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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到访斯利那加,我一定会拜访当地的羊绒披肩工坊。除了刺绣工坊,披肩纺织还有一种特殊的工艺叫“Kani”,类似于中国的缂丝工艺。
Kani代表了克什米尔地区羊绒披肩纺织工艺的最高水平,有着古老的传统,以工艺复杂著称,被印度人奉为编织披肩的瑰宝——Woven Jewels of India。
下图为印度奢华酒店欧贝罗伊大堂中陈列的古董Kani披肩,用羊毛制作,即使已经残破,却依然被细心缝补,挂在显著位置。
不管在哪里,Kani都是名人政要钟爱的手工艺术品。一条面料、工艺、构图都堪称完美的手工Kani制作时间从8个月到4年不等,常常需要定制等待。
为中国人熟知的“丝中圣品”缂丝工艺,起源约在公元7世纪,源于古埃及和西亚地区的“缂毛”工艺,自汉至隋唐传至中原内地,逐渐发展为丝织品“缂丝”。
因此,在克什米尔地区,采用缂丝工艺制作羊绒披肩,当地语言叫“Kani”,译为中文则是“缂绒”。
也就是说,缂丝、缂绒的工艺是一样的,只是原材料是丝线和羊绒线的区别。
织锦和缂丝是同流同源的手工织造丝绸提花织物,织锦采用“通经通纬”的织法——纬丝贯穿全幅,正面图样清晰,背面一根根通梭浮纬,图案杂乱,并因为通纬增加了织物的厚度,且毛头不可剪断。
织锦纬向的梭子数量有限制,因此表现图案色彩的丰富性不及缂丝。而缂丝由彩色纬线显现花纹,形成花纹边界,具有犹如雕琢缕刻的效果,且富有双面立体感。 (下图为中国传统缂丝团扇)
缂丝、缂绒织物并非真的用刀来雕刻,缂丝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断纬的方法织成的平纹织物,而 “通经断纬”是缂丝和缂绒区别于其他织造技法的最大特点。
纬丝按照预先描绘的图案,仅于图案花纹需要处与经丝交织,不贯通全幅,用多把小梭子按图案色彩分别挖织,使织物上花纹与素地、色与色之间呈现一些断痕,类似刀刻的形象。这就是“通经断纬”的织法,成品的花纹正反两面如一。
2009年,缂丝作为中国蚕桑丝织技艺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缂丝的织造过程极为细致,1厘米内多达24根经线,历代人们把它与黄金价值相等同,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和“织中之圣”的赞誉。
宋元以来,缂丝一直是皇家御用织物之一,常用以织造帝后服饰和摹缂名人书画。
缂丝还经得起摸、揉、搓,与其它的丝绸工艺品相比,缂丝具备了艺术和工艺的双重价值,不但用作鉴赏收藏,实用性也非常强。
由于缂丝的特殊工艺,强度远远高于任何丝绸类工艺品,历代存留至今的丝绸艺术品,属缂丝保存得最为完好。
下图分别是北宋缂丝紫天鹿和明代缂丝花卉册。
一件缂丝成品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制作,古人就有“妇人一衣,终岁方就”之说。此中寒暑交替的枯燥与寂寞唯有手艺人凭一颗守艺之心,在如梭岁月中静静度过。
Kani缂绒通常用原色羊绒线为经线,以彩色羊绒线为纬线,用与缂丝一样的技法织就。
克什米尔的手工艺人,在传承了一千多年的手艺中,守着这门手艺的低调华美,和它不可被机器取代的独特气质。
一条日本手工西阵织的和服腰带,宽32cm,长340cm,中间有120cm空白,织锦面积为0.7平方米,耗时3个月织成,所用材质为真丝,技术和手法来自中国的通经通纬的织锦缎。
在京都西阵织博物馆,免税后售价是32000人民币起,随着工艺难度的增加,价格也会逐渐增高。
缂绒工艺手工织就的披肩围巾,既是艺术品,又是功能非常强的日用品,并且好打理、易保存。
