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周润发

《无双》值得一说，说的不是电影，而在电影之外。

记得小时候看港片，总是莫名激动，可许多年后再看，失望总是更深一层，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港片所缺失的分寸感。

香港电影大多是不讲分寸的，一颗子弹经过弹射连穿多人，一种笑话反反复复串联多部电影，这都是不讲分寸的体现，少年时不喜逻辑，把这种肆意称之为天马行空，却不知道，这正是港片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重演员而轻故事，重细节而轻结构——所以你基本上看不到会像《赝品》那样“玩电影”的电影。

这基本上是港人的自身属性决定的，生活节奏的碎片化使得电影更趋向碎片化，生活累得像只狗，困顿得在电影里更趋向于寻找爆发的出口。

这在所谓双雄的电影中可以看得更加明显，从张彻到吴宇森，他们的双雄电影里总是存在着两个反差强烈的对立面，一个理性，一个感性，一个困顿，一个自由，我们可以把前者看作是港人，后者便是港人的理想，但电影结束，总是会伴随着后者的灭亡。

这些原因会造成一个很必然的结果，那就是少经典而多回忆，少故事而多桥段，少导演而多演员——在香港电影界，早年可是人人都能当导演的。

所以当我们在回忆起港片的时候，回忆的往往是某些明星的某个片段，刘德华骑着摩托车，郑伊健拨弄着打火机，林青霞英气逼人地回眸一瞥……而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无疑是周润发。

作为港片符号的周润发，从1995年的那部《和平饭店》之后就不存在了，但在港片迷的心中，周润发一直活着他30岁的时光里。

在香港演员中，周润发几乎是无可复制的神话存在。

说周润发神话，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是他的成长经历，一是他所承载的形象。

成长经历很好理解，他从一个赤脚到处跑的小岛青年到变成家喻户晓的电视明星只用了几年时间，他从人所公认的票房毒药到名副其实的票房保证只用了一部电影，从1985年到1995年的十年间，他凭借五部不同的影片分别拿了两次金马影帝和三次金像影帝，提名更是每年必中，而即便去了好莱坞，他也是为数不多不靠功夫便能坐正男主角位置的人。

俨然一个励志神话。

而其承载的形象就更特别了，银幕上他是有情有义的大哥，火爆浪子，两肋插刀，一个标准的港人情绪出口，银幕下他又如此能够放下手段，你看《无双》宣传期他还每天去晨跑，有人以为是作秀，其实不然，他拖着凉鞋去菜场买菜已经成为习惯了，更何况如果说香港电影人的长情，周润发肯定得算上一个。

从这个角度来看，说周润发代表着老港片，也未必过誉。

老港片是什么？有情有义，以一敌十。

所以《无双》特地安排了一个周润发复仇的情节，其实你要是从剧作角度来看，这一段略显拖沓，什么为父报仇之类的陈述与整部电影的联系并不大，庄文强做了十年的剧本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他还是把这段留下并放大了开来，为的，就是让我们通过周润发再现一次老港片的有情有义与以一敌十。

我相信许多人和我一样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激动无比，因为那个潇洒的发哥又回来了，他一身白色风衣，手持双枪，怒目扫射，恍惚间我看到了那个《英雄本色》、《龙虎风云》时期的周润发，那种熟悉感，毫无疑问把我带回了老港片的岁月。

那个年代，那种肆意与张狂，是回不去的岁月，而在《无双》里，周润发所承载的形象，无论是温文尔雅，还是浴血复仇，它们都是老港片的经典形象，庄文强让我们通过复原周润发，来找回曾经的记忆。

有什么能比当事人情景重现更能让人热泪盈眶的呢？前些日子的“友情岁月”，甚至于某些综艺节目的“原班人马重聚”都是如此，你感叹时光不再，哀叹自己年岁渐增，于是更对往日的那些美好多了一分感情。

我上一篇《影》里提到的《无双》大致就是这个意思，你大可在周润发身上发现许多蛛丝马迹，来引导着观众去回忆那个青春港产片的时代，密码—解谜—回忆—情怀，这恐怕会是接下来一段时间电影发展的一个趋势，至少从目前来看，都是卖情怀，这样的手段要高级许多。

