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950年代初期的麦卡锡主义,到1950年后期多次短暂而激烈的地缘政治冲突,然后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标志着冷战双方距离战争可能一触即发。如果说在公众媒体视角,赫鲁晓夫和肯尼迪都是一个鹰派角色,但在各自的组织内部,他们其实都更像是一个和事佬。然后1962之后,竞争依然激烈,但双方都不由而同走向了缓和的道路。直到1975年赫尔辛基条约。
这个从1950到1962的激进,再从1962到1975年的缓和,事后大家看到的是古巴导弹危机这个标志性事件,如果说古巴导弹危机之前双方的鹰派总是恐吓鸽派对方要毁灭自己,古巴导弹位置后双方的鸽派发现想毁灭自己的是自己的鹰派。
但在那段历史之中,有很多细节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日本就是其中之一,日本在1960年代之后就开始逐渐推进对华友好,有无数文章都说过日本当时的外交家和政治家表达了对肯尼迪和LBJ官员的鄙夷。流传比较广的应该是下面
松村谦三是最早一批对华友好的日本外交家,他在1959年访华,这里我想多说一下,日本在战后尤其是1960年前后的对华友好,一方面是文化使然,另一方面也是利益使然。在核战争威胁最大的时候,日本并不想变成一个美国的堡垒,这种思路和精神一直流传至今,我们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中日韩在朝鲜问题上的冲突和默契并存。
这个关于松村谦三的故事是,应该是1960年前后,当时肯尼迪政府的一个高级官员去日本访问他,希望推销美国关于遏制中国的看法,松村和他有一段非常典型的日美对话。
美国人先说:The Chiang Kaishek regime is doing well. I see no cause for anxiety over its political future(蒋介石政府依然干得不错,我看到不到任何可能导致他干不下去的可能性)
松村的回答是: “It is good to hear that. Years ago, when a farsighted Japanese statesman named Shimpei Goto governed Taiwan, he worked hard to make Japan's colonization of Taiwan much more successful than the imperialism of the European nations. His efforts are apparently bearing fruit in President Chiang's successful administration of the island. If that pleases you, I am glad that Japan, by this ‘historical coincidence,’ can be of help to your country.” 非常典型的日本式回答,他有自己的体贴和深意,但你要有一点知识才知道他在说啥。
日美对话,很多时候就是美国人不知道日本在说什么,日本人觉得美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上面这两段对话就是一个完美的例子。
以前看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没有切身的体会,所以也就是当故事看了,但很多事情只有亲历了才会明白。之前在一个场合,我就听到了下面这句话
“we have to trust this rupblic with 250 years of history won't be defeated in 4 years"
”我们要相信这个250年历史的共和国不会在4年崩塌”
我朋友问我怎么想,我那时候就想起了很多东西,但能说什么呢,说屋大维从打败安东尼终结罗马共和国就正好4年?说中国历史上唐宋元明清的平均寿命就是250年左右?
一切的一切最后只能变成一句
"It's always good to see trust still exists"
所以在中文中听到但是两个字,就意味着前面的东西大概率白听了,在英文中你听到”It' good to hear/see",就意味着你要多想想后面这句话到底在说啥。
在上面那段日本对话发生大概十年后,尼克松政府完全背弃了肯尼迪政府的遏制政策,开始转为对华友好,逐渐从军事斗争转变成意识形态和经济竞争。日本战后的发展进入了1970年代的快车道,他们开始憧憬1980年的经济发展,
这本书写于1972年,朝日新闻的记者们从各个角度,记录了1972年,日本人眼中的日美竞争,名字就是题目的英文,Pacific Rivals,我估计没有中文版。这一章就是说1971年日本觉得1985年是什么样子,当时读到这一页,我觉得这一页信息含量实在太大就忍不住拍照。
“乔治奥威尔描写的悲惨1984,与现实相差甚远,根据1971年初日本经济研究中心的数据,在1985年,日本人均GDP会超过1万美元成为世界第一,白领税后工资超过两万刀”
我并不是研究日本的专家,是因为我见过真正的研究,水平比我高了不知道多少,但我也同时深深知道,如果研究日本,就是喊一句日本90年之后的大停滞,这个就像是你说你看黄金,然后别人问你,你就说一句利率越低黄金价格越高。
没有错,但同时也错的离谱。
之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介绍1960-1970年的日本,是因为我觉得中国和美国将来会走上开始类似而结局不同的道路。美国人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日本,他们也许知道这是一个始终隐藏叛逆的盟友,但他们对日本的了解浮于表面,日本很多时候没有办法只能去契合美国人的想法,所以美国很多时候觉得,虽然不懂日本人在说什么,但结果好像都没事。
其实美国对中国是完全类似的,美国人不懂中国在说什么,中国人觉得美国人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所以过去四年,中美外交有所建树反而是当杨主任在阿拉斯加怒吼之后。
同样一句话,在美国人眼里和中国眼里是截然不同的,例如你看到"任何合作都不可能建立在你输我赢的基础上。合作共赢不仅可能,也是必须。"
美国人是太不可能理解这一点的,过去150年,他们打败了同样是资本主义的英国,德国,日本,,美国精神里面很重要一点就是不停斗争,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美国人对强者的崇拜几乎刻入骨髓。建立卡特尔,把西班牙人赶出南美,把英国赶出美国市场,然后两次世界大战走出孤立主义开始尝到全球化的好处,250年前,华盛顿说美国应该远离欧洲大陆上的事情,而200年后,美国已经建立了在欧洲大陆上最强大的经济网络和军事存在。一个孤立主义国家,在100年不到的时间,完成了从孤立主义农业国变成全球化工业国的转变,中间伴随着一个百年未有大变局和一个逆全球化。
然后当他们看到,一个号称自己孤立主义(不谋权全球霸权),组建工业卡特尔,积极参与在另一个大陆上的战争的国家。你觉得美国人会完全相信和平崛起四个字么?