一条克什米尔手工缂绒Kani披肩,长200cm,宽100cm,面积2平方米,编织需要超过1年时间。
基于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局势不稳定、基础设施差、人工低廉的现状,手工Kani披肩的售价,远远低于工艺更简便的日本西阵织。
以下关于Kani工艺的描述,来自克什米尔图书馆中,一位英国作家的书籍翻译:
“起绒织物”是指表面具有绒层的针织物。起绒织物的织法分有多种,一种盛行于18至19世纪的古典披肩,采取的便是最精湛的双螺纹针织法。这种古典披肩在20世纪受到制造业流水线产品的冲击,几近绝迹,在如今的克什米尔地区,人们唤其为Kani或Tilikar。
绒织物的基本构造十分简单:织布机、经纱、纬纱。
纬纱固定在机架上,经纱通过木梭的引导在纬纱之间来回穿梭,从而织出绒布。
Kani披肩的机架便是织布机的机架,唯一的区别便是用核桃木做的Kani针取代木梭。
Kani或Tilikar,指的是核桃木制成的小针当梭子,匠人用这种小针将经纱穿入纬纱之间。
每一次穿入纬纱都是一道独立的工序,下一道穿纱又要重新开始。正是这种完全不连贯,复杂至极的工序,将不同原材料的纱线组合在一起,又在底布上幻化出独一无二的图案。
Kani披肩的制作工具极简,与其形成对比的是Kani图案反而极致精细。这其中的奥妙就是Kani匠人超凡的手工技艺:用小巧的Kani针在细若游丝的纱绒中游走来回,用极致的简单塑造极致的美丽。
制作Kani披肩之前,必须要先设计图纸。Kani设计师,在克什米尔语中被称为纳可师(Nakkash),意为绘图者,纳可师是一张Kani披肩出品过程中的关键人物。
英国一位学者默克洛夫(Moorcroft)19世纪到克什米尔地区旅行,返回英国后牛津大学出版了他写的游记《1819~1825印度&旁遮普-喜马拉雅山麓之行》(《Travels in the Himalayan Provinces of Hindustan and the Panjab...from 1819 to 1825》)。
在游记中,他对纳可师赋予了极高的评价:“纳可师不借助任何工具,眼神锐利精准,手笔稳而不乱,图画一气呵成。纳可师将自然中的元素设计成Kani图案时,最大程度地保留了真实感。
对于艺术创作来说,灵感来源和创作成型这两个环节的衔接是最为困难的,纳可师却在其中为Kani设计找到了平衡点。纳可师绝对可以和欧洲文明中最顶级的艺术家相提并论,但是我个人则认为,即使是最顶级的欧洲艺术家,也无法超越纳可师的艺术造诣。”
图案确定之后,他拉哈大师(Tarah-Guru),也就是成色师,会确定色彩的搭配,并计算出每单位色块中所需要的绒量。
成色师会先将纬纱固定在制作Kani的机架上,把设计草图放在经纱下方,再对照经纬调整草图。
这一参照对比的过程使成色师最后确定计算结果——每一行中不同种颜色的纬纱需要覆盖多少根经纱。
成色师会将每一个单位的颜色逐一念出,另外一位大师——塔里木师(Talim-Guru),也就是Kani设计速写师,会将计算结果转换成特殊的语言记录在纸上。
这套流程极度的晦涩复杂,只存在与克什米尔地区的Kani披肩和地毯制作中,通过这种用符号速记配色的方式,即使是再复杂的图案,一小片纸也足以记录。
今天,成色师和速记师这两种职业已经消失了,Kani披肩的设计师需要自己编辑成图的语言。
但是现今的设计师必须将图案画在格纸上,这种方式无疑促进了纱线经纬的计算,现在甚至有软件可以将图案转换为Kani语言。
“(取)三(对经纱,织入)红,八绿,四蓝”,一条Kani披肩的首席编织师会解读Kani语,并通过这种语言发出数字加颜色的指令,指导其他的编织师。同时,编织师会将披肩设计图案的描摹放在经纱下,以作参考。
现如今,Kani编织师大多会识字并且受过专业培训,可以自己读Kani语。但是没能改变,也不可能改变Kani制作的极度精细和缓慢的特性。
