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大厅里响起了西西簌簌的收牌声,她耸起肩膀,她知道母亲今天输了,输了很多,多,多少才是多。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的害怕。
小白喵的一声,站了起来,在她的腹部一圈一圈的转着。
她不停的安慰着自己,不会有事的。
她把一块饼干塞进小白的嘴里,小白一步步的后退,从她的腹部上掉了下来。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前,把锁旋上。插上插销。
好一会儿,母亲说话了。
清清,清清。
她不说话,她抱着小白在门前蹲了下来。背靠着门,可是她心里知道的,什么都靠不住。
清清,清清,帮我下去买包烟。
小白惊慌的看着她,她抱着他更紧了。
又隔了一回儿。
清清,你在吧。母亲的脚步声一步步的向着门走了过来。
母亲尝试的推了推房门。马上的,她母亲知道门被反锁上了。母亲的声音的高了起来。开始是关心,清清,你怎么了,让妈妈看看。然后是劝说,母亲劝说的言语象积木一样的搭了起来,越搭越多,最后,母亲自己轻轻一碰,倒了。
母亲开始咒骂起来,一个词组一个词组叠加起来,后一个词组追着前面的词组,叠加着强度硬度厚度力度。母亲生来就是测验词组局限的人,测试的目的并不是使词组受到控制,而是相反。
你出来。
母亲后退了几步,再飞身上前,肩膀重重的撞在门的上面,砰的一声,整个房子晃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的背部一阵阵的悸动着,汗出来了,在汗衫上熨出汗的轮廓。
小白从她的双手挣脱了出去。它怎么能这时候离她而去,她象是壕沟里战士,身边最后的战友竟也要离开她,怎么可以。
她从地上捞起了小白,一个小跑,拉开后门,门的后面就是阳台,就是高高的天空。天空阔大的展开。
母亲终于踢开了房门,一切变得简单了。
母亲站在了她的背后,母亲的嘴唇不停的翻动着。
她蹲在墙角,缩小到不能再缩小。缩小到仅仅剩下背部一个平面。在这个平面上,汗水不断的延展着它的领域。
小白不停的叫唤着,她呢?这一个世界有尽头的,一定有的,到了没有,怎么还没有到,她近乎虚脱的想着。
母亲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
母亲扔下鸡毛帚。
母亲夺过她怀中的小白。
母亲一只手攥住小白的尾巴,小白象是走快的钟,钟摆。小白咬了母亲一口,在手上。
小白的头部一下又一下的重重撞向了雪白的墙。阳台栏杆上的一盆仙人掌掉了下去。好久好久,才传来很沉闷的一声。
她的眼睛呆呆的。
小白渐渐的没了声音。
小白从四楼飞翔到了一楼。
啊!
她醒了,她第一次学会用两只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一声。
啊——
这声音,从四楼飞翔到一楼,重重的,飞翔在她的过去和未来。预先穿越了她将到达的每个空间。在这个过程里,四楼到一楼所有的一个又一个转弯将被省略。
43
九月的天气,南方很热,阳光从路两旁的树叶与树叶之间掉了下来,化成了一地的蝉鸣。她的眼睛缓缓的经过巷口对面的林业局,林业局的旁边是个常常关着的大铁门,那是供销社的仓库,那个年代真是奢侈,在这样繁华的路段居然很少店面,不象现在,一家挨着一家小气、细密的生长着。
公车停了下来,身边一大群人争先恐后的上去了,他们挤什么呢?从车窗可以望见还有很多空座位的,公车那么的长,有着坐不完的座位。
女售票员挎着包,看着她。
车门关上了,她不想留在那么寒冷的大街上。她抱着小白,小白真乖,不叫,不喊,不说话,在她怀中安安静静的。她在车厢尾部最长的椅子坐了下来。窗外一切开始走动起来,这让她的心绪慢慢的平静下来,她的脸挨着小白毛茸茸的毛发,痒痒的,说不出舒服。
车子在县城里转了好久,七八圈了,满车七嘴八舌的抱怨着,抱怨归抱怨,车子还是多转了四五圈,人还是没满上,司机从观后镜看到又一辆公车从车站里开出来,这才重重踏了一下油门。
车上,有个外地口音的人问,用着很生硬的普通话问,去铜陵还有多远。售票员懒洋洋的说,说,十几公里吧。
铜陵是旧县城,也叫东山,在海边。这个小岛有两个县城,这辆车的出发点,也就是她住的那个小镇,西埔镇,是新县城。 要多久,那个外地人接着问。
售票员不说话,她们总是这样。
车子上很多人转了下头看了那个外地人一样,他们习惯了售票员的不回答,奇怪了外地人怎么还有兴趣提这样的问题,当然,他们的兴趣也不过是转一下头而已。
一片的静默让那个外地人有些尴尬。他嘴里嘀咕了一声,她也听不清楚,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她就坐在外地人的身边。
外地人问,小妹妹,你知道从这里到铜陵要多久吗?他边说边从左边口袋里掏摸着什么,外地人是个三十多岁的人。 她看着他,外地人穿着浅蓝色的上衣,领口敞着,领子里面是件深蓝色的背心,背心上隐约几个小字——炮兵二连,想来曾经是个军人。眉毛很黑,肤色黝黑,胡子剃的干净,下巴白的显现出青色来,想象的出,如果他留着,留起来的话,肯定是个大络腮子。袖子高高卷起,卷到胳肢窝处。
她说,快的话二十几分钟,慢的话三十几分钟。
外地人换了只手掏摸右边的口袋,终于掏出一包烟来,“大前门”香烟。然后是火柴盒,火车上的招贴是两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孩举着火把。外地人在弹出的火柴盒上一下一下的划着火柴,一根又一根,他看了看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没划着,她眼睛盯着他,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把眼睛固定在一个点上。 外地人口中“唔”了一声,问道,你不介意吧。马上又牵强的笑了一下。
