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庄的田间。
在严格控制计划生育的年代,为了传宗接代“大业”,她们在计生干部的步步紧逼下逃离村庄,躲进工厂、牛棚、土窖、山林,不生儿子誓不罢休。神秘失踪的李九媳妇、打了十年生育游击战的林芳、生下儿子却失去丈夫的明秀,都是南方某村女性的真实面孔。而当她们最终如愿以偿生下儿子后,生活会露出温柔的一面吗?
逃避计生的女人
撰文/李艺泓
编辑/李婧怡
神秘失踪的妻子
李九住在山旮旯里,老婆是同村人。虽然第一胎就生了男孩,他们在高兴之余也打起了再生一个的主意。但想归想,李九家里穷,还有个瘫痪的哥哥要照顾,超生后的罚款能交得起么?
但李九有个灵活的脑袋瓜子,他酝酿了个计划。到了孩子两三岁,计划终于可以实施了。
一天,在外面做了五六天零工回到家的李九,发现自己的老婆不见了。在家里等了一天也没见回来,他赶紧叫上同一个村小组的汉子帮忙找,把她亲戚家、平时爱去的地方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莫非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李九的老婆是村里大姓人家的女儿。等毫无消息的三天过去,李九终于不敢再隐瞒,他给丈母娘家说明了情况。当天晚上,一支浩浩荡荡的寻人队伍出发了,打电筒的打电筒,举火把的举火把,一连五六天把附近的山被搜了个遍,也不见一个人影。
村民众说纷纭,“是不是吵架闹矛盾了”,“是不是同附近品行不好的女人做见不得人的事了”,“是不是跟野男人走了”……越说越离谱,慢慢地,大家都不再抱希望了。
然而过了一年,李九忽然说他老婆回来了。他说她是去外面打工,怕李九不同意,就偷偷跑了。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家很快知道了真实原因:李九老婆离开的时候已经怀孕三四个月,因为怕计生部门逼她打胎,就策划了这样一起失踪事件。这出戏演得太真,连双方父母都不知道。
那个年代看到超生给政府打报告是有奖励的,没过多久,村里一个知情人士就把这事告了上去。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支二三十人的大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那个山旮旯行去,他们围住李九家,声称要“找出多出来的那个人”。
直到有人敲门,李九才意识到要出事了。不等他思考出对策,有人找来斧头对准大门就是一砍,其他人踹的踹踢的踢,一扇结结实实的大门支离破碎。
一群人一窝蜂地拥了进来,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起李九,架到乡长面前。其他人楼上楼下搜了个遍,把李九的老婆孩子赶了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吓得全身发抖。小孩子则哇哇大哭。一个乡干部一巴掌朝着大孩子的脸打了下去。
他们质问李九为什么不开门,是不是想逃走,要他立刻拿出超生费,不然就把猪赶走、牛牵走、粮食挑走。李九拿不出,被打得鼻青脸肿,嘟囔“生都生了,大不了,你拉我去坐牢”。
他们听了这话怒火中烧,活动得更加积极,牵牛的牵牛、抓鸡的抓鸡、装粮的装粮。瞬间,李九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集中到了门口的禾坪上。牛在手里牵着,猪用绳子把脚绑着,连鸡鸭也被装进了笼子里。至于粮食,他们嫌它太重又不值几个钱。但即使不抬走,也要让李九吃点教训。他们把粮食倒进李九家门口的池塘。这还不过瘾,不知道是谁,打火机一扔,呼地一把火烧了起来。
折腾到凌晨三四点,李九被扭送到村委会,在牛栏里关到天亮。计生的人得胜而归,把抱回来的鸡鸭全宰了,热火火地吃了一顿夜宵。之后李九被关进拘留所,罚了一大笔钱。
后来,李九去了广东一家制衣厂,慢慢有了积累,也摸到了门道。如今弄了个针织加工厂,虽然辛苦,但也赚了不少钱,把一家老小全接了过去。他千辛万苦生下的儿子,也成了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她从这个村庄消失了
林芳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天性乐观、干劲十足,七八亩的梯田,从犁田、插秧、收割到挑谷子,一个人能承担所有的活。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为了生儿子,她曾从这个村庄消失。
