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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围城》里陈道明饰演的方鸿渐,这位怯懦的士绅之子一直活在父母和准岳父母的荫庇、护佑之下
“啃老”似乎已经从自甘堕落变成了一种无奈之举。我们一边谴责隔壁家王二麻子啃老,一边寻找糖爹(sugar dad),在富商巨贾的微博底下喊着爸爸。
2013年日本电影旬报十佳影片第九名是一部奇特的影片,导演山下敦弘在《不求上进的玉子》中描绘了坂井玉子这样一个角色:在大城市东京读完大学的玉子,23岁毕业后回到小镇做了家里蹲,与经营体育用品商店的父亲相依为命。
无论从哪个标准来看,坂井玉子都是一个标准的啃老族,这个富有时代气息的词语还有一个更时髦的说法:NEET。NEET一词起源于英国,是Not in Employment, Education or Training(没在就业,没在上学,没在受训)的缩写,在英文中也有“没有地位”的负面含义,NEET最早出现在1999年一份学生辅导小组的报告中,原意是指18岁至24岁之间无所事事在家啃老并不愿意找工作的年轻人,诞生后不久就被日本文化收编。
世界各地对这样的年轻人都有着不同称呼,在香港,他们被称为双失青年(失学又失业的青年);在台湾,他们被称为鲁蛇、米虫或者家里蹲;美国的叫法是归巢族,意指毕业后回家依靠父母的经济支援生活的成年人;而在中国大陆,他们最普遍的称谓则是啃老族。
如果你还记得暑假回家时你妈对你天翻地覆的态度改变,大概就能体会一些NEET们的心情,他们可能会整日在家打电动,也可能会出门躲避唠叨的父母,与父母同住,口袋里没有几个钱,在已工作的同龄人面前总有些抬不起头来,毕竟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区的文化里,成年后还在花父母的积蓄,总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然而,无论是NEET、啃老族、双失青年或是家里蹲,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因为各种原因正在主动或被动的失业。这种主动放弃工作依靠父母的“生活方式”毕竟不是主流,当今,年轻人的“啃老”方式呈现出新的变化:他们日以继夜地勤奋工作,可到头来还是需要接受父母的资助才能活下去。
2013,一项CNN财经主导的调查显示,当全球股市已经从经济衰退中复苏时,就业市场却依然一片惨淡。失业危机打击着1983年到2000年间出生的千禧一代,八百八十万就业机会中只恢复了六百二十万,意味着还有两百多万的就业缺口。各国都在出台法案延迟退休年龄,富有经验的老员工占据着工作岗位,刚毕业的年轻人又不断涌入人才市场,80/90后面对着前所未有严峻的就业形势。
而那些找得到工作的人,也面临着入不敷出的危机。2011年美国理财教育全国捐助基金调查了1074名已经毕业的18至39岁的成年美国公民,超过半数受访者仍在接受来自父母的经济资助,29%的受访者还在接受父母给予的零花钱,而50%的受访者需要父母资助才能支付的起房租。
对于刚毕业不久的青少年而言,房租是他们生活开销中最沉重的负担,常常占据月收入的1/3甚至一半,以至于很多人开玩笑说:“我活着就是为了我房东。”纽约伦敦北上广深等全球特大城市里蜗居一室的年轻人的生活水平相较于学生时代大大降低,刚毕业五年可能是他们人生中最穷的日子。
核心城市高昂的房租正在将年轻人们逼回父母身边。2016年5月美国皮尤研究所进行了一项针对18至34岁之间的美国年轻人的调查,报告显示2014年——一个多世纪以来——18岁以上的年轻人与父母同住的比例第一次超过了与配偶同住的比例,而在仅仅半个世纪以前,与配偶同住的年轻人数量还是与父母同住人数的三倍多。
失业、低收入、高昂的学生贷款以及越来越寡淡的结婚意愿都是促使年轻人与父母同住比例大增的原因,这也导致今天的年轻人实现经济独立的年龄越来越大。2015年的一项研究显示,在英国,平均每对父母要一直向孩子提供经济援助直到他们31岁,而25%的年轻人在35岁之前都不会认为自己的经济状况稳定,并会持续接受父母的经济支持。