她没说什么。有比母亲抽烟更厉害的人么,她没见过。
在外地人的眼中,她的肩膀很小,这让他感到安全,每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多少总会觉得一丝不自然。她很漂亮,虽然还小,营养不良的脸色,那个年代的孩子基本如此。只是他还是涌起了些些的冲动,保护她的冲动,抱紧她的冲动,接着,很自然的,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这个地方,自己现在连落脚的地方都还没有找到。只是,如果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生长在这个地方,这时候却无处可去的话,那么,这位天生仁慈的外地人的一定会不顾这一车子诧异的目光,抱起她,拉着她的小手,引领着她努力的靠近光明。并且不停喃喃的说着安慰她的话,说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生中,我们如果有幸遇见几个善良的人,是值得庆幸的事情,善良的人也许卑微,也许能力不够,但是,他们也有着一种力量,让身边的人活的有信心,相信自己虽然是很辛苦很卑微的活着,但,一切都是值得。一颗小草从石头上延展出它的枝叶的时候,难道你真是不曾听见整个地面,地底下的呐喊。
十几年后,外地人已经功成利就,他会开豪华汽车,在每个夜晚都会旋转的天空,天空下面的城市,城市里的舞厅,他的手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面容姣好的女性,她们年轻、疯狂,并且毫不掩饰她们受过的良好的教养,这显然让他觉得愉快,没有人不喜欢这种感觉,星星围绕着太阳转的感觉。只是有一刻里,也许仅仅只是假设,在那一刻里,他想起了十几年前那个抱着小猫的女孩,他的心里涌起莫名其妙的苍凉,坐立不安的烦躁。为什么想到她,毫无道理的想到她呢?
照理,一生,回忆好多,比如第一次领到工资,在街道领到结婚证,可是,都忘记了,遗忘的不是事件的本身,实际上,一些事情我们甚至连每个细节都清楚,清楚的让自己诧异。只是少了什么,一定少了什么,是了,少了那些事件发生的气息,味道,我们因之引起的感触。曾经那么多夜晚我们无法面对自己一个人寂寞,望着头上高高的天空,一遍遍的想象那个我将要爱上的人的模样,是的,躺在床上,努力的睁着眼睛,使劲的想着,想着他或她现在在哪一间屋子里呼吸,他有怎样的容貌,想象着相遇的过程,第一眼后如何开始配合默契的对手戏,而且固执的相信对方一定也象我一样正在顽强的等待着对方的出现。只是现在,伸出手,弯下腰,到底捞不起那些曾经的悸动,它们是那么鲜活,象鱼缸的鱼,一遍遍的挑逗着我们的手心,却不让我们抓住,让我们的手湿漉漉在空气和水之间徒劳往返。
这才是深入骨髓的遗忘。
人总是那么容易在顷刻间沦落为一个悲观主义者——活着,真是一场行为艺术。活着,一切的眼神、动作、谈话无不是指向巨大的虚无。失了意义,没了力气,而恰恰是这种对现实生活全不兼容的想法才是人生的全部。
只是,外地人这一刻里记取了她,真真切切得想起了她,在这金碧辉煌的餐厅里,他才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肤浅,明白了,省悟了她的绝望、她的哀伤,她的哀伤既然迟到了,迟到的学生总是引起老师更多的关注,他卑微的迎合起她的哀伤,眼泪开始清洗他蒙垢的心灵。
他是何等的手足无措,他不停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香烟,打火机、汽车钥匙、手机……为什么没有手帕。左边的口袋,右边的口袋,内衣的口袋、上衣口袋,下衣口袋,没有,还是没有。
当时外地人说了什么,其实没说什么,不过是旅程寂寞里在一列列火车汽车上听来笑话,甚至他的转述是那么的不成功,竟可说的上是蹩脚了,只是抱着猫的女孩表情很是投入,入神,不时的咯咯的笑了起来,笑声有时过于放肆,她意识到,收敛了一下,矜持着,只是第二个笑话、第三个笑话,她又放肆起来,夸张的眼泪都掉了下来,她的眼泪象是没人记得来关上一关的水龙头,安静的沿着脸庞,流着,畅快着,窗外风很大,风带来地上奔走的尘土,尘土堆积在她的脸庞,眼泪又冲出一条河坝。
车上的每个人都不禁的看着眼泪的主人,心里说着真可爱啊,年少真好,甚至连远远的站在车门处的女售票员也频频的投来微笑的目光,售票员甚至追悔了早前对外地人的冷漠。
当然,大多数时候,女售票员的眼睛投注在窗外,窗外是一片片县里刚刚引进推广的芦笋,单株的芦笋象竹叶松,风一拂过,一大片一大片象不远处的海浪,海水是蓝的,它则是绿的,而据说海水本是绿色的,只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只是因为我们眼睛的误会,他才变成了蓝色。谁知道呢。不时的,窗外会有着一堵堵墙,墙上白底红字,是一条条的标语——
坚持四项基本原则。
见证怀孕,持证生育。
要打下来、刮下来,就是不能生下来!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售票员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腹部,该有一个月了吧。只是要不要和自己男朋友说起呢?有点茫然,男朋友就在这趟车的终点铜陵的一家农械厂工作,个子矮了些,人很温厚,老成。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不错,说不上英俊,不过自己也长的并不怎么样。他到她家,总是不忘记提上一篮水果,只说是自己家里种的。自己就这么的嫁了吗,真想到这个,又觉得他陌生的可怕。每天都是这样的匆忙,车子一天往返十几天趟,见上一见,却是那么难。见了,一条大街走到底,也说不上几句话。生活呢?是这样毫无趣味的日复一日,可是要待如何,也说不上来,那就由她去吧。又恍然着由着她,难道还有另一个自己吗?