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6年9月24日,陆步轩正在广州的东山肉菜市场里的壹号土猪档口为顾客砍肉。(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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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与笔之间,陆步轩在知天命的这一年,再次选择了刀——杀猪刀。
之前,这个农村出身的北京大学1989年毕业生,一辈子的梦想就是能进“公门”,能靠拿笔吃饭,却最终阴差阳错地成了拿刀卖猪肉的屠夫。
郁郁不得志多年后,一篇《北大才子长安街头卖肉》的报道让他名声大噪,被冠以“北大屠夫”的名号。随之2004年,他被西安市长安区政府录用,成为区档案局地方志办公室科员,又如愿拿起了笔。
2016年8月17日,50岁的陆步轩辞去已经干了12年的公职——尽管再熬三年,他可以提前退休。辞职后,他加盟了广州一家食品企业,职责是“拿刀屠猪”和“教授屠猪”。
“拿了十多年刀,又拿了十多年笔,拿笔和拿刀有什么不一样?”2016年9月24日中午,在广州维多利大厦一间办公室内,面对南方周末记者的提问,陆步轩手握酒瓶,思忖良久,“拿笔不一定能秉笔直书,拿刀却能足斤足两。”
他呷了一口酒说,一刀下去,八两就是八两,一斤就是一斤,“公平,痛快”。
9月24日早晨9点半,在广州东山肉菜市场一处档口内,陆步轩手握一柄杀猪刀,飞快地将一扇猪剔出排骨,骨肉分离。
一名前来买肉的阿伯认出了陆步轩,知道他是从北大毕业、有学问的杀猪佬。陆步轩欣然认可。可是如果要是放在他刚从北大毕业那会儿,他怎么也不会答应自己在一片猪肉身上“做文章”。
1985年7月,陕西省长安县鸣犊镇高寨子村传出了一个喜讯:陆步轩以高出录取线一百多分、陕西省第十四名、长安县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村民们兴奋异常,奔走相告,“村里十几年来终于出了一个能去天子脚下读书的了不得的人”。
在北大四年,陆步轩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每天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他自嘲说:“脑筋比较老”。
陆步轩喜爱方言和训诂学,原本希望能继续留在北京做学问,但天不遂人愿,陆步轩从北大中文系毕业,被分配回西安。那段时间,这个懂得茴香豆的“茴”字有八种写法的大学生,每天在西安市托关系找门路,希望能分到一个好单位,找个“铁饭碗”。
几十天内,他骑着自行车走遍省机关、国企、广电局到市机关,却全部被拒之门外。不得已,陆步轩降低标准,觉得回老家长安县(现为长安区)也能接受。
在县里,陆步轩八舅爷的一个老乡担任县政协领导,一家人辗转找到这位老乡,对方答应推荐给县城建局。临近上班前,陆步轩被告知自己的名额被人顶替了,顶替者是一名西安毕业的大专生,正好是自己的高中同班同学,而这名同学的姨夫,正好也是当时长安县一名县领导。2013年,陆步轩被邀请回北大,他给师弟师妹们分享了上述经历并提出告诫:“愈小的地方愈封闭,裙带关系愈严重,一枝随风飘摇的浮萍很难扎根。”
那次名额被顶替两个月后,陆步轩被分配到县计经委下的长安县柴油机配件厂。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政府机关掀起一阵“下海”之风。陆步轩顺势也下了海,但他表示自己并非为了淘金发财,而是忍受不了在机关干的活最苦最累,却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干的活多,钱拿得少,应得的福利也没有”。
下海后,他做药材、下矿洞、跑涂料瓷具业务、搞装饰装潢、开小商店,但都一无所成。最失落的时候,他整日嗜烟酒度日,埋没在麻将堆里,成了一名赌徒。直到1996年他与第二任妻子结婚,随后生儿育女,陆步轩觉得要找一个正儿八经的事做。
“门槛低、周转快”的猪肉行业成了他的首选。1999年农历八月初九,陆步轩择了黄道吉日,操刀剁肉,肉铺开张。后来,他将长安区韦曲镇的这家店命名为“眼镜肉店”。“一提到卖肉的,大家就觉得是樊哙、张飞那种五大三粗的模样,我戴个眼镜表明是个文化人,容易吸引顾客,因为文化人不欺客。”陆步轩说。
眼镜肉店的生意果然不错,2002年一天就能卖出12头猪,月入万元。陆步轩有自己的诀窍。彼时,肉店批发一头猪要给食品公司交8块批发费,给动检站交6块复检费。陆步轩认为这些费用没有收取依据,拒绝交纳,这让他的成本比同行低,“猪肉分五等,我拿最好的一等肉跟人家的三等肉价格差不多,顾客就多。”
尽管如此,在当时,北大毕业生的身份给陆步轩带来很大压力。刚开始卖猪肉的时候,陆步轩怕老家人知道,很少回家,见着熟人都躲着,对外也不提起自己是北大毕业生。陆步轩觉得北大的标签是一种负担,因为“名校毕业的学生,做好一件事是应该的。稍微做不好的话,人们就有话说了,还北大的!”
