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林默
穆奕发现,一夜之间,全世界的舆情都来对自己戳戳点点了。
他人到中年被裁员,新闻说他就是传说中那种,“在温水中被煮的太久、失去了求生能力的中年人”。
他跟同事去拉横幅,抗议他们的前东家甲骨文只要中国市场,不要中国员工(甲骨文裁撤了中国的研发团队、却留下销售团队),有评论说他们这种行为low爆了。
他拿到N+6的补偿,微博上嘲笑甲骨文和他们,连裁员都如此没有狼性。
一夜之间,全世界都是诸葛亮,指出他和他的同事们为什么落到了今天这地步——他们虽然学历、背景闪闪发光,但是到了甲骨文这种养老胜地,一年也写不了几行代码,工资优渥,假期充沛,渐渐就只会做自己岗位上那点儿事,失去了去社会上竞争的能力。
有时候穆奕想对着手机吼一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啥叫温水煮青蛙吗”。
满世界996是福报的新闻时,难道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远离福报?只对自己岗位上那点儿工作驾轻就熟时,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正在失去竞争力?
大公司把工作细化,然后把每个岗位上的人培养成一个标准化零部件,这是他的错吗?他也是受害者。
被裁员的时候,穆奕38岁,两个孩子的爹,四位年迈老人的儿子。老婆在事业单位工作,收入相对于家里的两只四脚吞金兽,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家,需要他的钱,也需要他的时间。这样一份工作,不需要他用那么多的时间去换钱,他无法说NO。
温水煮青蛙,呵呵,全家人都需要他带来的体温啊。
刘涛现在到底赚多少钱,是银行的前同事们,居家旅行茶余饭后必备的话题。
五年前,刘涛看多了互联网必将革命金融的新闻,想想自己在银行干了十年的工作,再向上提升也基本没什么空间。
人嘛,总是能给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儿,找到充分的论据,刘涛对自己说“不能再做一只在温水中被煮的青蛙了,就像那些在亚马逊工作的人那样”。
他奋身一跃,新行业也展开双臂热烈地迎接了他。他跳槽到了一家互联网金融公司,做分管风控的VP。
银行的前同事们盛传,他在新公司年薪400万,手里还握着价值上亿的期权,就等公司上市就可以套现,通向财务自由了。
他们感慨他的选择,感叹人生的际遇,直到,互金行业整体遇冷。
有新闻说,互金行业薪金腰斩,行业普遍裁员四到五成;还有新闻说,互金业百万年薪挖角盛况不再,部分部门经理月薪不足1万。
刘涛最明显的一点感受是,朋友圈里给他点赞的前同事少了。
不用问,他也知道,前同事们又在默默猜测他现在收入有多低,末了还会发出一声感慨“还是银行的工作呆旱涝保收啊”。
温水里煮了一锅青蛙,有一只特别有忧患意识的先跳出去了,结果新的锅没几天就翻了,原来锅里的青蛙一起窃窃私语说“瞎蹦哒什么啊”。
在公司食堂吃过了早饭,简单处理了几个工作,把朋友圈360度无死角看了一遍,包括代购和做微商的,托马斯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准备下楼去食堂快速地吃个午饭。
午饭务必要迅速,毕竟下午他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包括:铺开行军床,睡两个小时的午觉,跟其他部门开一个,要讨论很多工作,但一定不会有什么结论的会。
然后他就可以回到工位上,再度批示下朋友圈,看下时间,考虑下要不要加班到8点,这样就能等到公司食堂的晚饭。
托马斯今年28岁,是一家美股上市公司互联网公司的市场总监。
公司的核心产品好,所以他的工作做的到底咋样,也并不重要。
何况一个市场总监花的钱,到底起到了怎样的效果?这是一个排名仅在“我是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玄学问题。
谁说只有按时上下班的亚马逊温水煮青蛙?那些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国内互联网公司,也可以温水煮青蛙啊。
有人问过托马斯,“就不怕公司没有今天的行情了吗”。
对这件事,28岁的托马斯很坦然,“当然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啊,可是人一辈子能赶上几次温水啊,我就想享受享受生活不行吗?难道人的一生就该不断努力,终于进入一盆温水了,然后使劲儿跳出来,再进入另一盆冷水使劲儿游吗”。
大学毕业那年,我特别希望在电力系统工作的我爹,帮我去某个发电集团工作。因为听说那里上班闲散,年终奖慷慨。
那时大家觉得其他同学找到的特别好的工作,是谁谁去了某家银行总行。
现在想想,那时此间的少年发自内心渴望的,不也是一盆温水嘛?
对未来莫名的恐惧,怯懦和惰性,并都不是中年人的专利。
不过是熬到中年,才渐渐有了在温水里游荡的机会,也就有了跟温水相关的尴尬。
固守着一盆温水,就是不思进取被煮的青蛙;有忧患意识地往别的锅里跳跳,一招不慎,还得被那帮不思进取的青蛙群嘲。
有鸡汤鼓励有老有小的中年人说,“勇敢去生活吧,去探寻生命的未知吧,就像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样”。
又有鸡汤鼓励已经有了一些专长的中年人说,“去拥抱变化吧,这世界上不变的只有变化”。
可是谁能保证准确地踩住时代的脉搏,以优雅的姿势拥抱每一次变化?而不是在奔跑拥抱中,闪了老腰呢?
我的一个70后的投资人朋友,此前是做消费领域的投资,业绩不错,也渐渐成了“知名投资人”。
几年前,强调要走出舒适区的他,为了拥抱年轻人和未来,转身投资了大量二次元的项目。
那些新闻中,被嫌弃的、被温水煮的、已经疏于去掌握新技能的中年人是谁?
他们曾是我们的爸爸妈妈,会是几年后的我们自己,也会是那些嘲笑我们的人。
他们是这个社会中,承受最多压力、输出最多热能的一群人。他们大多被裹挟在时代的变迁,和家庭的惯性中,尽力平衡。有一天,生存的环境变了,他们因为在一份工作上做了太久被嫌弃,因为高薪被嘲笑,因为零件化的技能被责问。
他们需要的,从来不是跳还是不跳的灵魂拷问,而是一个生活的恒温器,让他们想跳出那盆温水时,给他们自由,不必担心家人的生活会降温;当他们跳错了方向、或者骤然失去了那盆温水时,给他们降落的安全,和转圜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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