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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光着身子走进来的

周国平 · 公众号 · 美文 · 2024-09-10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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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节制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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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光着身子走进来的

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二版序中，叔本华引用了彼特拉克的一句话：“哲学啊，你是贫困得光着身子走进来的。”以此佐证他对哲学之尊严的理解。我也很喜欢这句话，它形象地表达了哲学之尊严的性质。哲学无权无势，裸身素面，只以真理的质朴面貌示人。媚权和牟利，玩弄概念和辞藻，都是伪哲学的行径。叔本华认为，唯有以配得上哲学之尊严的方式从事哲学，才是真哲学。这一部分讲他的哲学观点。

1. 康德促成了哲学上最伟大的革命

现在西方哲学界普遍承认，康德是一个划时代的哲学家。叔本华从事哲学时，康德去世还不久，他是最早明确地认识到康德的伟大之处的一个人。他说，康德促成了哲学上最伟大的革命，结束了延续十四个世纪的经院哲学，在哲学上开启一个全新的纪元。在康德之后，任何一种严肃的哲学都必须从康德把它放下的地方出发，而在他看来，只有他是这样做了。所以他说：“不管怎样，我不承认在他和我之间，在哲学上发生过什么新事情，我是直接接续他的。”

康德伟大在哪里？叔本华说，康德哲学在人们精神上所产生的效果，就好比给盲人割治翳障的外科手术。换一种说法，掌握了康德哲学，就会在头脑里产生一个根本的变化，可以称作精神的再生。我们所有人从出生起就生活在一种自然而然的、幼稚的实在论之中，这种实在论在我们的头脑里根深蒂固，使我们把知性所建构的现象世界当作在外界独立存在的实在的世界。这种实在论能教我们做好一切可能的事情，除了研究好哲学。掌握了康德哲学，就可以真正排除掉我们头脑中的这种与生俱来的实在论，一开始会让人经受一种彻底的幻灭，然后就得以另一种眼光来看一切事物了。

但是，叔本华认为，康德哲学的直接后果是消极的，不是积极的。康德没有建立起一个新的体系，可以让信徒们有所遵循。

因此，人们被从实在论的梦中唤醒之后，发现自己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康德开启了哲学的新方向，本来应该沿着这个新方向朝前走，建立起一种非实在论的新的体系，叔本华相信自己做的是这个工作。可是，康德留下的空白，却也给旧的实在论的复活产生了机会。在康德之后，有三个人无视康德对实在论的摧毁，又以旧的实在论的独断方式构建了形而上学体系，并且自诩继承和超越了康德。叔本华说的是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

2. 在康德墓上演出滑稽剧的三个人

这三人可以算是叔本华在哲学界的小前辈——费希特比他大二十六岁，黑格尔比他大十八岁，谢林比他大十三岁，都是那个时代德国最出名的哲学家。他上大学时，费希特名声最显赫，甚至超过了康德。他喜欢上哲学，很大程度上是受了费希特的影响。可是，在自己钻研了康德哲学之后，他就看不上费希特了。他称这三人为“康德以后三个著名诡辩家”，讽刺他们在康德墓上演出滑稽剧。他对这三个名人的愤恨不能说完全没有嫉妒的成分，但主要还是出自对他们从事哲学的方式的深深厌恶。这三人各自围绕一个最高概念构建了庞大的体系：费希特是纯粹自我，谢林是绝对同一体，黑格尔是绝对精神。在叔本华看来，他们只是在玩弄概念，故弄玄虚，彻底败坏了康德开创的哲学新思维，把德国哲学弄得乌烟瘴气。

三人之中，他最痛恨的人是黑格尔，在著述中常常直接开骂。他骂黑格尔是精神上的珈利本（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一个丑鬼的名字）、愚蠢的江湖骗子、国家的走狗。他把黑格尔所建立的庞大体系称作伪哲学，说它不过是对本体论证明的一个古怪的补充。他断言，黑格尔对哲学一无贡献，对哲学以及通过哲学对德国文学所起的影响是瘟疫性的。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在官方的倡导下，人们从青年时代起就学习黑格尔哲学，头脑已被黑格尔的胡扯损坏，很难再理解康德，如何还能够教他们追随康德种真正深刻的探讨呢？

这里有必要谈一下文体问题。文体和思想有紧密的关系，用叔本华的话说，文体是精神的脸谱。他对康德的文体在总体上评价甚高，说它带有一种精神卓越的标志，其特征可以恰当地称之为辉煌的枯燥性。不过，他对康德的文体又有不满意之处，批评它缺乏古希腊的那种简洁、质朴和率真，会使人想到哥特式的建筑。康德的论述常常是不清晰、不确定的，有时是晦涩的，这部分可以因为题材的艰难和思想的深刻而加以原谅，但又不尽然。我们读康德的著作时也会发现，他一再重复解释已经解释过许多次的东西，而在新的解释中恰好仍然留下了原来的晦涩之处。叔本华指出，一个人如果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所想要表达的东西，那么就绝不会这样，而会一次就明确地、尽其所有地说出他的见解。

康德文风的这种晦涩性起到了一种不好的示范作用。晦涩的东西本来不一定没有意义，但是到了模仿者那里就成了用晦涩来掩盖无意义的东西了。这正表现了一个思想家的不肖弟子如何成为老师的缺点的放大镜。叔本华认为，费希特和谢林就是这样，而到了黑格尔，这种情况达于顶点。良好的哲学文风就像瑞士的湖泊，以其平静而将幽深和清澈结合起来，正是清澈使幽深自身得到了展示。相反，这些伪哲学家则以其混乱的表达掩盖其空虚，并且还指责读者觉得费解是因为缺乏理解力。黑格尔哲学的实质是要重新扼杀由康德取得的思想自由，使哲学沦为国家的工具。为了遮丑和愚弄读者，他就在上面加了一堆空话、废话、胡话以做掩护，这种胡话只在疯人院里才能听到。令叔本华愤慨的是，没有一个时代像德国近二十年这样，对这种恶劣、无意义、荒唐可笑的东西进行如此有组织和大规模的吹捧，竟然把黑格尔尊奉成了神。

总之，在叔本华看来，黑格尔等三人在哲学的内涵上倒退到了康德业已摧毁的旧的实在论阶段，在文体上推进了一种玩弄概念、故弄玄虚的风气，其影响极为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