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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石 | “倒孙风潮”与蒋介石暗杀陶成章事件(下)

近代史研究  · 公众号  ·  · 2017-07-03 09:32

正文

作者杨天石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

原文载《近代史研究》2017年第2期,注释从略

读史札记


“倒孙风潮”与蒋介石暗杀陶成章事件(下)

杨天石



四、 蒋介石与刺杀陶成章事件


章太炎的口述称:陶成章收到孙中山复函,是在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即公元1912111日,被刺则在114日。两者衔接如此紧密,人们不得不怀疑:陶成章被刺和孙中山有无关系?

答案是否定的。1943726日,蒋介石在日记中承认陶成章为其所杀,“由余一人自任其责”,特别表示“余与总理始终未提及此事”。这就说明,不管是刺陶前,还是刺陶后,蒋介石和孙中山之间都未曾谈及这一问题。前已指出,孙中山在处理“倒孙风潮”时,心胸有时狭隘,但是在被选举为临时大总统后,心胸却空前恢弘开阔。在研究内阁人选时,孙中山致函蔡元培称:“至于太炎君等,则不过偶于友谊小嫌”,“尊隆之迹,在所必讲,弟无世俗睚眦之见也”。章太炎是两次“倒孙风潮”的主力和健将,骂孙很厉害,但孙中山却以“友谊小嫌”淡淡视之,自然不会部署刺陶。

关于刺陶经过,蒋介石有多次回忆,但以《中正自述事略》为最完整。其中云:“及陶由南洋归日,又对孙先生诋毁不遗余情。英士告余曰:陶为少数经费问题,不顾大体,掀起党内风潮,是诚可憾。嘱余置之不理,不为其所动,免致纠纷。余乃知陶实为自私自利之小人,向之每月接济其经费者即停止,不与其往来也。”这里所指,当即1909年陶成章携《七省同盟会员公启》到东京要求开除孙中山总理职务一事。从蒋介石的叙述可知,他的消息来源是陈其美(英士)。蒋、陶原来同为革命者,关系密切,蒋甚至“每月接济其经费”,听了陈的叙述后,鄙视陶的为人,不仅断绝接济,而且不相往来。

至于刺陶理由,蒋介石叙述道:


当革命之初,陶成章亦□回国,即与英士相争,不但反对英士为沪军都督而颠覆之,且欲将同盟会之组织根本破坏,而以浙江之光复〈会〉代之为革命之正统,欲将同盟会领袖□□(孙、黄)之历史抹煞无遗,并谋推戴章炳麟以代孙先□(生),□(呜)呼革命未成,自起纷争。


蒋介石的这段话,有真有假,时间错乱,需要细致考察。

上海光复由同盟会中部总会的陈其美和光复会的李燮和分别筹划、领导。李燮和组织光复军,所联系的力量主要是驻沪清军和警察,陈其美参与同盟会中部总会,被选任庶务,联络的主要力量是上海商人、绅士及其掌控的商团以及学生敢死队和会党。最初,两会、两人之间各自为政。陈其美计划进攻当时清政府在上海的兵工厂——江南制造局,李燮和“不许”。直到112日,陈、李二人才在《民声报》社相会,决定于次日举事。当日,并未商及起义后的政权组织等其他问题。3日,陈其美以上海军政府名义照会李平书,请其出任上海民政总长。同日,陈率敢死队及商团进攻江南制造局,遭到抵抗,陈入局劝降被囚,陈部向李燮和“叩首”请援。李燮和召来同情革命的清巡逻队首领李汉钦商议。4日,两会所掌握的武装会攻制造局,救出陈其美。116日,陈其美被商绅及会党人士拥为沪军都督,成立沪军都督府,而仅以李燮和为参谋。光复会方面认为沪军都督一职应归李燮和,李一度大怒,准备进攻陈其美。9日,李燮和率兵北走吴淞,组织吴淞军政分府,同样称都督,经章太炎劝解,改称总司令,归设在苏州的江苏都督府领导。这样,巴掌之距的上海和吴淞就出现了两个不相统属的政府组织,同盟、光复两会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上文中,蒋介石所称陶成章反对陈其美出任沪军都督一事即指此。这是其一。

