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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香的喝辣的,不如真兄弟一碗豆腐脑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7-01-12 19:15

正文

约稿。


“大盖帽的第一下,一定是刀脚。”阿伟说。

“也可能是铲脚。”阿杰说。

“反正先防守一下!”阿伟说。

他俩一左一右,紧挨着我。我的手按在摇杆上,吸一口气。游戏厅里弥漫着方便面泡开的、汤与油炸面融汇的香味。屏幕里,大盖帽正嗖一声,甩开斗篷,摆开架势。

——以前,在我们那里,《街头霸王II》的Vega,叫做“大盖帽”。这家伙,一身血红,满脸狰狞,一看就是坏人。这个家伙一身血红,不知多少壮士热血染就;一双筒靴,不知踩了多少佳人(比如春丽)的脸。



我们三个人决定联手干掉他。挑一个周日下午,三个人合资,买足够的游戏币,一人一盘,轮番挑战他——不相信搞不死他。

决战之前,我们盘算着一切。大盖帽会用一招“电击钻”飞过来,反应慢一点会被电到;会用一个急速飞踹“刀脚”过来,最好先防守;要小心他的铲脚,不然倒地就被动了……

我们就这样念念有词地,走进了游戏厅。一个人打,另两个人在旁边指挥:

“跳!”“挡!挡!”“轻拳!”“啊呀快发波,快发波!!”


赢了这厮之后,我们出门去庆祝。游戏厅对门,有一家小食店。馄饨、汤包、豆浆、油条。夏天卖绿豆汤和凉面,夏天卖大排面和年糕。我们庆祝时,吃豆腐脑,在我故乡,也叫豆腐花。小摊也有卖,但小学生,坐在店里吃,觉得有仪式感。你要一碗豆腐花,老板就打开木头锅盖,从热气喧腾的锅里,盛一碗出来,加酱油、榨菜丁、虾米和麻油。阿伟拍着桌子,模仿他爸爸的口吻,朝老板喊:

“多放点榨菜丁!”

豆腐脑啊,趁热,软若无物,滑溜带烫,用勺子舀来吃,吸溜吸溜的。我们那时,都没喝过酒,只觉得吃这点,略辣,有些烫,有滋有味的,就叫“吃香的,喝辣的”了。扒拉了两勺,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端起碗,稀里呼噜开始喝——我们那儿的豆腐脑是可以喝的。若在家里吃,这么做自然不被允许。家长会觉得吃相难看,“我们在家里不让你们吃吗?”但是,这会儿可是在外头啊。我们是英雄,我们干掉了大盖帽,拯救了世界,拳打脚踢,飞檐走壁,吃香的喝辣的,方显英雄豪气!嗝儿!



半年后,游戏厅里来了一台《赤壁之战》。我们各自先试了试手,然后,省了一周的午饭钱。我画了每一关的地图,每个格斗场景的死角。阿伟总结战略战术,比如,“一个人打怪,一个人清小兵”,比如“堵到角落里连着打”。阿杰家离游戏厅近,老去看别人打,回来总结,“许褚就是锤子重,张辽会用飞刀,徐晃和淳于导好像打法差不多,曹仁有个链子锤,还没看人打倒过徐晃,后面不知道怎么样。”

哦对了。在这一周期间,老板在机上贴了玩过这个游戏的人都懂的口号:“不许吃包子!”每当有人不听时,老板用苏州口音喝道:

“弗要吃包子!”

集中向游戏厅出发时,三个人都神完气足,目光炯炯。我们不怕许褚、曹仁、张辽、徐晃或者对面的任何人。何况我们还有足够的钱,买好多币。那天我们三个人打时,周遭一群人围着看——那会儿那个厅里,还没人通关过《赤壁之战》呢。

我们在博望坡干掉李典和夏侯惇;我们在新野把许褚踹飞;我们在新野让曹仁扑地;我们在长坂坡干掉了淳于导和晏明;我们在赤壁一路追杀击败了张辽;我们在九龙壁前击败了徐晃。“哦,华容道了!要追上曹操了!”周围在骚动,有观众给我们买了萝卜丝饼,先让阿杰吃了,对我和阿伟则是,“先打先打,一会儿吃。”连老板都走过来看了,还指点:

“一会儿打吕布,你们不要正面走过去,侧面走过去,侧面走过去抓住了摔!”

然后我们过关了。打败了吕布,限定时间里干掉了曹操,结束了。周围的人拍我们的肩,我和阿伟一边吃萝卜丝饼,一边点头,自觉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其他人被鼓舞了,在这台机子上重开了一盘,“沾沾你们的手气!”



我们照例出门,吃了一碗豆腐脑,就着萝卜丝饼。吃香的,喝辣的。我们这里,萝卜丝饼是萝卜丝切得了,捏堆儿,薄面在外头敷一层,下锅去,白银变黄金,粲然华美,炸到金黄带焦黑,起锅来,烫得左手换右手。咬开外头金的,刺啦一声,白气升腾,脆。萝卜丝饼配豆腐脑,连吃带喝,正好是一顿。我们吃着已经不太热乎的萝卜丝饼,就着豆腐脑,得意:这不是我们买的,别人送的;奖励我们破关了。语文课本里说,老乡们为我们的部队送军粮到前线,也就是这意思了吧?虽然不该拿,但到底是第一次嘛,却之不恭啊……




那些年,我们三个人便如此,认认真真地,省钱,集资,研究,打完了,吃豆腐脑。我们相信,只要三人合力,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街机嘛,只要咬咬牙省钱,就能买游戏币,就能无限续命。知道自己可以无限续命后,胆子就大多了。看见那些阔少爷,买了一盒子游戏币,一个一个打《赤壁之战》时,我们也是看不起的——我们的游戏币,是三个人自己省吃俭用省出来的,我们可是做出牺牲的,哼!