这些心事来去,让她不开心,想也不是,不想也不是的不开心。售票员看着车上笑着流出眼泪的女孩子,她怎么就那么开心,嫉恨了起来,长大的,她还会那么开心吗?售票员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十年后,女售票员有了个十几岁的孩子,孩子的父亲下岗了,女售票员也一样,自己不是一直抱怨这样的生活着吗?真下岗了,又怀念起那种生活中种种说不上好处的好处,毕竟,就在车上,车上车门旁的那个位置,自己度过了一生中最好时光,每天里,那么多人在这个小小的车门里上去,拉开、关上、再拉开。下岗后,她有时候也会坐车到铜陵去,坐在座位上,想着,现在,当然不一样了,每辆车子都装了空调,空调一开,新的售票员含笑的从车头走到车尾,一边提醒着大家买票,一边小心翼翼的重申着车上禁止抽烟,知道她的会叫她一声,不知道她的,就点一点头。至于路两边的标语已是极少见到了,除了广告还是广告了。
每晚没了的爱,(某药厂的男性性用品广告)
电信联通是一家。
你漂了么,你泡了么,你干了么。(某品牌洗衣粉的广告)
女售票员的眼光平静的拂过每个乘客脸上,那么多年过去了,印象里好象一直就是这些乘客,都是这些乘客,十几年过去,他们身上也该有着这样那样的故事,她忍不住的想,十几年过去了,你们还好吗?这个念头象一股暖流来回在自己的心上。她体验到从所未有过的巨大幸福,仿佛,曾经的这些乘客之所以有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她的手中,在她车门打开、关上这个简单的动作里。
44
女售票员说了声——马銮湾到了。
马銮湾是这个小县城有名的海滨浴场,夏天一到,看得见满沙滩象蝴蝶一样飞舞的人群,秋天了,海水很凉,就很少有人来,七百米的车内,小小的空间里坐着二三十个人,七百米之外,一切又是那么的静,海水、沙滩。
没人下车,女售票员又把车门拉上。
我要下车。
那个抱着猫的小女孩站了起来,女售票员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到底没说,开了车门。司机把一口痰高高的吐出窗外。熄了火。
小女孩问着外地人,叔叔是那里人。
外地人有点舍不得她,说浙江,天仙配的浙江,浙江义乌。
小女孩站在车下挥了挥手,左手,一阵风吹过来,吹动她胸前的红领巾。
小女孩说,我一定会去看你的。
外地人很是高兴,从车窗里探出头,一定要来啊。
车子驰出好长的一段路后,他看不见小女孩了才想起,自己就没把详细的地址告诉女孩。小女孩该是随口说说吧,自己竟当了真。可是,他这样想的时候,小女孩会从自己的脑中跳出来,喊着,辩解着,叔叔,我是真的,真心的。他怔怔的笑了一会儿,这时候,他对这个地方,陌生的海滨小城充满的信心。
从高高的天空望下来,车子向北,她呢?向南。阳光刷白了水泥路,有个白点缓缓的移动着。南边有着一个月牙型的沙滩,风声盛大的在海边的防护林上盘旋着。 夏日的海水烫过她的脚面,她的右手抱着小猫,左手提着一双拖鞋。
她坐了下来,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眼前的海水温柔,一层层棉被的要温暖她。
海水很咸,几千年几万年数也数不清的人们的眼泪一点一滴的都掉在了海里面。
小白,你说呢? 小白很累。
小白睡着了。
小白好乖。 小白你知道吗?海里有着很多希奇古怪的珍宝。
海里面有个人鱼姐姐,她还在海里等着心爱的王子。
你千万千万不要去骚扰人鱼姐姐,呵呵,我知道你喜欢吃鱼,可是你到了海里可千万千万不要做这样的傻事,海里面有着世界上最凶狠的鲨鱼,它们吃起东西来,一口,没有喉咙的直接到肚子去。 她说着说着,流了那么多眼泪,累了,倦了,那就让她歇歇吧。
啪啪两声脆响,她手中的鞋子一先一后的落在沙滩上,一个浪头,把鞋子带走,带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小白在干什么呢,在沙滩一个很深很深的洞穴里睡着,小白醒过来了,它啊,快乐的用着爪子刨开稀松的沙子,刨出一条到海里的通道,顺着通道,它将在光亮的海面上和所有鱼儿鸟儿自由自在游弋着。小白终会有累了倦了的时候,会来找她。毕竟这世界上只有她待它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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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回到了武装部的大门外。 她沿着一个转角向上走着,在三楼的转角处,她看见母亲坐在楼梯口,不停的说话,哭着,母亲的旁边也蹲坐着很多人,不停的出着这样那样的主意,想出很多莫名其妙的话安慰她母亲。
她静静的看着她们。
清清,妈错了,妈妈错了。母亲一遍一遍的说着。
母亲的双手强而有力,身子不停的颤抖着。她和母亲的脸庞贴的很近,母亲的泪水模糊着,好冰,好凉。冰凉得入了彼此的骨髓,彼此惊慌的想着,她是谁。我又是谁,彼此就抱的更紧,紧的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胸腔里头。紧的让彼此感到窒息。
没事了。一个邻居说。
这样多好。另一个邻居说。
于是,大家一个一个离开母亲,一个一个拉上自家的门。 她的眼睛盯着母亲身后的门,狠命的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大声的念着。
她说, 妈,我,饿了。
46
母亲说饭菜做好了,可以吃了,就在桌上,母亲今天的精神很好。她手中的小花猫好象听的懂母亲的话,湫的一声,从她的臂弯一下子跳到客厅,客厅的饭桌很高,小花猫一下一下的够不着。
母亲说,明天,我想去看看你爸爸。
她不说话。
母亲偏过头去,说,你要是不去就算了。
