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见(微信号:penetratingview)
在人类征战的历史中,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对这么少人,亏欠这么深的恩情。
作者 | C70
01
许希麟家的上空,最近经常会有飞机在低空掠过。放暑假在家的她只知道,那是笕桥航校的学生在上课。
1932年,为了应对可能全面爆发的中日战争,国民政府在杭州笕桥成立了中央航空学校,开始培养第一代飞行员。每一个学生一进校门就会看见刻在石碑上的校训:“我们的身体、飞机和子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刘粹刚是航校二期驱逐科学生,他是辽宁人,日思夜想打回东北去。他的空中射击命中率高达9成,与教官高志航不相上下。
对飞行员来说,死亡来的时候是一瞬间,爱情来的时候也是一瞬间。
他在火车上邂逅了18岁的许希麟,一见钟情无法自拔。如今已无人知道,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他是怎么知道许希麟名字和家庭住址的。回去他就给许希麟写了信:
“初遇城站,获睹芳姿。娟秀温雅,令人堪慕,且似与余曾相识者。车至笕桥,匆促而别,然未识谁家闺秀。如是风姿,意不复见。耿耿此心,望断双眸。”
然后刘粹刚就每天都到许希麟家上空低空飞行,这种撩妹的方式,首先打动了未来的丈母娘,她对女儿说:
“一定是那位姓刘的年轻人,飞得这样低,好猛好险。他还伸出头来跟我打招呼,又做特技给我看,电线震得抖动。我看现在通行男女交往,你就和他通信做个朋友吧。这年轻人,也太执着了。 ”
许希麟此时已是小学校长,已经拒绝过不少男士的求爱,但刘粹刚让她提笔写了第一封回信,两人开始交往。
许希麟的父亲把掌上明珠叫到身边,说:“粹刚这个年轻人的确不错,但他的职业太危险了,你……”
许希麟笑了,拿筷子在父亲的酒杯里沾了酒,写下一行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刘粹刚突破了许希麟的心防,许希麟突破了父亲的担忧。三年后,两人喜结连理。
02
齐邦媛被张大飞拥入怀中的那一刻,她已经19岁,在重庆南开中学念书。
张大飞的父亲因为放走不少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家破人亡的张大飞一个人从辽宁进关,一路颠沛流离之后,被同是辽宁人的齐邦媛一家收留。1937年,18岁的张大飞以优异的成绩考上航校第十二期学生,后来更是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飞行员。在这期间,他一直与齐邦媛通信。
在一封信里,张大飞写道:“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我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
65年后,齐邦媛回忆道:“不论在信上他是如何倾诉他的矛盾、苦恼和思家之情,在战火燎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1943年4月的黄昏,一个女孩对齐邦媛说:有人在操场上等她。她出去,看到他从梅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走到一半他忽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的赞美,那种心情是永远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回机场,只想赶来看她一眼。队友的吉普车在校门口等他,他要走了。
她陪他往校门走,走到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她在一道屋檐下站住,把她拢进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抱着她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她听见他心跳如鼓。
只有片刻,他松手,说:我必须走了。
1945年,对日战争进入反攻阶段,胜利的捷报不断传来。齐邦媛等待着张大飞的凯旋。
03
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在贵州晃县的街头徘徊。日军全面侵华,他们想要赶往昆明,但这一路上全是逃难的民众,晃县的旅馆早已家家客满。
林徽因此时已经患了肺病,更不能没有挡风避雨之所。正在发愁,忽然听到一家小旅馆楼上传来小提琴声,拉的是西方的古典音乐。在这样的穷乡僻壤,琴声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林徽因夫妇循声而往,发现拉小提琴的黄栋权,竟然只是个年轻学生。他和其他7个同学一起,也要赶往昆明去航空学校就读。林徽因的三弟林恒,也是航校的学生。于是黄栋权他们让了一间房出来,给林徽因他们住下。
到了昆明,这八名青年认林徽因做了干姐姐。假日他们常在林徽因家里吃饭,在战火暂时不及之处,共度了一段欢乐时光。
这些青年有的就读于清华大学这样的名校,有的是海外归来的华侨,有的跟梁思成林徽因一样出身名门望族。如果不是因为抗战,这些青年也许会跟梁思成林徽因一样成为知名学者或工程师。但日军的飞机飞来,他们只能毫不犹豫地升空迎击。
1938年2月,梁思成和林徽因作为他们的名誉家长,出席了毕业典礼。典礼上两排大字: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
04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8月14日,空军第五大队中队长刘粹刚率领机群升空迎战。这一天,后来被定为空军节。
10月,刘粹刚受命防卫首都领空,许希麟也跟着搬到了南京。这一天日机来袭,刘粹刚升空迎敌,许希麟在阳台上,看到丈夫驾驶的2401号飞机,在最后关头以技巧逆转胜,将追赶他的日机击落。隔天丈夫回来笑着问她:你都听说了。
许希麟说,不,我全看到了。你在天上拼命,我却躲进防空洞,我觉得这是我们生命中最大的讥讽,我做不到。