但，庄文强显然并不会满足于此，当周润发成了港产片，庄文强于是便在周润发的身上写了一篇港产片的小论文。

《无双》这部电影的题眼很简单，就是“真假”，我也是因为看片前被“剧透”过这两个字，以至于一开场，到郭富城幻想周润发炸掉警局之后便猜到了以下剧情均为郭富城编造出来的故事。

这种猜测是不断得到印证了，比如故事里两人初见面时传来的现实里敲桌子声音，或者是郭富城过于懦弱的表演都让我不断确认这一猜想，所以即便是最后剧情来了个二度反转，也没有让我感到惊喜。

我的兴趣点在于，庄文强在周润发身上做了哪些手脚，这些手脚，又意味着些什么？

且不说为周润发准备34套衣服以及“画家”“犯罪”“复仇”这些经典标签，影片最重要的一个设计就是，周润发到底存不存在？

电影中周润发出现的第一个镜头是他身穿警服混入警局安放炸弹，接下来就是灰飞烟灭……

这段情节发生在郭富城的想象之中，表达“画家”周润发的心狠手辣，是“虚”的，而接下来郭富城的叙述里，才是“实”的。

当然，我们看过结局便知道，所谓“虚”的反而是“实”的，“周润发”只不过是个押解的小警察，在于郭富城为什么会选中这个小警察，其实不过是戏弄。

而那些“实”的其实也是“虚”的，不但周润发是假的，连张静初都是假的，他们完全可以换一张脸再重新来过。

但这就是事实全部了吗？如果周润发只不过是郭富城分离出来的理想形象，那么郭富城做这门伪钞生意的资本与资源又从何而来？他又为何在金三角搞那么大规模的阵仗？

说不通，所以你根本不能相信电影给出的结局。

在真假这件事上，同样让人在意的还有前面所说的周润发重返经典形象，这些其实都是让人出戏的镜头，你在看到周润发双枪扫射的时候想到的不会电影里的角色“画家“的复仇，绝大多数人看到这里的周润发其实就是周润发，演员魅力绝对值大于角色形象。

甚至于我们在预告片里也会看到原本电影里有周润发美钞点烟的镜头，那也是一个带有关联性的让你跳出戏外的镜头，接二连三的这种设计，显然并不是为剧情服务的。

那么言外之意又在哪里？仅仅是剧情让位于怀旧吗？我看未必。

如果说周润发是庄文强心目中的港片，那么关于周润发的真假难辨就是庄文强对于港片的态度。

对于很多人来说，港片就像周润发一样，那个潇洒的身影只存在于记忆中了，我们不断地在现在周润发的电影里寻找他往昔潇洒的模样，正如我们习惯于在如今的港片里试图发现往日的风光。

那么就会出现一个问题，那个记忆中的美好真的存在吗？

庄文强其实是在否定，那些温文尔雅是假的，那些潇洒的身影也是假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只不过存在于故事里。

我们现在说辉煌岁月，说得是那么美好，但当事人在那个年代未必这么认为，他们也有自己的辛酸，也有喜怒哀乐以及过不去的坎，昨日同今日无异。

但如果昨日不似周润发版完美，那么是不是就真的不存在呢？

也不是，我以为，“画家”或许是存在的，他也许并不是郭富城简单的想象，他另有其人。

毕竟，港片的辉煌，这件事的确是真的。

所以对于庄文强来说，《无双》其实是一个自我否定以及重新肯定的命题，“无双”可以解释为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也可以解释为没有第二个人——肯定与否定兼而有之。

现实里的周润发早已不是那个神采飞扬的周润发了，我甚至在朋友圈看到过一个朋友对现在的记者的吐槽，说坐他旁边的女记者看到方中信出场时居然问：这是发哥吧？连媒体都如此，更何况年轻一代的观众？

但周润发这三个字显然是有意义的，对于热爱港片的人来说，这三个字就是英雄片的全部，是我们少年的崇拜，是港产片的代名词。

你可记得他发狠说“是我的就要拿回来”？

你可记得他扶梯滑落双枪扫射的潇洒？

你可记得他插科打诨地在叫“红豆妹妹”？

叼着牙签也好，戴着墨镜也罢，哪怕是脸上贴着一块纱布，那样的周润发其实已经代表了我们的青春。

而《无双》，这样一个80年代质感的电影（尤其是动作戏方面），毫无疑问地在告诉现在的年轻人，周润发是谁，港片是什么，我们的曾经是什么样子的。

真真假假，否定又肯定，也正是因为这些，没有落入一个怀旧滥情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