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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贝托·波拉尼奥:孤独旅者、流浪汉、诗人、小说家、被恶魔缠身的拉美主义者

唐瞬  · 简书  ·  · 2017-12-14 17:29

正文

他是拳击手的后人。拳击手擅长使用拳头,擅长在拳台上挫败对手,但他将整个生命意志转化成拳头,与独裁政治势力搏,与魔幻现实主义斗,与超现实主义诗人拼,与旅途一切牛鬼蛇神争,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才是真正的拳击手,才是真正的骑士,像极了唐·吉诃德。

1.

有时候你会被你喜欢的东西吓着。罗贝托·波拉尼奥与我而言,便是如此。

作为普通读者,我被他的《2666》和《荒野侦探》吓着了,被他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和《美洲纳粹文学》吓着了,被他字里行间的诗意和幽默和醉意和灵魂起飞吓着了。

他手中的笔和脑海里的念头转得一样飞快,我怕这一辈子都跟不上了。

我所着迷的只是一种凝视他灵魂起飞后的附着物的虚拟状态。

他真正的价值和意义在于他所走过的路,在于他在这些陌路和生死路上所享受到的刺激和快乐,他的身体从来不是静止状态的,正如我们的身体从来没有真正意义飞扬起来。

他将灵魂安放在脚下的世界,而不是被水泥磁砖钢筋地板和设计师泥水匠建筑起来的房子;他是宁愿做星空下跳舞、葡萄架下睡觉、建筑工地守夜的流浪汉,也决不会做五星级酒店泡牛奶浴的花花公子或精致利己的中产之徒。

他选择一种生活,并选择将这种生活进行到底,并选择将选择的生活奉为信仰,其他的,见鬼去吧。他可以活在风里,活在寻找诗歌的醉生梦死里,活在大地的荒芜和天空的无常中,活在病魔的肆虐和折磨中,也不会躲在某个角落慢慢呻吟,慢慢腐烂。

他是拳击手的后人。拳击手擅长使用拳头,擅长在拳台上挫败对手,但他将整个生命意志转化成拳头,与独裁政治势力搏,与魔幻现实主义斗,与超现实主义诗人拼,与旅途一切牛鬼蛇神争,在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才是真正的拳击手,才是真正的骑士,像极了唐·吉诃德。

2.

七十年代的智利政变是他一生当中的核心事件。他一生都没有从中走出来过。这既是他流亡的序曲,又是他命运的原声。

聂鲁达是他诗歌的领路人,精神之父。他怀念他又憎恶他,他敬仰他又摔碎他,他吟诵他又背叛他,他曾躲在他的诗歌王国里,又想一念之间将这个王国摧毁殆尽,就像艾青之于北岛,北岛之于韩东们。

他们是路标、灯塔、丰碑;他们又是风的阻挡、海的监控、刀斧的禁区。他们的叛逃之路,流亡之路,革新之路,你可以理解为:狂风刮倒路标,海啸淹没灯塔,刀斧砍向丰碑。

他走向老路,也是走向新途。这条从拉美出发的漫路,从前有聂鲁达、马尔克斯、科塔萨尔、帕斯、略萨,如今有安布埃罗、波尼亚托夫斯卡、伊莎贝尔们,而后面的追随者依然如流水奔腾。波拉尼奥只是这条流河里最受伤的一条鱼。

3.

有时候你会被你喜欢的东西吓着。我确实被他吓着了。

去年我几乎读完了他所有的小说。(这里指读书市场能买到的中文版本。)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东西。想写得很长很长,写得很好很好,将所有的热爱都倾注其中,将所有的发现全盘端出,将肺腑凝聚的力量全部用上,我想写得对得起《2666》《荒野侦探》这样堪称鸿篇巨制的文字。

但随即我却陷入了“杰夫·戴尔定律”。正如孔亚雷在《极乐生活指南》介绍杰夫·戴尔定律所说的那样:

“我是那么地渴望写好这篇文章,以至于不可能写好这篇文章。”

我几次动笔,又几次搁笔。动笔和搁笔之间,多了一些碎片,一些慰藉,但离一篇成型的文章,好像还隔着巴拿马和地中海。

我一次又一次重读,一次又一次死灰复燃。但想得越起劲,后面将这种劲压抑后,就越痛快。我几乎开始绝望。绝望后,我开始读点其它的东西来转移视线。

等灰烬余温尽消之后,那种杰夫·戴尔的魔咒又涌上心头。我开始想着,还有一篇关于波拉尼奥的长文等待我去完成。

4.

从前是在读《护身符》,突然想到北岛的《蓝房子》,赶紧将它找出来;从前是在读《邀舞卡》,觉得有必要读点聂鲁达,又赶紧将后者的诗歌、随笔、传记找出来;从前是在读《荒野侦探》第一部分,觉得有点像凯鲁亚克的《在路上》,随即,又从书架上将它拨拉下来;从前是在读《美洲纳粹文学》,看了篇书评谈及博尔赫斯和他的有关作品,又开始读起《恶棍死传》。

一次次沦陷,又一次次逃离。

因为他是智利人以及译者同是赵德明的缘故,我找到了智利作家罗伯托·安布埃罗的《聂鲁达的情人》《希腊激情》和《斯德哥尔摩情人》;因为他鄙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我又找出《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和马尔克斯的旧作来读;因为他说自己是诗人,自己的诗人比小说要好,所以又想,我应该读点拉《拉丁美洲抒情诗选》这样的作品。

书越堆越多,人越陷越深。

我逐渐感觉自己从波拉尼奥的漩涡逃脱,又陷入另一个“拉丁美洲”的黑洞。我啃着《拉丁美洲文学简史》和《拉美文学流派的嬗变与趋势》的时候,我发现,我用大堆大堆的作品名称和拉美文学史上的作家名单以及文学史家枯燥无味的海量文字,来替代和弥补因为写不出那篇关于波拉尼奥的文章而引发的“后遗症”:焦虑、半焦虑、三分之一焦虑、无影无踪的焦虑。

