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 萃
傍晚，我站在陡坡前，望向
雾中的泸州城，起伏于连绵的山岭。
而两千公里外的江南地带——我的谋生处
在大数据的运转下，再次走进梅雨季。
湿气涌入室内。我的妻子，正在窗前
给未来的孩子编制毛衣。划开手机，
屏幕的微光从雾气里涣散开来。
拍下的照片发给她，以便
在若干年后的回忆里，将泸州
与这场雾，焊在一起。我意识到，
是酒味引诱着我走下坡道。
酒将我从生活里打捞出来，
旋即，又让黑夜淹没我的小腿。
三盘花生米的红皮，如同花瓣，
垒成一个好看的形状，可她不在场。
她一定会惊讶于此刻——
当我面对一片壮阔的水面听得入神，
有人手指前方，用激动的语气
打破了这一切——看！长江。
2008年的一个下午
有些汉字，本不相近，
直到被一个人，用一生焊紧后，
才有了想象的意义。“曹”
与“操”即是这样。那天，
我从教室出来，穿过街道，
匆匆跑回屋里，电视机前，和家人一起，
见证其墓室被发掘的过程(收紧呼吸）。
昏暗潮湿的室内，几把刷子又小又轻。
动作缓慢，急得我们心里
似乎也握着一把刷子。
舅舅则时不时地讲着曹操生前
到过的地方、用过的计谋、爱过的女人，
和时代在他身上落下的疑心病。
声音在客厅回荡着。每讲一遍，
“曹”和“操”就会被重新焊接一次。
我们靠在阳光稀松的沙发上，听着。
不知不觉，下午就过去了。
纤小的腿骨、智齿被两个编码贴着，
放在盒子里，白炽灯下，静物般
裂开。“那奇异的色彩，就像昨晚，
我梦到一个人，浑身起火”。他们静默，
而后在笑声里，纷纷成为解梦大师。
还有什么珍宝出土？已不太记得，甚至
曹操也消失在梦境，以及梦境之后无尽的梦境……
梦醒时分
过完了倒春寒，春天
已所剩无几。我就会想起
窗前的这棵樱花树，在雨中
向我挥手。花瓣如剔飞的鳞片，
一层层脱落。有些还没落到草地
便腐烂了。我收集几片，
放在你刚刚睡醒的床头，来纪念，
我们和好不久的午后。
你撑起慵懒的身子，向我描述
方才的小梦，梦里有只彩鸟。翅膀
隐退（双脚也是）。剩下一个
光溜溜的胴体，气泡一样飘在空中。
你久久盯着，仿佛气泡就是这间小屋
载着我们，轻轻路过我们共同
看见的那棵，花瓣落尽后的樱花树。
床头的几瓣来自于它。我们的爱
或许因此而变得有所不同。
风凌石
见过沙漠捡石吗？类似你那儿的出海。
连续几天，茫茫戈壁——
我们越来越难捡到好的石头。
而飞沙走石这个词却是真的。
好几次我们被沙尘暴围困在车内。
子弹一样的碎石，把玻璃全打烂了，
到处都是裂开和坠落的声音。
被子罩住身子。茫茫的黑暗中，
呼吸在颤抖中变得格外粗壮。
熬，一分一秒，熬过去就能活下去，
像直播间，没有客人时，就听听自己的呼吸。
沙子落进屏幕，变成文字。
她说，终于不用在直播时睡去了。
她抚摸着那块伤口新鲜的石头。动作缓慢，
仿佛消沉的往事，一幕幕拂过心头。
若不嫌弃，这些不被称为全品的石头
可以低价给你，或送你。快递
是好东西，把原本永隔的两方联系在一起
它经过阿拉善、北屯，乌鲁木齐、河西走道，
抵达沿海。那时候，石头将在你的手里抚摸，
这些飞沙刮出的伤口，会奏响于你寂静的屋里。
作者简介：王江平，1991年生于湖南衡阳，现居浙江丽水。供职于浙江某高校。
彭阳
灵魂能做什么
活着的基围虾卖到了五十元
而死去的，仅卖三十元
所以说基围虾是有灵魂的
灵魂比肉体廉价
灵魂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在面对煎熬的生活时
使无辜的尾部
缩成一只更紧的拳头而已
夕阳
我要为夕阳拍照
活过了万年的太阳依旧不好意思
把白云当作手帕半遮面
谁还会像我这样
用一台老式的傻瓜相机
将夕阳卷在胶片中
找了大半天
洗胶卷的师傅垂垂老矣，为数不多了
他嘱咐我在沙发上等
之后把自己关在阴暗的房间
洗夕阳，如清洗一枚迟暮的石头
洗胶片的水，先是碧波荡漾，而后无比温驯
昏暗的房间，有了微光
他出来的时候一脸迷惑
他甩动照片的手，使夕阳又下落了几分
我回到家，一间老房子
我要把照片挂在房屋最暗最潮湿的一面
即使是夕阳，也会让它打起精神
冰箱
冰箱几乎被动物的器官填满
那是鸭的头，猪的四肢，牛的胃
冰箱门打开的时候
带着这些残骸的凉意
白色的寒气像翻滚上岸的海水
今天我要吃哪个部位？明天呢？
我取出一袋鱼块放在案板上
不久后，它们融化出一江春水
不久后，它们拼凑成一条皖鱼
不久后，它们游啊游
游在我们看似富足的生活表面
归途
回村庄的公路只有一条
每当我驱车返乡的时候
这条公路
变成绿色的藤蔓，抽打我
生长在公路两旁的老房子