最初,“啃老”一词指的是能找到工作但不愿意上班,厚着脸皮赖在家里靠父母供养的成年 人;但在今天,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多的有志青年也被迫加入了“啃老”的行列,现在的“啃老”更多指的是纵使工作却由于入不敷出而依然需要父母救济的年轻人。
工作本来就令人痛苦,努力工作依然无法过上体面的生活就会令人感到绝望。在2016年的中国互联网上,一股“丧”气在20至30岁之间的年轻人中不断蔓延,这些在一线城市挣扎求生的办公室白领在社交网络上分享着与“小确幸”截然相反的“大确丧”:
“上班太痛苦了,人生太痛苦了,我不想每周一想死每周五活过来周一又想死,我不想盼着周五周六周日,每一天都应该是愉快的,我不想盼着发薪日盼着奖金盼着bonus,我不想想着太棒了这一个月又过去了可以拿钱了,每一天都值得珍惜,我不要这样。” ——豆瓣用户BADGALCHOU
在新世相声势浩大的“4小时逃离北上广”策划中,“逃离北上广”这个2009年在80后中兴起的时髦词语又重新在90后中复活。前有季春生充满犬儒味道的“葛优瘫”,后有彩虹合唱团风靡B站的《感觉身体被掏空》。如果普罗米修斯日复一日被啄食肝脏的折磨还附有为理想主义而牺牲的伟大意义,那么尚未经济独立的Adult Children(成年小孩)则如同西西弗斯,甚至无法像梅尔维尔笔下的抄写员巴托比一样,站在窗边对工作说一声“不”。
一个人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发生在任何国家的大规模啃老都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在全球经济衰退的背景下, 如今,“啃老”似乎已经从自甘堕落变成了一种无奈之举。
俗话讲“三代出贵族”,抛开人为赋予的道德谴责,“啃老”其实是无数种家族财富积累方式之一。2016年清华大学布鲁金斯公共政策研究中心报告《从收入差距到财富鸿沟:社会不平等的新趋势》指出,中国城市家庭的财富积累开始于改革开放以后,而在此之前中国城市家庭几乎没有私有资产。改革开放打破了家庭财富上的平等,中国城市家庭就此开始进行财富积累,阶级区隔和贫富差距逐渐拉开。
我们对于啃老的道德谴责呈现出一种有趣的中低阶层互相谴责的态势,并且对不同阶级的人群抱有不同的标准。知乎用户“于sucei”说过这样一句话:“官二富二叫继承家业,穷人叫啃老。”当我们谴责啃老时,多是针对那些与我们出身相似的同龄人,为什么当我在辛苦工作争取经济独立的时候,他却在恬不知耻的花着父母的钱,而生活水平比我更加优渥。当我无法从经济上战胜对手时,道德谴责便成为了我实现心理补偿的唯一方式。
阶级区隔像一道天堑横在穷富之间,我们默认了自己不可能挤入富人行列,过于遥远的财富差距让思聪成为了偶像的同时不会让我们感到心理不平衡。古今中外难以计数的科学家文学家都是依靠家族财富生活,却从未受到“啃老”的指责,而处处强调平等的现代社会让许多人忘记了人类几乎无法靠个人奋斗实现阶级攀升这一事实。我们一边谴责隔壁家王二麻子啃老,一边寻找糖爹(sugar dad),在富商巨贾的微博底下喊着爸爸。如果我有个既愿意给我钱又不干涉我自由的爹,我才不管别人如何评价,躺在八百万平米的大床上打游戏才是我的人生。
无老可啃的才谴责啃老,有老可啃的不说话,只是默默啃老。
本期作者:施业中 编辑:马乔
互联网就像古埃及,人们用象形文字交流,并且崇拜猫咪。用现代审美的标准站在上帝视角评判这些名画,是不公平的。因为在那些可以买来哄自己高兴的东西里,口红是最便宜的。当你选择把这个世界递给你的毒鸡汤咽下去的时候,你就成了一个犬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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