为摆脱这种负担,他甚至有意给人留下文盲的印象,比如去自家猪肉摊附近的小商店,“从来只买烟酒,不买书报”。而从北大带回来的8箱书,陆步轩坦言很少再翻看过。
陆步轩说,“大家的固有观念是,北大毕业生怎么能当屠夫?可是反过来,如果是一个屠夫考上了北大呢?就成了励志典范。”
操刀卖肉数年后,陆步轩已经成为一名熟练的“刀手”。他有自己的“卖肉逻辑”:“顾客要一斤肉,我下刀就是一斤半,要两斤,下刀就是两斤半。多了半斤,顾客也就都要了,这样能多卖一些。”
卖了四年猪肉,陆步轩的生活渐渐改观,他更没想到自己一下子突然火了。2003年7月,西安电视台在长安一家机械厂拍摄专题片,厂长正好是陆步轩的中学同学。他无意间提及陆步轩在卖猪肉的事,引起电视台的关注。紧接着,西安媒体《华商报》以《北大才子长安街头卖肉》一文,引起舆论广泛关注,陆步轩骤然出名。
对于“北大屠夫”名号的走红,就像这多出去的半斤肉一样,陆步轩认为是因为“碰瓷”碰到了北大。“一次碰瓷,终身受益,如果不是北大是别的学校,就不会火了。”他半开玩笑地说。
陆步轩深有感悟。在长安县,他的一名老乡是北京农业大学的毕业生,毕业后分配到县农场,与陆步轩一样,单位不景气,下海失败。后来这名毕业生以收废品维生,白天推着三轮车走街串巷收旧书,晚上摆摊卖书,三轮车还被城管扣了。他找到已经成名的陆步轩,希望帮他要回三轮车。“我和他没有区别,如果他是北大毕业的,收废品摆书摊,可能也火了。”陆步轩说,毕业于北大,让他沾了光。
陆步轩出名后,前来采访的媒体和买肉的顾客,络绎不绝。面对纷至沓来的记者,陆步轩表现出不耐烦和担忧,“那是盛夏,肉很容易变质,一拨拨的记者太耽误生意了。”记者的频繁采访引起了当地有关部门的注意,陆步轩开始变得谨言慎行,担心,“一些话说得不好,有人使绊”。
陆步轩的生活也因为成名发生了不少变化,最大的变化是新的工作机会来了。不少省内外单位同时向陆步轩抛出橄榄枝,区里的有关部门还派人登门拜访,询问他想到哪个单位上班,可由组织上出面安排。陆步轩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我当时干什么都可以。”
陆步轩最终选择了区档案局地方志办公室。他的考虑是,自己当时已经38岁了,不是党员,也不想去人事复杂、跟很多人打交道的地方。“地方志办公室是文化部门,能做学问,其实我内心还是有文人情怀。”
当时,长安区地方志办公室共三人,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另一个便是陆步轩。
没过多久,陆步轩觉得“清水衙门”很辛苦,虽然参照公务员管理和公务员待遇,但只是事业编制,而且工作量巨大。2007年,陆步轩参与编纂《长安区年鉴》;2012年,他又参与《长安区志(1990—2010)》编纂工作,陆步轩负责经济部类和社会部类“民俗方言”资料的征集、编纂。
在地方志办公室拿笔杆子的陆步轩,一开始并没有完全放弃他的杀猪刀。直到2010年,几年下来卖肉的总收入已达200万,陆步轩把“眼镜肉店”交给了弟弟和徒弟打理。
这之后,陆步轩与猪肉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2008年,陆步轩与同是经营猪肉生意的北大师兄陈生相识。陈生与陆步轩的经历颇有些相似,这名北大经济学院84届的学生毕业后,先是分配到广州市委办公厅,紧接着辞职下海摆地摊。2007年,他在广州创办猪肉连锁店,同样因为“北大”和“猪肉”的名号,引起关注。
陈生和陆步轩相识后,先是合作创办了“屠夫学校”。据陆步轩介绍,开办“屠夫学校”的想法是一个同学提出来的,当时他们一起吃饭聊天,一同学开玩笑说,“猪肉这个行业不好招人。你们可以合作办学校。”
2010年5月,筹备了8个月的“屠夫学校”开始招生。陆步轩担任名誉校长,同时为学校编写了14万字的教材。在节假日,陆步轩还会去“屠夫学校”授课。
除此之外,陆步轩还兼任了壹号土猪的品牌顾问。在公司里,他没有具体的工作规定,“有时间到各大档口巡视,针对城市的消费习惯进行改良,从技术上进行指导,看看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想法及时提出。”