爸爸的尸体是在两年前的今天的发现,据法医说已经死了好几天,具体死了几天,法医却说不上来。作为前妻,母亲当时并没有去探看爸爸的尸体。当她推开爸爸的那间宿舍,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一个男人就躺在左前方的大床上,一只手从床边垂落下来,指尖的下面是个小小的打火机,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这个男人生命最后的一息,所有的努力就是这个不起眼的、黄褐色、五毛钱一个的打火机。在那一瞬间他会想到母亲,想到她吗?不会,自然是不会,她为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可笑,她是从小就被他抛弃的了,可是这个事实好象是在这一刻,她眼见了这一刻才成立。这个男人眼窝深深的陷落着,头发如草,潦倒而苍老,她涌起了伸出手按抚在这个男人的眼睛之上的想法,这想法即便他化为青烟的时候她还是这样的想着。但是,这些感情只是包裹在她绵绵密密,滴水不进的仇恨里,厌憎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凭什么就是她的父亲,她甚至追想起她曾经有一次喊了一声,爸爸,这个男人冷冷的看着她,只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的去了。这个男人就这样去了,怎么能这么去了,她这么多年的委屈仇恨找不到主人,她怒发欲狂的想。
事实上,县里对爸爸还算关注,爸爸的很多老战友都在党政第一线,何况这几年台海危机,为爸爸风光大葬,适足以昭昭只要你爱国家,国家不会不爱你。追悼会开了,小县城的电视台播了,骨灰呢?也送到龙凤山公墓,现在多少人意欲死后圈出一块地而不可得,爸爸也算是有福了。
母亲呢?坐在大厅里,抱着小花猫,又放下,小花猫走不多远,看见母亲招着手,又回来了,拉扯着母亲的裤脚,母亲又把小花猫抱在自己的怀里,说着,小白,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一遍一遍的说着,她开门进来,站在母亲的旁边,看着母亲。
其实母亲并没有说这样的话,母亲甚至在这个时候还露出一丝笑容,只是她忍不住这样想着。
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她口中喃喃的念了一遍,只有更恼怒了,母亲和爸爸这辈子那么激烈的入骨的仇恨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爱,他们有着他们的默契,叫骂、毒打、诅咒,她呢?只是个局外人、旁观者。她原来该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共享着丰富着爱,可是这种爱决绝的隔绝了她和他们,她和他们彼此看见,却不在一起。她的眼前一片泛白,泛白到任何光线在眼睛里找不到一个着落点,一片,白茫茫的一片。
天,这世界,最爱的人,在那里,却在那里啊。
47
爸爸的第一个忌日很快的临近,母亲从街上买回一些时新的水果、香烛。她呢?冷眼旁观。
很碰巧,夜里电视台播放一则台风警讯,这地方靠海,台风一年总要来几次,来的多,就依次编了号,上次是台风十五号,这次是十六号,而也许编的号是用来说明风势的大小,可记得小学课本《自然》里说过台风的大小是用级别来区分的。
说不清楚,谁知道呢?
母亲看着慢慢从窗口渗入的雨水,向着龙凤山公墓的方向,看了一夜,第二天醒来,还是在看,呆呆的看着。那时候她在县开发区的芦笋加工厂上班,冬天里没了芦笋,就在家呆着,早晨醒来的时候,摸着墙壁,一壁的雨水。窗棂哐哐的响,好象有人在窗外不停的用拐杖敲着窗户。
台风一来,停水停电,天上云层一圈一圈的滚着,在室内,光线弱的只能看的清彼此脸颊的轮廓。小时候,这样的日子是最值得兴奋的,一街上都是被台风打下来的麻雀,有些还活着,扑打着翅膀,翅膀都是水,怎么也飞不起来,只任由孩子们提回家。一个孩子的两只小手可以提十几只麻雀,一跑动,麻雀的头也软软的一起,象窗帘一样摆动。
那时这栋公寓楼还没有架设自来水管道。她身子小,提着水桶,一次次的从堵住楼道的大树钻过去,到院子天井处打了水,上了四楼,手脸都疼。现在,台风还是每年都来,麻雀没了,绝迹了,家家户户都用上自来水了,一棵棵倒下的大树要等到雨水过去后好几天,才有几个环卫工人来清理。
母亲说,饭煮好了。母亲拉开门,风刮着雨水就打着母亲满脸都是,一根雨伞登时被掀翻了个个。母亲回到房里,穿上雨衣,雨衣很宽大,母亲找了根绳子绑在腰间。
她想说懒得去扫墓。可是马上冷笑起自己,母亲从一开始就没有知会她的意思,自己操什么心。又想着母亲也许并不是去上香,准备的水果香烛都没有带。
她忍不住问,去年,你怎么没带水果香烛去。
母亲吃惊的看了她,好象过一会儿才想起她指的是什么事情,说,那是给你准备。我用不着。
她说,那我得问问他,看他准不准假。
他,谁。母亲说,那个他。
我的老板,我才去上班没多久。春节网吧生意好,老板好像没有关门的打算。 他,哦,嘿嘿,母亲笑了。
48
坐了七八分钟的车,到了龙凤山公墓,说是山,其实不过是个比海平面高出二三百米的丘陵。墓碑层层叠叠的,远远望着,象麻将桌上站着的骨牌。母亲走一段路,就喘不过气,母亲每天除了打牌还是打牌,自从张通给母亲抬了个二手冰箱上来,母亲就更少下楼,身体是全仗着旧日的底子,只有一天比一天坏下去了。一路上四五个凉亭,她们逢了亭子,必坐下来歇息歇息。她突然怀疑起母亲,去年有没有上山拜祭过,风急雨狂,母亲是怎么挨上山的。上了山,又是怎么下来的。
母亲说了声糟糕,忘记了。
怎么了。她问。
母亲垂头丧气的摆了摆手。
陵园入口大铁门关着,只开了个小门,小门口左旁有一间小房子,小房子前有个小摊,小摊下坐着个小孩子,小孩子的裤裆开着,小鸡鸡射出一泡尿出来,小孩子兴高采烈的把湿了沙土堆聚在一处,不停的鼓捣着,估计也是个大工程。
小摊上有着一应火烛、烧纸、纸人、纸汽车、纸房子等事物。小孩子问,你们要偷东西吗?