1987年,林芳生下了大女儿。在那个计划生育政策最为严厉的关口,这意味着所有人的目光都会盯上你:计生干部等着你超生交罚款,想拿奖金的人也等着举报你,然后得到一笔钱。更何况,林芳的公公那时是村里的支书,也是执行计生政策的先锋,因为计生结了不少仇。“仇人”都在等待着复仇,等着看计生先锋变成超生典型。
村支书公公感到了愤怒和尴尬,他担心儿子传宗接代的事业,又决不允许任何事情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儿媳逃离本村,生不了儿子就不回来。
公公和儿子儿媳很快达成了一致。等林芳怀上二胎,四个月开始显怀时,她开始从这个村庄慢慢消失,开启躲避计生的漫长岁月。
最早的躲藏是在村子周围和亲戚家。她觉得只要不被抓到,没有必要走得太远。但计生工作组的人员一来,她就只能抱着二女儿住进猪圈、牛栏。
那些牛栏分两层,下层关牛关猪,上层铺好木板放稻草。上下虽然分开,但并非完全隔绝。粪尿味不断上涌,蚊虫胡乱飞舞。堆满稻草的地方不能点火,晚上只能用电筒照明。查得紧时,林芳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多天,吃饭也全靠家人送。但闻着粪尿味,她一个孕妇完全没有胃口。
林芳也住过存番薯芋头的土窖。那里虽然冬暖夏凉,但黑暗潮湿,门非常小,也没有窗。平时要锁着门,晚上还不敢轻易点灯,宛如南方土葬埋死人的洞。土窖里只有一张小床和一个桶,大多数时候,林芳就一个人在里面干坐着。
怀第三个女儿时,有次林芳想趁天黑偷偷回家洗漱。可饭还没吃完就遇到计生人员来搜查。她和丈夫张福只好拿上外套,抄起电筒往山里跑。黑灯瞎火的山路上,林芳几次差点摔倒,确定没人了才敢停下来。到了半夜两三点村里没了动静,两人才起身回家吃点面条。天还没亮就继续回土窖里躲着了。
那些年,张福收集了许多民间流传的生儿子偏方,有让吃补药的、按时间点行房的、练特殊功法的,也有求神仙、吞符水、做法事、修风水的。但凡能找到、能实行的办法,他们都反复实践过。只不过,他们想要的儿子始终没有到来。
他们一路生女儿,一路躲躲逃逃,终于失去了耐心。怀上第五胎的时候,张福决定,无论这次生下来是男是女,他们都不会再生了,所有的成败就在这最后一胎。在十年的生育斗争中,林芳未曾工作,张福从打工到学医,亦没有更好的收入。他们已经陷入了彻底的贫困。
这时,张福已经跟师父学医两年,还没来得及出师,他不得不暂时放弃行医,跟着弟弟打工赚钱维持生活。在东莞,张福带着林芳用身上仅有的钱租了间十来平米的小房子。
1998年夏天,东莞天气异常炎热,小房子不通风、不透气,没有空调,只有一个小风扇,整个房间犹如蒸笼。林芳在房里待不下去,每天吃完饭就去公园乘凉。晚上热得睡不着,就卷起席子到马路边,和其他打工者并排乘凉,有时干脆直接睡到天亮。在这样的酷热里,他们静静地等待着。
而这次,期望没有落空。张福在这个小房间里给妻子接生,迎来了盼望多年的儿子。
两年后,计生政策稍微放宽,村支书父亲因为搞长途客运亏得一塌糊涂,顾不上政治前途就卷铺盖逃走了。两人回到村子后,张福找到了原来的师父,拿下行医资格证后,借钱在自家开了个卫生所。
为了逃避罚款,他们让最小的几个孩子叫自己姑姑姑父,儿子也不例外。过了三年,林芳卖力干农活,张福的卫生所生意也不错,两口子慢慢有了积蓄,便一口气把几万块的超生罚款全交了,从此落得轻松。
十年前大女儿出嫁,他们将老房子拆了建新房。五年前嫁二女儿,张福用聘礼钱买了车,成了村里第一户有车的人家。他们千辛万苦生出的儿子,去年也考上了大学。
面对这些林芳说,生活一定会好起来的,吃什么苦都值得。
生下儿子但没了丈夫
明秀的婆婆生过七个孩子,前六个都是女儿,临了才生出儿子世显。一家人指着世显和明秀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可天不遂人愿,从1990年生下第一个女儿开始,明秀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孩。按照当地的说法,这个家庭可能要”绝后”。
为了传宗接代,他们决定离开家乡,不生儿子誓不罢休。把孩子安顿好,两口子就大包小包南下了。
亲戚给世显找了个在国企开车的工作,工资不高但很稳定。他们在离上班不远的地方租了个十五六平米的房,没有独立卫生间,月租两百。老居民楼的楼梯又黑又陡,垃圾遍地。两人的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两张塑料凳外,再无他物。
