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肖像,洋樓,金門
66x60cm, Inkjet Print, 2014
©刘芸怡
我们如何看待废墟?废墟跟我们的关系是什么?如何透过影像显现废墟自身的物性?近年来,台湾有许多人一想到摄影,马上就会想到「废墟」,似乎废墟已成为一种显学趋势。不管是摄影发烧友,又或是艺术创作者都被废墟所散发出来的魔力所吸引。但,前者大多耽溺在抒怀的风格,并在既定的框架中操作影像表现;至于后者则专注于如何开探索废墟的「潜藏可能」以及其联结的「文化历史」。
废墟的衰败不只给我们形式上冲击,更重要的是它透过某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方式,让我们重新思考自己跟世界的关系。「陌生化也就是废墟化,它旨在『重新装饰』而非毁坏,它是对物的重新集结而非驱散,因此我们必须透过更大的努力,在废墟化的体验中重建与世界的关系,测量天地之间的尺度,找寻事物与存在的意义。废墟意象的日梦,不可囿于表面上的激烈,它需要予以更深度的关注,尤其是当它展现其创造性能量时,我们必须注意到废墟在栖居、诗意空间中的重要性。」[1]
艺术家刘芸怡在留学德国的期间便开始拍摄东德的废墟。对她来说,废墟乘载着历史、痕迹、时间的流逝、以及某种乡愁。另外,废墟似乎也像人类共同潜意识的显现,它古老的痕迹就像埋藏在我们日常生活里难以察觉之处。
消逝的肖像- 對倒 I
96x112cm, Inkjet Print, 2012
©刘芸怡
废墟不只关乎其外观,我们不能忽略「古老废墟的结构」跟「人类心灵潜意识」的对应关系。关于建筑跟心灵结构的对应关系,心理学家荣格曾提到「我们必须发现一幢建筑,并对它加以解释:它的上面楼层建造于十九世纪,地面楼层则可以溯及十六世纪,如果在小心检查其石工技法,我们会发现,其实它是从第二世纪一幢塔楼改建而成的。走到地窖,我们发现罗马时期的地基牆,在地窖下面,还有一层填土的洞穴,在这一层,我们发现了石工工具,接下来是更下层里面的冰河期动物遗迹。几乎就像是我们心灵的结构。」[2]简言之,这些被历史所遗忘,潜藏在黑暗之中的古老废墟,似乎就像是我们潜意识的原型或共同体。
此外,关于人类对废墟历史流变的共同感受,艺评家高子衿也说「废墟作为文明、时代或经济冲击等相交倾轧的交汇场域,时间与历史剧变所赋予它们的,是建物遗迹外表经岁月洗刷的颓废面貌,而真正扣人心悬的却是失落在历史鸿沟之中,因为感到精神的深切压抑,故而召唤出集体性呼愁感受的根源。」[3]换句话说,废墟不只关乎跟人类历史文化的关系,同时召唤人类的内心乡愁。
这些在文明进程中被淘汰的废墟,彷彿是现代社会中的「剩余物」(Surplus),难以被今天的资本主义所吸纳利用(如果没被空间活化的话)。而刘芸怡则是让这些在文明进程中的剩余物,透过摄影让它们栩栩如生的显现在我们面前。
消逝的肖像,張文帝洋樓,金沙,金門
60x60cm, Inkjet Print, 2012
©刘芸怡
刘芸怡在德国留学期间,便被东德的历史废墟给吸引。并在偶然的机会拍下其中一栋建筑,等到她隔了一段时间旧地重游后,才惊觉那栋建筑的一部分已经被拆除,而呈现某种「空缺」状态。
这种虚无般的缺席状态能在她之后的作品《消逝的肖像》窥知一二。不管是德国、伊斯坦堡、台湾的建筑等等,我们都可以看到有些建筑的门窗开启,在作品上我们可以从门窗窥见鬼魅般的黑暗;而这种黑暗,似乎在邀请我们进入这个陈载历史的空间。换言之,尽管她是大量收集这些建物的外表,没有实地的踏入里面的空间;但这些建物却呈现某种开启的状态,召唤我们踏入那未知的黑暗。