她和母亲吓了一跳,又笑,是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小孩子反问。 她们一时倒答不上来。
母亲伸出手去摸他的小脑袋。他的眼睛圆圆的滚了一滚,说不出的可爱,头狠狠一偏,说,别摸我,我是大人。
她们笑了起来,她问,大人多大了。
小孩子站了起来,昂首、挺胸、露腹。说,我明年就可以上学了。
母亲问,有没有买香烟。
小孩子眼睛又转了转,好一阵子不说话,然后喊道,爷爷,爷爷。
她估计小孩子说的爷爷不在附近,要好一阵子才过来,索性多逗一下小孩子,你怎么随地小便。不讲卫生可不行。
爷爷占了厕所,小孩子说,女人真烦。
这时候,连她也忍不住想摸摸这小鬼的头了,小孩子看她肘部一动,赶紧头一偏。从小摊底下钻到她们对面,一脸港台警匪片小流氓的凶狠,我最恨女人摸我的头,
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什么事。啊,是你啊。
母亲直说谢谢,还记得我。 母亲和老人说了会话。
她听得明白,去年母亲来上坟,回去的时候雨水越来越大,只好在陵园的小房子前抖个不停。好在老人刚好回来,不然非得冻死不可。
你算运气了,这是你的孩子吧。老人呵呵直笑,看着她说,你居然也不把你母亲看的紧一点。又说这话颠倒了,谁该是谁的孩子,其实要不是那天这小鬼病了,我急着送他去医院,这铁门可是锁着,你也进不来。老人想了想,又说,不过那么大的雨天,你来都来,怕也不在乎爬墙了。
这小孩子是你孙子吧,怪精灵见的。母亲问。
她眼睛看出去,小孩子正追着蝴蝶大吐特吐口水。
老人说也不是,八年前在坟墓上捡来的。当时想找个人把这个小孩子卖了,男孩子,可值大钱了。嘿嘿,结果没成,一来二去,太大了,就没人要,得,就陪我这个孤老吧。
母亲说,真是积德的事情,你老人家慈悲,心好的没得说了。
好心未必有用,这孩子的,又没户口,又没证明,我上县城问了,老人笑骂着,好家伙,那班人说这是非法领养,还要摊上官司。 老人送她们从小房子出来,说,我这房子一年里外人进来的可没几个。
母亲点了三根香烟,《大前门》,爸爸最爱抽的烟,放在爸爸的坟上,身子依靠在墓碑之旁,天上云生云幻,地下叶落有声。她握着从老人那里借来的小锄头,沿着墓丘小心翼翼的锄去草,在旁边堆了一堆,用烧纸烧着,绿草青湿,一烧起来,烟浓的眉眼都是泪。小锄头光滑着,一年中也不知道经过多少人的手,她不知怎地想到爸爸的拐杖,该也是一样的光滑吧,这一刻爸爸就象是在了这里,坐在母亲的旁边。母亲的脸色安详,坐在坟前的水泥上,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爸爸在吗?在哪?又想,心里如果有,看不看的见,估计也没多大的分别。
母亲好象才看见她似的了,虽然彼此很近,母亲懒得开口,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母亲说,张通和我说了,过完这个年,他忙完了,就回来娶你。
他说这个不是一天两天,她还想说些什么,突然觉察出自己口气的浮躁,索性住了口。
你真喜欢他吗?母亲说着,不等她的回答又自言自语的说下去,其实一辈子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未必快乐。
她想说,我和你们又不一样,到了口中,却说,这些事情现在怎么能知道的了许多。至少张通现在对我很好。
是吗?走吧,母亲扶着膝盖缓缓的坐起来,你现在的那个老板年岁估计也不大吧。
她吃了一惊,变了脸色,好象很久以来一直提防着别人问及,问及了,这话就不经大脑的跳了出来。
母亲眼睛看着墓碑,说,以你的性子,哪个老板让你多干一时半伙的活,你都会抱怨的整个房子都塌下来吧,你这次,嗯,七天,说实在的,我倒想去看看这个小伙子长的什么模样了。 到了山下,已是黄昏,暮气侵身,一路,山下,鞭炮声声不断,已经有些新年气象了。
49
他的病渐次好了,走在阳光下,更明见了脸色的白皙,胡子稀稀稠稠的长出来,买了个飞利浦的双涡轮剃刀,十几天不用,居然坏了,他索性把小胡子留起来把,头发长长的,毕竟是冬天,头发长长的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头皮发凉。象绵羊一样爱惜自己的身体是好的。
有时候他会走很长的路到中兴广场去卖一瓶啤酒,在冬日下的阳光走着,走上一段路,魂不附体的舒服,其实网吧楼下不远就有家小卖铺,可是他倒乐意走上去中兴广场,因了这瓶酒,有了个小目标,这个目标,用脚步丈量的到。
明年,我就开始老了,在店里,他会一遍一遍和自己或者是和她说着这话,说着,连他也觉得自己可爱了。
店里的生意不错,自从有了他,他也放心了好多,索性放了手让她打理。白天,常常在街上走来走去,手上是一听罐装的惠泉啤酒,一打开,液体就在手指关节处奔跑,他的人就往后一退,避开那些漾出来的泡沫,然后,他蹲在大街上,或者找个干净的台阶,安安稳稳的看着人来人往,想一些安静幸福的过往。
他开始慢慢的变懒了,爱上喝酒,喝那么一点点的酒,酒气有点上来的时候,就去睡觉。他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总而言之,他对自己目前的一切也算满意。
50