后来演变成另一种情况。

我几乎读什么都会想到他。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作品,散文还是诗歌,我会以他的眼光来评价,这个他肯定会喜欢,那个他肯定会鄙视。这部书或许会写进他的下一部作品;那部书他说不定会朝它吐上几口浓痰,还大大咧咧地说:

“我真写不出这种让人脸红的东西。”

如果是小说家,我会以他为标准,絮絮叨叨,比他差一点,比他差一大截,比他差了不止是一大截,而是一万光年;或者,比他好一点,比他好一丁点。比他好一大截?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文艺青年,我会以他作品里的人物为标准,这个像谁,那个又像谁,这个有点贝拉诺的影子,这个有点利马的味道。

即便是那些喜欢旅行的作家,我也会拿他当把尺子。

迄今为止,村上春树、科尔姆·托宾、扎蒂·史密斯,这些喜欢旅行的作家,也喜欢从一个地方归来后随手写点游记随笔这类作品的大家,他们应该还没有像他那样跑过那么多的国家,那么多的地方;亨利·詹姆斯、杰克·凯鲁亚克、V.S.奈保尔这些旅行作家,或许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中文作家里,北岛和阿城在世界版图上留下的里程,减出他在拉美、在欧洲、在非洲的人生旅程总和,应该还有余数。

5.

他一生看起来很短,五十出头就走了。但你读他的作品,了解他的人生种种细碎的话,又感觉他这一生,过得真是丰盛而漫长呀,过得真是够本了。

他从智利到墨西哥。在墨西哥,从东部到西部,从中心之城到沙漠边陲。

从墨西哥到欧洲。大大小小的国,大大小小的城,招之即来,呼之就去,坐地铁,开汽车,搭便车,哪种方便,就选哪种。没钱买机票了,就在巴黎的老乡家,蹭住、蹭吃、蹭书读,管他春夏秋冬与成家立业。

从一国流浪到一国。他这一生,做过船工,做过守夜人,做过采摘葡萄的短工,做过酒吧服务员,做过流浪汉,做过记者,做过赚取奖金的文学奖投稿人,做过文学研讨会上的嘉宾,做过医院里的病人,做过被异国女人深爱的男人,做过两个男孩的父亲,做过被电视台采访的作家,做过文学大奖得主。

他和凯鲁亚克和考布斯基和卡佛拥有一样又不一样的人生。

正如杰克·凯鲁亚克在《孤独旅者》中自述:

从美国南部到东海岸再到西海岸再到偏远的西北部,足迹遍及墨西哥、非洲摩洛哥、巴黎、伦敦,乘船横渡两大洋:大西洋和太平洋,遇到各色各样有趣的人们和城市。

铁路工作,海上工作,神秘主义,深山工作,好色滥情,唯我主义,自我放纵,斗牛,毒品,教堂,艺术博物馆,城市街道,生活大杂烩,一个独立自主、受过教育、身无分文、四海为家的浪子所过的生活。

北岛写于世纪之交的随笔集《青灯》和《午夜之门》,书里也谈到了他的漂泊人生。他穿行于纽约、巴黎、布拉格、拉马拉、加沙……游走于各种国际诗歌节,遭遇到身份各异的诗人、学者。书评人为此唏嘘:

北岛描写了他与世界的相遇,有见闻、有人物、有故事,信笔写来均轻松诙谐,超然跳脱,宛如简笔勾勒的素描;而他对生命与世事的慨叹却如影随形,有时尖锐的疼痛又会不期而至。

深夜人静时,我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对北岛、凯鲁亚克、波拉尼奥这些“如野兽”般活着的孤独旅者、流浪汉、诗人来说,家乡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波拉尼奥如是说:“恐怕我必须给你个多愁善感的答案了。我的两个孩子——劳塔洛和亚历山德拉,他们是我仅有的家乡。之后,也许有一些瞬间、几条马路、几张脸或者几个场景或者几本书驻留在我身体里。我总有一天会忘记的,这是我对家乡最好的解药。”

当《荒野侦探》的英文翻译者莫妮卡·马里斯坦问他:“你是智利人、西班牙人还是墨西哥人?”诗人回答:“我是拉丁美洲人。”

6.

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最终会写多长,但它肯定是篇长文;我暗示过自己:必须使尽全力(那种由无数块碎片堆砌起来的力量,不知道这种力量究竟是大是小,究竟有没有凝聚力,究竟算不算尽了全力)来书写它,写出一定的长度(同时也希望具备一定的深度,但我明白,这不是件一厢情愿的事);究竟有多长,像树根那样,长到哪里去,只能顺其自然了。

我去逛百度波拉尼奥帖吧,去看豆瓣波拉尼奥小组,去波拉尼奥读书会(但没有发言),偷偷地去看那些书迷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在交流什么问题或心得。

他们有的说自己的车牌是RB2666,有的说他有一只名字叫齐亚的猫,有的说他想去西班牙XXX地区拜祭他的墓地,有的将他接受海外记者采访的原文一字一句地翻译过来(原文可能是西语或英文)——他们翻译时会情绪失控而默默流泪吗?我好想当面问问他们。

这些年,全世界有许多像我这样的读者,他们一本接着一本读着波拉尼奥,读着他写的小说,总盼望着永远不要结束。永远不要从波拉尼奥那个世界走出来。永远不要知道波拉尼奥已经不在这个星球上。

西班牙小说家写超级微型小说:“当我醒来的时候,恐龙依然在那里。”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位小说家所写的主人公就是波拉尼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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