二是抹杀同盟会领袖孙中山、黄兴的历史,企图以光复会代替同盟会。在黄兴拒绝陶成章开除孙中山总理职务的要求后,陶成章决定开辟新局面,另行“组织新机关”。19102月,陶成章在东京重建光复会,以章太炎为会长,陶自任副会长,和同盟会分道扬镳。其事在辛亥革命前,蒋介石将之说成为辛亥革命爆发,陶成章自南洋归国之后,时间上是错的。上海于1911114日光复后,章太炎即于1224日和江苏都督程德全等人组织中华民国联合会,以监督、补助政府为目的。他曾建议以陶成章出任浙江都督,但并未和陶继续合作,或有所合谋,因此,蒋介石所称陶成章在民国建立后仍然计划推戴章太炎,以之代替孙中山,并无根据。而且,应该指出的是,在“倒孙风潮”中,陶成章攻击孙中山,“抹杀”其革命历史是事实,但是,当时尚并未完全“抹杀”黄兴的革命历史。这一点,从他将《公启》交给黄兴处理可以证明。不过,由于黄兴坚决维护孙中山及其领导地位,陶成章对黄兴的印象转坏。武昌起义之后,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在上海开会,推举大元帅,部分革命党人推举黄兴,本已定议,但由于陶成章、李燮和影响下的浙军将领反对,“诸军汹汹,浙司令朱瑞尤愤”于是又于1217日改推黎元洪为大元帅,而以黄兴为副。长期留学欧洲,从未参加同盟、光复之争的马君武看不惯,在《民立报》上撰文批评:“今见反对孙君之人大肆旗鼓,煽惑军队,此事与革命前途关系至大。又孙君于数日内将归国,故不能已于言。”可见,在辛亥革命成功,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陶成章等并未能因应形势,顾全大局,消释和孙中山、黄兴以及同盟会之间的矛盾,共同将革命推向前进,相反,却继续坚持派别立场,制造新的矛盾。这无论如何都是错误的、说不过去的。

三是陶成章动员蒋介石支持章太炎和光复会,并计划刺杀陈其美问题。蒋回忆称:“陶亲来运动余反对同盟会,推章炳麟为领袖,并欲置英士于死地,余闻之甚骇,且怨陶之丧心病狂,已无救药,若不除之,无以保革命之精神,而全当时之大局也。盖陶已派定刺客,以谋英士。”这一段话,有两大疑点。一是蒋介石是陈其美的亲信,这一点应该为陶成章所深知,而且据蒋自称,二人早就不相往来,陶成章怎么会轻易“亲来运动余反对同盟会”呢?二是陶成章“派定刺客”刺杀陈其美,这是绝密大事,蒋介石何从得知?陶成章绝不会向蒋透露半分。推想起来,可能是陈其美动员蒋介石刺陶时所言,其目的显然在于激励蒋介石,为刺陶找寻正当理由。

上海归入革命党人掌控后,为了进攻清政府两江总督所在地南京,陶成章在上海设立驻沪浙江光复军练兵筹饷办公处,计划在闵行练兵。其后,李燮和因上海都督一事与陈其美不和,愤而到吴淞另立军政分府,继续编练光复军,扩大招兵。对此,陶成章支持,章太炎劝阻。章的理由是南京既克,“江南军事已定,招募为无名。丈夫当有远志,不宜与人争权于蜗角间。”武昌当时正处于袁世凯所率北洋军的进攻中,形势危殆,章太炎因此劝陶与浙江都督汤寿潜商量,“乞千余人上援”,这是“大义所在”,汤寿潜不可能拒绝。章认为这样做,既可避免和同盟会系统的竞争,又可以为挽救革命立功(“既以避逼,且可有功”)。他警告陶成章说:“恋此不去,必危其身。”但是,陶成章不听章太炎的话,于是,迅速就有了近代史学人普遍熟悉的上海广慈院的刺陶一幕。多年后,章太炎回忆往事,在《自定年谱》中写下“焕卿不从,果被刺死”八字,其手稿本则称“或言英士为之也”。

章太炎和陶成章二人关系亲密,他的这段回忆应该是最接近事实真相的记载。试想,陶成章鄙视、反对孙中山,长期以“倒孙”为目标,也反对陈其美担任上海都督。当他手上有了一支军队,其矛头会指向谁,自然是使陈其美、蒋介石等人难以安寝的问题。蒋介石在《中正自述事略》中称:“如其计得行,则沪军无主,长江下游必扰乱不知所之;而当时军官又皆为满清所遗,反复无常,其象甚危,长江下游,人心未定,甚易为满清与袁贼所收复,如此则辛亥革命功败垂成,故再三思索,公私相权,不能不除陶而全革命之局。”陶成章是否有掌握武装,用以反对陈其美、孙中山的计划,或是否已“派定”刺陈之人,没有证据,蒋介石也只说是“如其计得行”,但是,他的话却道出了陈其美等人对陶成章的警惕与恐慌心理。

章太炎看出了陶成章、李燮和继续练兵的危险,劝陶停止行动;光复会成员王文庆在南京也已经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到上海报讯。陶成章立即做了退避的准备,先是通告浙江旧日同事,“勿以仆一人名义号召四方”,继而发表声明,辞谢出任浙江都督的推荐,并且躲入医院,然而已经晚了。

可以看出,蒋介石刺陶,和孙中山就任大总统之后所谓“骗取总统”的新纠纷没有直接关联,但是和此前“倒孙风潮”的旧矛盾、和辛亥革命后同盟、光复两会以及陈其美、陶成章之间的新矛盾紧密相联。

革命党人之间,大目标相同,但是,在思想、理论、策略、人事以及个人性格上总会有差异,有差异就会有矛盾,有冲突,甚至会出现分离、分裂现象。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古今中外,一概如此。解决之道只有沟通、交流、讨论、协商,妥协,再交流,再协商,以求统一。轻易主观判断,凭“想当然”决断,一定偾事;动辄批判、斗争,常常批错、斗错。至于以暗杀手段消灭不同意见者的肉体,则绝对错误,以法律的眼光考察,则是犯罪。