世显去工地找了几块破木板,拿报纸包了一下,钉了个四层木衣柜,搬来一堆砖头,架上没人要的大理石板,买个煤气灶、煤气罐,就有了厨房。又买来几张男娃娃的贴画,在这个临时的家里等待儿子的到来。
明秀安心地在这个小家住了下来,每天洗衣做饭调养身体,无聊了就去楼下的小店门口看电视。一连四个多月这样清闲的生活,可期待的怀孕却并没到来。
明秀闲得发慌,就进了制衣厂里剪线头,一个月一千来块钱。又过了三个月,明秀怀孕了。怀胎八个多月时,工厂老板担心出事,让她回家生完孩子再来。这期间,公公婆婆到处问了神算了命,有的说一定是男的,有的说或许是女的,但请神念经可能会变成男的,也有人说初一十五吃个斋,再面向初升太阳一天起一炷香,老天肯定送来个儿子。
不管有用没用,他们一家把能做的都照做了。为了迎接孩子的到来,世显还早早地就让在二十多里外打工的三姐来帮忙照顾。
十月怀胎,孩子终于出生了。产房的门打开时,所有人都快步上前,医生摘下口罩说“一切顺利,母女平安,六斤二两,是个可爱的小丫头”,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两个姐姐安慰了一番,没几天就走了。
出了院,世显像变了个人,越来越沉默,几天几天地不回来。明秀独自带着孩子,消耗完了半年来打工攒下的最后一点钱,再也坐不住了,她用最后的几百块钱买了车票,把孩子扔回了老家。
后来,他们继续住在广州,平时打工,怀孕要生了就请假。明秀每生下一个女儿,世显就冷淡几分,到后来除了按算定的日子行房,其他一切语言交流都免了。
明秀倒也干脆,生下孩子带了几个月就往老家送,从世显的姐姐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哪里能塞就往哪里塞,也不给带孩子的钱,就说“你帮忙带,等我生了儿子,以后嫁女儿的钱都给你们”。
看着她隔两年送个女儿回来,所有人都摇头,“世显本就是一根独苗,难道真要绝后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了2009年,在和婆婆一样生育了七个女儿之后,明秀终于生了个儿子。孩子落地后,世显给所有亲戚打电话通知了这一喜讯,在广东打工的亲戚都了赶来,挤满了那个十几平米的小屋子,各种尿布、小衣服、小被子像海潮一样涌来。世显没去上班,他请了假给明秀煲汤,帮忙抱孩子、洗尿布,把一切能做的都做了。
明秀躺在床上,脸上很高兴,心情却很复杂。她想到其他的孩子,都是生命,却被看得如此之轻。
孩子半岁时,完成了“大业”的小两口决定回家。明秀在街上找了个店面卖早餐夜宵,世显买了辆货车,奔走在县城和乡镇给人送货。日子虽然紧巴巴,但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了奋斗的目标和希望。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安稳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2014春天,一场飞来横祸,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命运。
那是一个下午,世显正装着一车货物从县城往回走,经过一个转弯路口,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重型货车,他想躲却根本躲不了,卡车撞上了他的小货车,惯性把货车推了十几米,顶到了土壁才停下来,世显当场身亡。孩子失去了父亲,带着一群孩子的明秀失去了世显。
之后,肇事者赔了60万,明秀用30万将自家老屋改成了一栋三层楼的大洋房,剩下的20多万留给孩子读书娶媳妇。她独自支撑着小餐馆,很快苍老起来,原本胖胖的身体瘦了,身上总有汗水和油气的味道,眼神中则有一种落寞和自卑。
世显在时,好好坏坏,总有个依靠和互撑。现在留下八个孩子,生活真的有希望吗?生出了儿子,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
讨论
在你的家乡,有没有这样的李九媳妇、林芳和明秀?她们为了生儿子,做出过怎样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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