我们拯救过许多次世界,刀光剑影,拳打脚踢,飞天遁地,每次拯救完世界,就去吃香的喝辣的。我们只要稍微忍饥挨饿一下子——省点儿饭钱——就能积攒起资本,拯救世界。然后,不求别的,有碗豆腐脑喝!吃香的喝辣的。到得后来,偶尔陪父母去菜市场,被安置在摊子旁,“你吃碗豆腐脑,我们去买完了回来找你!”我都一摇头不肯。豆腐脑,那是庆功酒;我逛菜场,却未拯救世界,无功安能受禄!哎,这时恨不得让摊主大叔,“豆腐脑且斟下,某去去便来!”呛呛才,提刀备马,斩了华雄,再回来喝这碗热辣辣的豆腐脑。



1995年夏天,这段旅程结束了。我和阿伟比阿杰大一岁:我们上小学六年级了。为了升上重点初中,我们的课业很重,除了日常学习,还得被学校安排上奥数课、补外语。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们街机生涯的尾声。我以为上初中了就会有时间玩儿,然而经历过的人都明白:关系一旦开始疏了,就疏了。再捡起来,不太容易。


又一些年过去。我们都上了大学。我在上海,阿杰去了南京,阿伟留在无锡。2004年初,寒假。附近街区几户人家扎堆讨论拆迁问题时,赶上大家都在(我们那片街区于三年后拆迁,那是后话了),于是三个人又遇到了彼此。

几年没怎么见,彼此的第一感觉,居然是羞涩……看着彼此,想到小时候,颇觉得:

“嗨,小时候那么笨的样子,居然被彼此见到了……”

请到家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聊什么。剥花生,吃糖果,聊春晚。三个大学生,都在跟女孩子搭讪面红耳赤,跟男生聊真情实感自己都腻歪的年纪。说什么好呢?


最后,阿伟搓着手说:

“玩游戏吧?”

那会儿,PC上有街机模拟器了。


我开了机,PC连到电视上,手柄分配给三个人。忽然间,三个人都没声了。模拟器里响起投币声时,我闻到了游戏厅里弥漫着的味道:方便面泡开的、汤与油炸面融汇的香味。

《赤壁之战2》。三个人各一个棉垫垫着,坐在地上,仰着头,半张着嘴,按手柄。第一关李典,第二关夏侯惇,第三关许褚……模拟器的好处是,可以三个人一起玩,免了当年我们只能两个人打一个人看的处境。我们谁都不说话,默默地按着手柄。手柄按着没有街机的面板舒服,但纵跃捶打时,我似乎闻见了萝卜丝饼的味道,背后有许多只手似乎在拍打我的肩。

在一个瞬间,我们集体爆笑了:我们疯狂摇动手柄,开始抢包子吃,一边朝彼此用苏州口音嚷:

“弗要吃包子!!”

——但没能笑太久。这趟游戏,打得很快。关卡似乎比小时候简短多了。好像还没找到过去的感觉,就结束了。

阿伟撑着身子站起来,抖了抖发麻的脚,说:

“哎,去吃饭?”


那天下了点小雪,地面薄薄的一层,凝晶不融,但也没堆起来。三个冻得发红的鼻尖找到了小学校旁,一位本地人开的食摊儿——其他外地摊主回家过年了,没开铺子呢。阿伟进门去,轻轻敲敲桌面:

“三碗豆腐脑!——多放点榨菜丁!——有萝卜丝饼吗?要三个。”


三碗豆腐脑来了。比少年看起来,碗小了许多。小时候觉得豆腐脑,好深的一碗,这时看来清浅许多;萝卜丝饼也小巧得很,还不如巴掌大。端起碗来,吸溜一口,豆腐花好像挺烫的:小时候是怎么喝得下这么烫的东西呢?再吸一口,热辣辣一条线下肚,背上刺痒起来,额边有汗要出;呵一口气,白露为霜;咬一口萝卜丝饼,刺啦一声,嚼金碎银,再咬一口,半个萝卜丝饼没了。脆劲儿,好吃。

我们刚通了一盘游戏呢。应该更高兴点儿才对吧?但那会儿,我来不及高兴,更多是愣怔。雪天,豆腐脑,萝卜丝饼。三个人各自吸溜的声音,热辣辣的彼此吁气声。一会儿,阿伟放下碗,“老板,再来三碗!”



那时我21岁,或多或少地,已经知道了世界有多大,也知道世界其实不太需要我们去拯救。世上许多事,确实是稍微咬咬牙就能过去的;但也有许多事,咬了牙,并不一定过得去——生活比游戏复杂得多。我那时隐约感受到,有些什么流逝得飞快,而且并不由我——并不是咬咬牙,省几个硬币,就能解决的。


但那个四野少人,雪悄然无声沉埋世界的午后,我确实觉得,自己似乎暂时回到了一个氛围里:不管多么困苦艰难,只要兄弟齐心合力,咬咬牙,就可以拯救世界,然后,吃香喝辣,踌躇满志。

这种心情啊,这种我们以前确实相信过,多年后,依然希望其永世长存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