临近春节的时候,网吧二楼的下面,开了一家KTV包厢,一放起音乐,山摇地动,他到楼下提了几次意见,老板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叫许彩琴。许彩琴一见他下来,连声说不好意思,自己把音量调小了,他一走,声音又排山倒海的送着他,一来二去的,也知道她有难处,没了脾气,许彩琴和他聊了起来,他才知道许彩琴大学毕业没分配,家里供她读书供到了破产,至于这个酒吧,蓝色海洋酒吧是一个台湾人出资开的。他笑着打趣她,那你可不就是所谓的小蜜了。
许彩琴给他调了杯鸡尾酒——我要是小蜜,那就好了,还站什么柜台,工作就该是躺在席梦思上整天数钱。许彩琴解释说,台湾人是他的亲伯父,那边出钱,她这边出力。
你不知道这边是危楼吗?还在这里开酒吧。他晃了晃杯中酒,笑着问。
我要没这份工作,全家饿死,再说,你开的网吧,我偏开不得酒吧。许彩琴瞟了他一眼,你不会跳舞吗?去玩玩,我先一早告诉你,喝酒要钱,跳舞可不用。
他摇了摇头,捧着调了一半的鸡尾酒,在酒吧的暗处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调一半就调一半。他回答许彩琴的喊话,他的声音很小,估计许彩琴也听不见。反正我喝了几次也没喝出什么别的味道来。想着,自己是个猪八戒,人参果子,瞎吃。
蓝色海洋酒吧新开张,里头什么都是新的,新的椅子,新的面孔、新的歌,新的让他不舒服,不过也没关系,再喝几杯酒,他想他该不记得这里是那儿了。好几次他都一个人规规矩矩的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时候许彩琴就会在酒吧一边的窗口探出头去,往楼上喊——秀清,秀清。
她从楼上下来,将他搀回去,她的力气不大,拖着他一步一步上楼,他有时醒过来,会说上一句,没事,我很轻。她边咬牙边笑,我看你是活到胡子拖脚面,也不懂得照顾自己。
现在,他坐在蓝色酒吧里,看着眼前的人腰贴着腰,勾肩搭背的在舞池里亲热着,霓虹灯扫在脸上,一片一片雪花。他看着右边桌位,坐在上面的是一对男女,仿佛情人关系,男的东张西望,女的偏胖,是那种年过了三十身材就垮的无可救药的那种。
他转过头,酒吧的吧台上,也就刚才他离开的那个位置,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口中叼着一根吸管,仿佛夸张的要把整个小脑袋缩微到酒杯里去,而两只手象海龟一样,张开,一次又一次的摊到吧台的尽头,然后再拉伸到自己的胸前。
他看不见那小女孩子的容颜,只见得小女孩子的表情,他扶起酒杯,透过没有液体的部分观望着小女孩子,他咒骂着自己,他妈的,这小女孩子和军君多么的象。 他近乎凄楚的快乐着,想起大学东南面那个乱七八糟的小礼堂。
51
从学校图书馆的后面小径走过去,是一片低矮的墙,全用青黑色的砖头砌就,墙上铺的是灰色的筒瓦,在这片墙走过,一不小心就回到了明清时代,树梢越过筒瓦不停撩拨着路上的行人。
他穿着一件笨重的羽绒衣,笼着袖子,老北京人一样的走着,远远的看,也和企鹅没两样。一个穿着白色毛衣的女生骑着车,另一个女生一手抱住她的腰,坐在自行车的后车架子上看来看去,另一手中提着一台又大又笨又古旧的录音机。经过他的时候,那个提着录音机的女生笑嘻嘻的盯着他脸上看。
他有些近视,只知道那白衣女生好看,还来不及分辨出那个女生有多好看,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差点把自己的鼻子也打了下来,这鬼天气,真她妈的。
那是冬天的事情吧,他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想不起来,有时候会想着上学年期末,有时候会想着下学年期初的事情,情景一直是记得的,白衣女生骑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的身边是一池墨绿的蓄水池,荒着无人问的浮萍,脚下是圆圆鹅卵石铺就的路。
他就读的大学是一所分校,分校正常都开在穷乡僻壤,会把人闲坏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去看学校文明墙上的墙报,墙报上什么都有,这边是求与异性合租宿舍的,那边是自行车报失的,还有为抗议食堂伙食的恶劣而发动民主评议,发展老鼠会、开办讲座、招工考研,参加协会、为自杀已遂学生开追悼会,为自杀未遂学生开心理分析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有一条墙报的广告词倒是比较艺术——不学跳舞,终生遗憾,走上前去细细看来,有人加了两行小字——学会跳舞,遗憾终生。跳舞,他想,也不错,这张招贴下面还有特聘名师指导,教会为止之类的话,当然,价钱也不含糊,六十块钱,他算了算这个月的伙食费,又没有其他的开支,地点是在小礼堂,离自己宿舍就三四百步,当下稀里糊涂的报了名,他是发了大誓愿——那怕这个学年解决不了自己的独身问题,也要多摸摸几根青葱小指,搂搂那些减肥效果明显的小蛮腰。想到这里,口中一热,倒把刚出口袋里掏出来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的镜片呵得白茫茫的一片。