近几年,壹号土猪的发展情况良好,从最初的二十多家店发展到一千多家,遍布广州全境,在北京和上海也有分店。2016年1月份,杭州的6个生鲜档口出现了“北大才子入杭卖猪肉”的广告,陆步轩和陈生头戴黄色帽子,身着黄绿相间服装,操刀卖猪肉的照片尤为显眼。
除了为新设的猪肉摊位站台外,陆步轩今年还以签名售书的方式吸引人们关注。年初,陆步轩将2005年出版的《屠夫看世界》改名为《北大屠夫》再版发行,并在新书中附赠了一本名叫《陆步轩教你选购放心肉》的小册子。4月19日,在北京中国国际展览中心自家土猪展位前,陆步轩将公司的黑猪肉农产品和新书同时摆放,一边卖猪肉,一边签名售书,场面十分热闹。
对于修地方志和卖肉这两件事,陆步轩觉得,两者是一个道理,“拿笔修志讲究秉笔直书,拿刀卖肉要足斤足两,都是童叟无欺”。
然而秉笔直书并非易事。陆步轩说,修志当中难免出现违心的写作,“报喜不报忧,记功不记过。”他认为2003年自己作为主角的“北大屠夫”事件,在区年鉴中应该有一笔,但都没有提及。另一个让他无法忍受的是,在编纂地方志走访过程中,各部门提供的数据与统计局的数字不一致,“为什么不一致,采用谁的合理,这在叙述上非常麻烦,困扰极大”。
这些困扰以及一个风波,让陆步轩决心离开待了12年的体制。2016年5月7日,师兄陈生的壹号土猪与天猫商城签约,陆步轩亮相发布会,结果引来了麻烦。几天后,一则名为《北大屠夫能公务员生意兼顾吗》的评论,质疑陆步轩“违规经商”,批评当地政府“人浮于事机构臃肿”。随即,当地政府对陆步轩展开调查。
调查最终不了了之,陆步轩思前想后,决定辞职。尽管再熬三年,他可以从当年孜孜以求的“公门”任上,提前退休。
辞职之后,陆步轩正式加盟壹号土猪,成为天猫旗舰店店长,并继续担任屠夫学校校长,研究猪从喂养、防疫、分割到出售的整个产业链,“还是想当一个‘家’,哪怕是猪专家。将卖猪肉卖到极致,改变这个行业的形象”。
“谁说卖猪肉的必须五大三粗,不能文质彬彬高学历?”9月24日早晨,在广州东山肉菜市场壹号土猪档口,戴着厚厚眼镜的陆步轩和几个精干的年轻人将一扇猪肉迅速分解。
陆步轩认为,行业形象的改变,也意味着就业观念的改变,“大学扩招之前是精英教育,扩招之后是提高劳动者素质的普通教育,大学生的定位就是普通劳动者。”
2008年,陈生和陆步轩曾推出十万年薪招硕士卖猪肉,引起热议。陆步轩说,热议是因为人们还对猪肉行业存在误解,认为卖猪肉的不需要高学历,当年报名的研究生达千人,他们录取了53人。
话虽这么说,陆步轩心里不是没有纠结。2015年,公司从北大招聘总裁助理,150个博士投简历,一个地球物理专业的博士被选中。陆步轩觉得不合适,“舍不得用,地球物理专业学成不容易,应该成为科学家的,不应该做企业家。”
今年50岁的陆步轩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更像个文人。2004年去地方志办公室之前,他已经不再为吃饭发愁,“当时入体制,是想成为地方志专家”。
实际上,他之前内心里并不能完全接受“猪肉佬”这一身份。2013年4月,陆步轩和师兄陈生一起受邀回北大演讲,他开口直言,“摆摊卖肉给北大抹了黑,给母校丢了脸。”北大老校长许智宏安慰说,“北大学生可以做国家主席,可以做科学家,也可以卖猪肉。”
直到现在,陆步轩还时常被人问起这个问题,他不厌其烦地这样解释,“当时之所以这么说,一方面是自己有这种感觉,另一方面也想说出一部分人的心声。”
对陆步轩来说,北大身份确实曾是一个他试图掩盖的枷锁。在大学生匮乏的年代,毕业于中国最高等学府,尝试了许多工作都没成功,最后因生活所迫,从事起技术含量较低的屠夫工作,充其量是个工匠。心存傲气的陆步轩当初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母校的培养”。
不过,而今的陆步轩似乎有了更多底气,他自信地笑言:“现在做出一点成绩,将卖猪肉卖到极致,综合起来也不觉得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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