开战三个月,刘粹刚已经击落7架敌机,与高志航、李桂丹和乐以琴并称空军四大金刚。但他也写了这样一封信给许希麟:
“假如我要是为国牺牲、杀身成仁的话,那是尽了我的天职。您时时刻刻要用您最聪慧的脑子与理智,不要愚笨,不要因为我而牺牲一切。您应当创造新生命。我只希望您在人生的旅途中,永远记着遇着了我这么一个人。我的麟,我是永远爱您的。”
两周之后,刘粹刚率队北上支援战斗,因为天气恶劣及缺乏无线电通讯,在山西高平迫降时撞上魁星楼,终年24岁。
刚刚新婚一年的许希麟,永远失去了那个曾天天在她屋顶上打转的年轻人。
05
1945年6月,正在武汉大学哲学系就读的齐邦媛,收到哥哥齐振一的来信。信上说5月18日,张大飞在豫南会战中,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他留下来一封诀别的信:
“振一: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
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
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
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
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
齐邦媛回到重庆,看到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两天后才有勇气拆开。里面除了她写给张大飞的一百多封信之外,还有一封从张大飞放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已经被翻折过不知多少次、浅蓝已褪色成黄白的信,那是齐邦媛在高三时写给他的:
“你说那天夜里回航,从云堆中出来,蓦地看到月亮又大又亮就在眼前,飞机似乎要撞上去了。如果你真的撞上了月亮,李白都要妒忌你了。”
齐邦媛后来去了台湾,2005年开始写作《巨流河》,叙述那一段痛彻心扉的家国史。1999年,时年75岁的她第二次回到大陆探亲,在南京紫金山麓的“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山坡上,找到了那块编号为M的石碑。上面有二十个名字,其中之一是她所熟悉的:
“张大飞,上尉,辽宁营口人。1918年生,1945年殉职。”
张大飞牺牲3个月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重庆彻夜狂欢。那是齐邦媛漫长一生所仅见。她跟着哥哥们,也拿着火把上街去庆祝。只是当她走到南开中学的校门口时,那一瞬间突然感到万声俱灭。
两年前,她在这里看着高大帅气的他半跑着上车离去,却彼此不知那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她再也不能够忍受推挤的人群,一个人穿过校园回了家。她一面跑一面哭,她受不了这样的庆祝。当年曾被拥入怀中的少女,在昏天暗地的恸哭当中,度过了万人同欢的胜利夜。
06
林徽因曾记载:
“前昨日,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天天早上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
本来空战呈势均力敌之势,后来因为日本将最新式的零式战斗机投入中国战场,瞬间改变了均势。中国空军面对当时世界上最好的战斗机,只能希望迎头相撞、同归于尽。
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就传到了林徽因家里来。第一个是陈桂民,他在后方没有亲属,部队只能把他的遗物寄给名誉家长。林徽因捧着阵亡通知书,泣不成声。
第二个是广东人,叶鹏飞。不久小提琴家黄栋权的遗物也寄到了,他在昆明上空被击落,尸骨无存。
之后更大的打击降临:林徽因的弟弟、航校第十期毕业生林恒,在成都上空阵亡。
当时遇见的那些风华正茂的青年们,一个一个地离去,只剩最后的林耀。林徽因一家为他日夜祈祷,盼他平安。但终于,林耀还是在衡阳保卫战中罹难。自此林徽因一个亲弟弟、八个干弟弟全部殉国,牺牲时平均年龄不到25岁。
在病榻上的林徽因,写下了一首长诗《哭三弟恒》。字字血泪,实际上是写给这一群年轻人的。
“弟弟, 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
“啊 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 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 黑夜在等天亮”
……
“你相信,你也做了 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 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 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 你死是为了谁! ”
07
纪录片《冲天》为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而作,制作周期17个月。它采访了两岸三地近40位还在世的空军飞行员及眷属,整理了大量采访素材、口述、历史资料。导演张钊维表示,他是拍给全体中国人看的,要不太遗憾、太可惜。
可去年在台湾上映,年轻人中几乎无人问津,没有溅起一点反应。
而在大陆目前还没有上映计划,影院里那些一星的烂片天天轮转。想看,只能去B站。
丘吉尔对英国皇家空军说的那句名言,其实同样适合这段中国空军的抗战史:
在人类征战的历史中,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对这么少人,亏欠这么深的恩情。
如果敌人破门而入,这些英气勃勃的青年没有任何闪躲的余地。即便有再多的不舍,他们必须下定决心斩断自己的未来,才能让他们所爱的人有未来。中华民国空军的信条是:誓死报国不生还。
而如今,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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