52
现在他就站在小礼堂里,这座小礼堂原是解放前地主的大厅,支撑整个大厅的四个柱子又圆又大,一个人抱不过来,刚上了新漆,红艳的刺眼。一起来学跳舞的人排成四列,不多不少的二十四人,还只见大厅空荡荡的塞不满。
他站在第三排,一把眼,呆了一呆,教他跳舞的老师只是方才穿着白毛衣的女生。
老师,女生,他笑了一下。
白毛衣的女生自我介绍,也就那么几句,严肃的严,名字很怪,军君,红军的军,君子的君。
军君,严军君,他口中轻轻的念上一遍,口感不错,又念了几遍,又笑,多看了军君几眼,他现在戴着眼镜,越看越觉得漂亮,一时走了神,朦胧里清楚着军君对着他这个方向说话,也没在意,全没想到是对他说的。
军君后来问他哪天到底怎么了你,他其实当时想着怎么抱着军君,咬着军君的手指头亲热,军君真问了,他忙说,我也不知道。军君说,你这人总是怪里怪气的,他头低低的直笑,忙不迭的说那是那是。军君瞪了他一眼,他吓了一跳,两手在颊前翻飞,满口保证,我这样不好。
军君说,这位同学。
军君顿了顿说,穿灰色羽绒服、第三排的那位。
军君说,笼着袖子的那位。
他身后的一位学弟也是福建的老乡在他身后,一个一阳指,他不提防,被点中的估计就是武侠小说里笑腰穴的地方,一痒,张口哈哈干笑两声,声音怪异的让人毛骨悚然,军君倒退了一步,四周的眼光刷的集中到军君身上,好象出问题是她而不是他,军君着实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位同学很冷么?军君露出诧异而不屑的眼神,军君转了一圈说,笼着手学什么舞?军君又觉得自己好象是在求他,心里先把他恨上了。
不是。他明白过来,想分辨什么,可是军君的面孔太近,口一张,想着口水怕会学小学生离家出走,忙又把嘴唇抿的紧紧的,表情跳跃的厉害了,也没个过渡,更见古怪,早有几个男生女生笑了起来。
军君头都大了,没想到才第一天上课就出事情,有些后悔,为自己犯不着。军君是邻校理工大学化学系三年级的学生,舞跳的好,图着好玩,就想兼职贴补一些零用钱,才接了这个培训跳舞的活。
放尊重点。军君话没出口,自己都委屈,这是给流氓赠言,问题是自己还没被调戏呢?军君硬了头皮,喊了声,你,出来。
他有些尴尬了,他象一切坏学生一样可怜兮兮、耷拉着脑袋出列。可是不对,军君又不是什么正式老师,他是交了钱的主顾,该雄赳赳气昂昂的看着军君才是。
军君拍了一下手,和她一起的留着辫子的女孩子掐了放在地上录音机的播放键,音乐的旋律传了出来。
军君一个正眼不给的不理他。 他就挡在了军君于二十三个学员之间,军君其实第一天上课也紧张,突然有些感激他,如果不是他,她就要面对二十四个人讲话。
53
军君是河北人,普通话说得并不标准,说不上好听,当然,也说不上难听,再说了大家都不五湖四海来的同志,没有在意这些个。他站在最前头,一抬眼,军君脸上表情的每一点变化都清楚,知道了她的紧张,有股想安慰他的冲动,爱因斯坦说过的,任何异性经过身边,人们潜意识里都有想象与对方发生性之可能,更何况他现在离着军君这么紧,不动心只该是嘴边漂亮话,而不是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不敢盯着军君的眼睛,只好注视着军君的嘴唇。却不知越发让军君紧张了。
军君好象不讲就再没机会似的,一口气讲完了跳舞初步规则等等基本上是属于纸上谈兵的话,抬腕看了看表,和一切初登讲坛上的人一样,只吃惊时间过的慢,昨碗反复辗转一晚上的话,十几分钟便挥发的一干二净。
军君说,现在放的是慢三的旋律,学习跳舞最基本的是舞步,交际舞女生是被男生带着走,所以刚开始男生会比较难些,我现在示范一下。
军君说完走了两三遍,说,一起来。
大家学的像模像样的,军君多少有些成就感觉,出了些汗,把围巾解了下来。
军君的脖子很长,玉雕出来的好看,他心里来不及赞叹。军君向他点了下头,这位同学,示意他上前。
跳舞讲究的是男女配合,一个人是学不好的,军君说,现在我是女方,他是男方,大家看仔细了。
军君喊着,一、二、三,好,一、二、三,转身。
他心里叫声不好,脸上红红的来回过了一遍——他踏着军君的脚。
军君要的就是这效果,说,再来,大家第一次学跳舞,这种情况是难免的。军君又把手交给他握住,笑道,没事。
有事。
他现在低着头只看着军君的脚,多看军君一眼的男人都是会犯错误的。
他越学越慌,走六圈下来又踏了军君四下,看着军君风尘仆仆鞋面,他想着我完了完了。
所有人看的见军君的眉头越竖越高,看不见他的作难尴尬,回去后刚才那个提醒他的学弟子都说真让人看不过去,戏弄人家这么狠。 军君心里恶狠狠得喊着,最后一遍。
教的不好当然是老师的责任,军君安抚自己,千万要耐心细心小心。越提醒着自己越是心浮气燥。这一次是军君一脚踏在了他的脚上。
军君一面愤怒的盯着他,一面努力使自己的胸脯保持适当高度与起伏的频率。
这是最后一次。军君重复了一遍,一、二、三。一、二、三、转。
当军君看到他的脚已经迈向愚蠢的时候,重重得、狠狠得在他的脚背上就是一下,仿佛这是今天她穿高跟鞋唯一的目的。
他惊骇的看着军君,看着军君愤怒的脸,音乐适时的静了下来,他感觉到身后每个人的目光。他在努力的明白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判断由此引发的后果。
他的表情,始而惊骇,继之迷茫,最后潮水退去,归于平静。