像白色的，黄色的，灰色的花
花瓣凋落，留下细细的管茎
我回乡的次数越来越少
瘦长的路途，鞭打得越来越无力
很多次她举高了手臂
又在路的某一个拐角
展开深情的怀抱
作者简介：彭阳，1992年生，江西萍乡人。职业医师。
马文秀
隐匿的河源
迁徙的队伍登高向北
来到长江源区
与牦牛为伴，拓展生存之路
数年后，一对藏族情侣
翻山越岭寻找源头
隐匿的河源似乎在跟他们捉迷藏
无法预知的未来
或许曾在梦中有过暗示
当卓玛爱一个人的时候
脑海中不免掺杂幻想
将对方幻想成神的模样
幻想未来生活的细节
连他咳嗽的频率也能感知到
为了与扎西尼玛在一起
不停自我雕琢，用时间缝补内心
相信有一天能凿开挡在彼此之间的巨石
殊不知，在生命的圆圈中
错误的执念才是巨石
一挡就是十年
停滞的时间，寻找证据
在寻找中，发现终点已不是问题和答案
感觉是风向标
在可可西里感觉是风向标
在陌生的环境中，指出一条路
众所周知，失去与昨天无法挽回
不如放过、放开
让能飞翔的动物尽情飞翔
让能呼吸的生物尽情呼吸
恋人的恋人让我想到昨日温情的场景
而真实早已笼罩在虚假之中
亦真亦假又有何妨
枝头不一定要用鸟的声音来装点
重量也不一定用鸟叫声来衡量
树根下早已标明了重量
当荒原不再具象，快乐也将不再形式化
无法干预别人的哀歌
也无法将哀变为乐
将孤独的人照亮
通往三江源的路比血管还要多
关键要看哪一条路的风景
离你的心最近
搜集黄河源区水文信息
天气突变，一粒灰尘落到头上
比一座大山的重量还重
探照灯再亮
也无法迅速辨认出彼此的眼神
冬季延长，探索脚步深处
将孤独的人照亮
可可西里的王者
凛冽的北风，吹过野牦牛
它们发出高昂的叫声
一声压过一声
钻进背部的绒毛
它们是可可西里的王者
撑起整个冬的明媚
稀薄的空气，紧缩在喉咙
起伏的呼吸让夜漫长而寂寥
科考队员稀疏的头发
折射出工作的状态
沉重的疲惫将头发一根根拽下
发丝落到雪上，听不到响声
山神创造英雄
科考队员迎接虚妄也迎接清晨
在荒山之间
无人知晓前路是否崎岖
危机时他们隐藏了恐惧
用血液和骨骼搭建起一条路
作者简介：马文秀，回族，1993年生于青海。著有诗集《雪域回声》《老街口》《三江源记》等。
王悦
无法证伪之事
午后，我远远地看见
一只小鸟在风与空气中
寻找着情与理的平衡点
翅膀在煽动的瞬间
完成了一次起心动念
最终，她落在一棵
从来都没有落过脚的树杈上
仿佛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但风中的物理波纹早就改变了
这棵树早就不是那棵树
这只鸟，也早就不是那只鸟了
我们不得不承认——
总有些情爱的存在
无法证实
也无法证伪
隐秘之沼
在那个我们同时被火焰击中的
凌晨四点，我们都无法入睡
我坚信这不是荒谬的幻觉
甚至有些意犹未尽
你执意要吸一口烟
然后将其插入白色的坟冢：
茶几上的一次性纸杯
余烟成为一种安静的祭奠
也是一个隐形的墓碑
掩埋这永远无法忘却某种意义的夜晚
我们仿佛失去了一些什么
确乎又得到了一些馈赠
这是用语言无法抵达的隐秘之沼
天亮了，没有什么东西是囫囵的
除了，你新长出的胡茬
遗憾是唯一完美的命运
冬雨中，未消解的秋叶
在树上挂着自己的往日
远处，废弃的宾馆
在枯萎的事物中独树一帜
一种枯败的新鲜
笼罩在寒冷的倾轧中
完整是支离的破碎
遗憾是唯一完美的命运
眼前，完美是一只枯叶蝶
只在自己的葬礼上用死亡来伪装活着
垂死者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用死亡来遗忘一切不可遗忘之事
跨年夜
新年里，路边闪烁着礼花遗失的金箔
像我多年前丢失的一堆蝴蝶
她们躺在黑夜之海的平面上
收割路过的灰尘
喜食冷漠的人如夏日饮冰
生命在跌宕起伏中不断经营着自己的营生
每一个金箔在坠落中完成自己的宿命
每只蝴蝶，从高峰与低谷的起伏中走向死亡的平直
除却那些未被察觉的、隐匿的纠结
在达到顶峰的同时达到自己致命的弱点
在唏嘘的巨大静默中
一阵热闹反潮，我知道
而立之年真的到来了
作者简介：王悦，1994年生于甘肃兰州。天水市文联艺术研究院专业创作员。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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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终审：赵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