此外,刘芸怡不单只是拍摄冷冽的人造建物;其中也有一些作品是废墟被植物缠绕的样子。有些还透过阳光的照射下(但大多还是在阴冷的状况下)呈现出栩栩如生的样貌。简单来说,我们可以从植物的缠绕中,感受到废墟在原始状态下的新生命。
消逝的肖像,柏林I,德國
150x90cm, Inkjet Print, 2014
©刘芸怡
消逝的肖像,柏林II,德國
150x90cm, Inkjet Print, 2014
©刘芸怡
消逝的肖像,柏林III,德國
150x90cm, Inkjet Print, 2014
©刘芸怡
关于近来在金门拍摄的《遗忘之岛》,我们可以观察到许多残留在金门洋楼上的政治符号。这些过去国民政府所留下的痕迹,指引著当时的风华岁月跟党国的意识形态。在今天以多元自由为口号的发展下,这些冷战下的意识形态让人不胜希嘘。但,这些符号同时是让我们索引过去的纪念碑,唤起台湾曾经有过的历史(而不是在大量消费的现代生活中遗忘过去)。
刘芸怡被废墟洋楼的「外表」所吸引,并且关注「废墟跟我们内心结构」的对照。她并不选择凸显废墟后的历史结构(她倾向开放作品的各种诠释可能)。但是,我们可以在金门系列的作品中,感受到许多强烈的政治符号,这些政治符号跟我们的认同、记忆、历史都有高度的连结。
关于那些残存在金门的政治符号历史,姚瑞中曾在受访时提到「台湾作为冷战第一岛链的前端,金门、小金门则是前线,非常严密的部属很多据点。当年有两个目的,首先对内部要巩固蒋氏政权,对外则要反攻大陆.。……冷战思维下的空间部署就是现在台湾遗留很多这类遗迹的原因。独裁者藉冷战时期进行军事管理与思想管控,强化其威权统治的正当性。」[4]也就是说,尽管刘芸怡试图避免讨论过硬的政治问题,但她选择的废墟本身却彰显出我们对过去台湾冷战历史的认同以及想像。
如果说,在欧洲拍的系列揭示废墟建筑外表上的虚无跟陌生;那么台湾的金门系列,则更进一步的唤起我们跟过去历史的关系。在这些历史的幽灵召唤下,我们也重新正视那段在消费社会中所遗忘的历史。
消逝的肖像,王金城洋樓,金門
60x60cm, Inkjet Print, 2016
©刘芸怡
因为刘芸怡在德国留学的关系,她的摄影作品让人直接联想到杜赛道夫学派(Düsseldorf),那种工整严谨的形式,还有非人般的冷面(Deadpan)观看方式。此外,她也像Becher夫妇一样特别选在阴冷的天气拍摄建筑物,试图让建筑不被强烈的光影立体感所干扰,而呈现某种「中性」状态(在刘的作品中更倾向于绘画的「平面性」)。
然而,相较于Becher一脉的冷面观看,刘芸怡的作品还是带着某种绘画般的浪漫色彩,因为她选择的建筑仍带著复古典雅的乡愁美学[5];而非像Becher一脉的透过「去人类视角的唯物观」积极的回应人类文明进程的「现代性」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废墟事实上也是现代性的产物,因为现代社会不断加剧的进步,所以把淘汰的事物远远抛在后头。但刘芸怡却一片片的拾起这些被抛在历史后头的碎片。我们可以从这些碎片中感受到这些建筑曾经有过风华的岁月,他们也曾经是那个时代的「现代」。而我们所属的这个「最新的现代都市」(大楼、钢筋水泥等等),未来也将不可避免地成为废墟(不可抗拒的衰败)。
消逝的肖像,Karaköy,伊斯坦堡
52x80cm, Inkjet Print, 2014
©刘芸怡
消逝的肖像- 對倒 II
96x112 cm, Inkjet Print, 2013
©刘芸怡
反观台湾,以废墟作为题材的创作者也不少,但他们都不止于探讨废墟的美学,而是深入的探索废墟跟我们的关系。摄影家陈伯义提到「重要的应该是废墟背后的历史脉络,以及我如何看到他们的生命史。」[6]。另一方面,艺术家姚瑞中、高俊宏、陈界仁等等也试图讨论废墟背后的政治权力。换句话说,在台湾的创作脉络下,大多是对于废墟权力的议题性批判;而刘芸怡的废墟则更为倾向于个人的表达。