他说,对不起。他本来还想加上一句,我不学了。这是真心话,但马上惊觉无疑将令她为难。
他放开军君的手,在小礼堂的旁边找了一张长凳坐了下来。
很快的,军君就叫出另一个男生,也许那个男生本来就有些跳舞的基础,这很常见,有些男生其实早就学会了,只不过和他学舞的目的一样,想拉拉学姐学妹的手,更也许七八圈走步下来,大家早看熟悉,所以配合的很是默契,说不上行云流水,至少是进退从容。
他在椅子上呆呆的坐了十几分钟,慢慢的目中无人的想着一些心思,恍惚间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54
范云珊,那个和严军君一起来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拍了拍手,自我介绍,然后大大方方的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范云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傻子瓜子”来,说,很适合你,真的。
范云珊是那种天生把热情写在脸上的女孩子。
他象征性的接过一粒瓜子,微笑,但不说话,他从范云珊兴奋的表情可以估量出,这样的女孩就算你把她关在只有一只猫的房间里,她也会对那只猫喋喋不休。当然,那只猫有两种选择,一是发表抗议,二是自杀。
你坐在这里,该不会等散场之后和她理论吧。
怎么会。他说。
真的。范云珊带着一脸充满疑问号的雀斑瞪着他。
难道他还有选择回答“假的”的权利吗,他只好沉重的点了一下头,以示明白,收到,了解。
其实不该怪她。
我不怪她。他想说。
应该怪我。范云珊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瓜子在他的口中翻飞有致。她不由分说的往他手中塞了一把瓜子。
他说,我不喜欢吃这个。
范云珊看也不看他说,你会习惯的。(他想着,这都是什么话。)
他还想推辞,马上意识到如果不接受这一现实的话,可能发生超出他承受能力的意外。
没关系,吃吧,吃吧,羊毛出在羊身上,这是你应该做的。
范云珊告诉他,其实开这个培训班全是她的主意,严军君不过是一个经不起他怂恿的受害者,因为严军君舞跳的好倒在其次,主要是比她漂亮,录音机是她到市里的旧货市场掏出来的,还有她是如何运用自身的能力,不,魅力而得到这个小礼堂的使用权的。总而言之,她的经济头脑、用人魄力和商业才华不是得到适当的展示而仅仅是牛刀小试。
他只能对此表示谨慎的赞同,这显然不能使范云珊感到满意,当然,范云珊象很多的女孩子一样,很快的将话题跳跃到他们的化妆品、洁癖、音乐和伙伴之间的感情,这些话题如此的有趣,特别是第一次听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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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军君站在他们面前,额头微微的冒着细小的汗珠,在唇上挂满了透明可爱的小胡子,门外的冬天看起来好象也不那么冷了。 走吧,严军君对着范云珊说。
近三个小时的培训,这么快结束,多少出乎他的意料。
严军君提着录音机站在小礼堂的门口处。
严军君听着范云珊热情的邀请着他的的同行,并美其名曰“护花”,脸上便夸张的生长出厌恶的表情,厌恶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它的周围什么也不能生长。严军君背过脸去,已坚持并证明这个表情自然而然而非做给他看,至少他是这样觉得,这让他感到有趣。
他不想那么快的讨人厌,一遍遍委婉的谢绝,他是在意自己心中多多少少对军君有些好感,只是天气太冷,只是他有些懒,望了望门外,没有雪更没有其他的动静,看来南方的冬天不是个适合谈恋爱的季节。他既然对自己没有抱着太大的期望,也就不会有太大的失望,而另一方面,想到,想到了这些毕竟意味着军君多少激起了他的潜在的征服欲望,这让他有些不开心,因为有了这样的念头,其实是已经被对方征服,他知道。
范云珊很是失望,而军君正站在门口望着她,范云珊重重的又拍了一下他一下肩膀,好象要让他丈量出这份离别愁绪纯洁的重量。
范云珊走到停放在小礼堂内的自行车旁,然后又哎呀一声的跑回他的身边,一惊一乍的大声说着,我忘记告诉你我们宿舍的地址了。他看着范云珊紧紧的盯着他,只得重新复述了一遍在方才交谈中对方已经提及四五次的地址,他还没有走进过她们的宿舍,但是通过范云珊的描述,他甚至知道姑娘们的平均年龄,姑娘们的口杯都放在靠着向阳方向的窗户边特制的木架上而不是其他地方,中间的走道有四张桌子、三张椅子和没头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的男生。
他站在空荡荡的小礼堂里,站在严军君站过的地方,一、二、三、一、二、三、转,也很简单,不禁迷糊了自己刚才的糊涂。想想,真是有趣。
他想着,嗯,这是一个有趣的星期天,不是吗? 他离开小礼堂的时候,一脸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