五、 陶成章的优点和缺点


陶成章是革命者,这一点毫无问题。他脚踏实地、艰苦朴素、坚毅果敢,注重联系下层会党,这些是其突出优点,但是,他在思想、性格上也有严重缺点,对此不应该讳言,也不应曲为辩解。

首先是“独行主义”。这是陶成章在致吴稚晖函中给自己戴的帽子,其意为喜欢单干,不愿意也不善于和别人合作。在《浙案纪略》中,陶自称“浙人素多个人性质,少团体性质,其行事也,喜独不喜群,既不问人,亦愿人之不彼问”。

其次是猜忌、多疑,心胸狭窄,将主观设想当成客观事实。他和徐锡麟合作,徐投身官场,企图打入清朝内部,陶成章久不见徐的动静,就怀疑徐的志节有变。赵声于黄花岗起义后在香港病逝,陶成章却怀疑为被毒。他对孙中山的许多攻击,很多也是出于猜测和怀疑。

第三是不能正确认识自己和别人。他常常高估自己,低估合作者。例如,他以自己能布衣草鞋深入浙东、联络会党自傲,却无视其他革命党人在其他地区、其他方面的活动。在致吴稚晖函中,他曾说:“吾且不必论其谁是而谁非,但问其谁在内地往来运动而已。”这就是以自己的强项傲视侪辈了。因此,在《布告同志书》中,他之所以用首要篇幅细述本人革命经历及其在浙东内地的活动,正是为了将孙中山及同盟会诸人比下去。为此,在致吴稚晖函中,他特别强调说:“孙、汪、胡诸人,未尝一往内地。惠州之役,孙文又居台湾。”这里,蔑视孙中山和同盟会等人的情绪跃然纸上。在重建光复会时,他对章太炎说:“逸仙难与图事。吾辈主张光复,本在江上,事亦在同盟会先,曷分设光复会?”其中“逸仙难与图事”一语,可见他对于孙中山的轻视和鄙视,这是严重背离事实的。

就全面提出民族、民权、民生的三大革命纲领这一点来说,近代中国不能不首推孙中山为第一人。陶成章的理想是在中国实行无政府主义。在致吴稚晖函中,他表示:“下流社会,更不识无政府主义之为何物,而其间涉以财产、土地公有之说,为日后预备渐变为无政府主义之地步而已。”这就说明,实现无政府主义是陶成章的最高革命理想。这种理想,在他所草拟的《龙华会章程》中有比较充分的表达。例如,陶成章表示:“成功以后,或是因为万不得已,暂时设立一总统,由大家公举,或五年一任,或八年一任,年限虽不定,然而不能传子孙呢!或者用市民政体,或者竟定为无政府,也未可知。”陶成章同情贫民,主张“把田地改作大家公有财产,也不准富豪们霸占”,“不生出贫富的阶级”。这些思想,显然受到当时流行于日本的社会党左派如幸德秋水等人的影响,有其深刻和高明之处,但是,陶成章的“无政府”等主张大部分超越现实,流入空想,远不如孙中山思想接近中国实际。再如,就首揭“反清”的民族、民主革命之旗的先后来说,人们不能不首推1894年孙中山在檀香山创立的兴中会,而不是1904年才在上海成立的光复会。陶成章所称“事亦在同盟会先”,显然与历史真实不符。陶成章研究过中国民主革命的历史,《浙案纪略》列举励志会、中夏亡国纪念会、青年会等团体或会议,就是绝口不提最早的兴中会,这不会是偶然的疏忽。

第四是思想偏激,感情用事,在判断事物性质时易于夸大其词,上纲过高。例如,1907年,清政府要求日本政府驱逐孙中山,西园寺内阁改为赠款劝离,这是从长远眼光出发,对孙中山和中国革命党人的友好表示。孙当时无权无势,在此前后,西园寺内阁也并未对孙提出任何利益要求,因此,双方关系并非“贿赂”与“受贿”关系。张继、刘师培、陶成章当时都是无政府主义者,章太炎也正受到无政府主义的影响(后来很快改变了)。他们将孙中山接受赠款视为“受贿”,在东京游行、抗议,激烈反对,这是无政府主义的“左倾”激进病,自然是不妥的、错误的。由于思想偏激,在见之于行动时,就常常不顾大局,鲁莽行事,动辄决裂、散伙,这并不奇怪。由于陶成章自视高明,黄兴怀疑陶之所以对孙中山“极力排击”,是“欲自为同盟会总理”,不是毫无原因的。

当然,乱世英雄起四方,晚清时期,群雄并起,陶成章自立组织,在参加同盟会后要求更换同盟会总理,甚至在要求被拒后,恢复原组织,都是正常的、可以允许的,不应过加责备。但是,在同盟会已建,迫切需要巩固、发展的情况下,陶成章没有过硬事实和确凿资料,就轻易发布《七省同盟会员公启》,历数孙中山的“罪状”,诬蔑孙骗取总理。在南京临时政府成立,孙中山已经被推为临时大总统之后,陶成章仍然重提南洋旧事,诬孙“骗取总统”,无论如何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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