但,相较于上述的一些创作者用直接摄影的方式纪录废墟内部的状态;刘芸怡反而是回到废墟的「外表」,拍摄废墟的外观,并且用数位后制的方式「还原废墟的样子」。也就是说,刘芸怡的作品不只有摄影天生的指示性(Indexicality)(可以透过影像直接指引到现实);而又有某种「绘画性」,透过后制拼贴(数位绘画),去除一些现代化下的产物(汽机车),节制地回原这些废墟在刘芸怡心中的原型样貌。换言之,她不只是单纯的拿摄影机「照相」,而是花费许多心力的「造相」。
这种造相方式,以及放大照片的清楚细节,也让我们视线不断的在作品上游移,很难从一个固定视角一下掌握住作品(相较于小片幅的摄影作品)。而这个视线的移动本身,也让人意识到「时间」的流动性。此外,她用「数位拼贴」的方式重组建筑物,更让人意识到空间的断裂与重迭。
这种数位拼贴的手法又将建筑物的「细节」清楚地展示出来,再加上「在现实中不可能的视角」(因为我们的肉眼视角会不断变化,只有透过摄影的刻意经营,才可能呈现出这种机械般的视角)。所以观者看到作品时有种「比真实还真实」的感受,进而召唤出一种如同鬼魅一般的幽灵状态。这种影像的幽灵性,就介于存在(实际上有那栋废墟)跟不在(我们所看到的废墟是刘芸怡打造出来的,现实中不可能有那种视角)之间摆荡。
消逝的肖像,建成商行,桃園
110x60cm,Inkjet Print, 2016
©刘芸怡
要言之,如果以废墟作为创作,单纯回顾过去并停留在既定的框架里,或许只是一种物哀;更重要的是透过作品开启我们新的感性逻辑,让我们从「当下回望」,进而思辨未来。「对世界进行寓言式的批判辩证,使得从过去所堆迭的残片废墟中醒悟而来,开启未来的启蒙。[7]」刘芸怡就像透过影像堆迭残馀的废墟,而这些看似唯物的古典废墟,实则直指我们内心的深层结构,同时创造性的勾起我们思考自己的记忆、想像与认同。
参考资料
[1]邱俊达,〈朝向废墟的诗意空间:从空间诗学到废墟空间〉。
[2]同上引文。
[3]高子衿,〈召唤历史记忆的入口〉。《城市幽灵》(台北,2014)。
[4]阮庆岳X姚瑞中X高俊宏,〈失能空间〉,《摄影之声》,12期(台北,2015)。
[5]刘芸怡作品中的古典乡愁近似Markus Brunetti。有趣的是,我们可以发现Brunetti拍的教堂都用「直幅」的形式展现建筑肖像,而刘芸怡则是用「横幅」类似绘画的方式呈现作品。
[6]陈伯义,〈失忆的历史・竹篱笆日记〉,《摄影之声》,12期(台北,2015)。
[7]王人英 ,〈班雅明笔下的《新天使》密码〉。
附注:图片取自遗落之岛 / 刘芸怡个展活动专页、刘芸怡个人网站
关于艺术家
刘芸怡, 2010年毕业于德国Burg Giebichenstein 艺术学院获得硕士学位(Diplom学位);2014 毕业于德國Burg Giebichenstein艺术学院最高学历大师班 (Meisterschülerin)。
个人网站:www.liuyunyi.de
关于作者
沈柏逸,艺评人,影像研究者,主要关注台湾当代艺术与摄影文化,试图探讨当代艺术与摄影之间的张力关系。并于2017年2月起,定期于《今艺术》杂志上连载。评论文章散见于艺术杂志《艺术家》、网路媒体《报导者》。同时,也经营个人评论部落格《取捨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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