默克洛夫形象地说:“三名成熟的Kani编织师,在固定好的纬纱上,配合工作一整天也织不出大麦粒一半的长度。”
当代出品的Kani披肩尺寸略小,图案也不再有早期那么密集。
Kani的编织过程得到了微小的提速,即便如此,一方两米长、一米宽的女性披肩,如果是满织花,也需要两名编织师至少12个月以上的时间才能完成。
下图是正在编织的围巾的设计图稿,工匠细心地指给我看每一片设计稿上的色块在实物上的对比。这是不同颜色对应的羊绒经纬线在一个区域平面上的组合。
看了半天工匠编织,这位工匠鼓励我在他的指引下尝试用木梭去穿线,体会Kani编织的技艺。
手持木梭穿过经线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很多手艺,只有上手才能真正通往领悟之路,看200次,都比不上亲自实践一次。
这是一双壮年男性的手,看上去不算有多灵巧,即便他是一位值得客户信赖的熟练工,也无法像燕子翻飞般给我展示飞速的编织,他只能用静若止水的耐心,一丝一毫地把细细的木梭穿过原色的羊绒经线。
窗外拉起的铁丝网前除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还有坦克,但是这些纷扰跟他无关。在这栋两层楼的没有任何外墙装饰的红砖房里,他的天地,仅仅是眼前这片披肩。
每天工作8小时甚至更多,眼睛发黑时,他会停下来看看额头前明亮的灯泡,稍事休息,再继续工作。
活泼的儿子、漂亮的女儿在房子中嬉笑打闹,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戏剧化冲突,无非就是用来自祖辈的技艺,养活一家人而已。
自古以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克什米尔的手艺人生活艰难,制造奢侈品既是他们赖以谋生的方式,也是他们无法选择无法放弃的方式,技艺则是在商业贸易中自然传承。
Kani的美轮美奂时常让我们忘记这样的艺术品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完成的。克什米尔这几十年来都不太平,大量印度军队在此驻扎,不远处的印巴停火线后,是大量的巴基斯坦军队。
两国之间摩擦时有发生,导致斯利那加市区也常有对应的群体性运动,独立浪潮和抗税行动一浪高过一浪。
手艺人为了生存,必须一针一线、日以继夜地编织这动人的艺术品,那是人性对美与善不懈的追求。
时局维艰,这些一张张打动人心的织品的角落,照例是绣下工坊的编号,就像过去的唐卡一般,没有工匠的签名,却能从工艺的精美度猜到是谁的作品。这是线与线交织出的签名,是生活中的艺术家在织机中生命的见证。
手工纺织的Kani以精密、精细、电子像素般的镜像编织著称,因为需要超过一年的时间制作,价格不菲,并非大众能够接受。
近年来由于工业发展,机织Kani应运而生。机织Kani披肩保留了传统的设计,甚至能够完全复制一些传统的花型。
正面花型线条复杂而繁琐,但本质上它是用机器织造通经通纬的羊绒织物,因此机织Kani的背面,和传统手工通经通纬的织物一样,布满了纬线。
由于价格相对手工Kani便宜许多,甚至能低到手工Kani十分之一的价位,并且有着传统手工Kani的韵味,机织Kani成为追求性价比的羊绒披肩使用者的非常好的选择。
每一次工艺考察,于我而言都是一次学习、交流,并且对工艺及其承载的文化有更深刻的理解。
从事艺术品推广工作多年,我深知,我们无法拥有这世上的所有好物件,许多物件的生命比人类个体的生命更悠长,它也有它的命运,我们只是这些美好物件在一段旅途中的同行者。
很高兴和亲爱的读者们分享各种工艺,愿爱与美常在我们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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