当然中国可能是真的想和平崛起的,中国的对外扩张一向是以德服人,是文化扩张不是军事扩张。但人不能想象自己没看过的事情,中国没有经历过全球化利益的阶段,谁知道体验到了甜头会怎么想,美国人没有看过和平崛起,他也不会信。
全球化的破裂对中美都是一个残酷的事情,美国过去不需要担心货物来源,任何时候他们丢一个订单,就有供应链去匹配。他们可以发挥自己想象力的优势和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优势,美国是世界上最好的需求国。而中国过去不需要担心需求,只要美国降息,全球需求起来,订单都会从各个地方来,中国可以发挥自己组织力的优势和高度发达的社会体系优势,中国是世界上最好的供给国。
而如今,美国需要重组自己的供应链,中国产品好是好,但可惜不够安全。美国会按照当年对付日本和德国的方法来对付中国,在他们眼里,这有什么区别,一个亚洲的制造业国家,号称自己可以做到全球GDP第一,然后生产比福特更好的汽车,不是不可以解决的问题。
这个转变,其实在开始是可以增加效率的,因为美国制造业和服务业失衡到了一个很大的地步,他重新修复一下肯定是有效率增加的。如果觉得美国太远,那这个硬币的反面就是中国,中国的制造业和服务业失衡同样很严重,过去20年,海外进口,然后我们在沿海组建工业园,产出的外汇收入变成房地产的信贷来源。然后我们感受到的社会不公平很多也是这个剪刀差带来的。
现在美国人觉得,中国货是便宜,但不能再为了东西海岸的消费者而牺牲中部的工人。也不能为了短期的效率牺牲长期的安全。他们要重组这个故事,那么中国发生的事情也会是镜像的。过去很多年中国的内需其实就是一个东西,房地产,中国全民的需求都是地产,所有的财富效应,所有的消费大头都是和地产相关的,我们的内需其实也是很匮乏的。不是说量不够,而是说种类单一,质量低下。
所以我心中,真正的宏观主题并不是什么日本90年代的剧本,日本要是真的可以说不,他也不会有90年代。
真正的宏观主题是,中美都开始开始补短板,这个会有很多反常识的事情,因为这两个国家做的事情和1980年-2016年会不一样,美国经过了2020-2024年的暂停之后可能又会继续开始。
至于说这个补短板的过程是不是可以增加效率,倒是一个很灵魂的拷问,但我觉得有一点是无疑问的,中国2016年之前的发展模式和美国2016年之前的发展模式,对一部分人来说都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所以这部分人会开心一点。这个过程中我觉得不会有真正严重的地缘政治冲突。
而真正危险的时候,是有一天中国补了服务业的短板,发现海外利益也很香,而美国补了制造业的产能,把钢厂和铝厂搬回国内之后,他们在讨论地缘政治问题时候不再需要现在那么多掣肘之后。
或者更形象一点,中国和美国就像一个公司的销售部门和财务部门,其实双方合作不错,但两个部门老大都想自主可控,然后销售部门开始招财务,财务部门开始招销售,现在是刚开始招的时候,人还没到那大家只能吵架分家。但人招到之后的竞争,就不是现在这个水平了。
一代人一般都会比一代人更强,所以我相信这一次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剧本,我也希望中美这两个国家能够运气好一点真的有一个共赢的剧本,但不管这个剧本是什么,他都一定是很大的机会和很大的风险,这是我们这代人幸运和不幸的地方,一个人最大的不幸和最大的幸运都是活在了一个“好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