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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中国人年纪大时讲究一个子孙满堂。哪怕临终时,躺在床上,看着一屋儿孙子女陪在身边,走的也会心安。但即便是过去传统观念的时代,也不是每一个老人都有那样的晚年。总有一些老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也不曾生育。他们孤零零地走完自己最后的人生路,如果没有人记得,他们就像从未来过这世上。我叫杨刚,今年 30 岁,河南漯河人,如今在广东中山生活。我说见过。突然,心中满是思念和自责,「好久没有梦到舅爷,是不是时间久了,我把这老头给忘了?」可能很多人对「舅爷」这个称谓比较陌生,其实按老家的称呼,我一直叫他「舅姥爷」,但实际上他是我爸的舅舅,所以这里就用「舅爷」称呼他。我的爷爷、外公、外婆很早都不在人世间了。舅爷在我童年里就扮演爷爷的角色。舅爷是 1936 年生人,个头不太高,也就 1 米 6 左右。印象中,夏天他留光头,冬天就戴顶帽子。一辈子没有结婚,无儿无女。
我爸在一个很远的煤矿工作,每个月只能回来一次,所以家里劳动力很匮乏。农忙时,我妈就会叫舅爷来帮忙,基本家里、田里的活都由舅爷和我妈两个人扛下了。1986 年,舅爷来我家的第 4 个年头,我六姐出生了。除了干田里面的农活,六姐就是舅爷的全部。老家的冬天很冷,每晚六姐都是被我舅爷抱在怀里哄睡的。或许是从出生就一直照看的缘故,他最疼爱的人就是我六姐。我出生后,这疼爱就被我分去了一些,但我知道,舅爷疼六姐是有甚于我的。那时候,帮我烤尿片的工作落在舅爷头上。但他每次烤尿片时,也会帮我姐烤一个热乎乎的单子,把她包起来。农村房子分主屋、偏屋,舅爷住偏屋,跟我们的房子是独立开的。印象里,屋子很黑很冷,进门之后就拴了一头牛,满屋都是牛粪混杂着秸秆的味道。舅爷的床铺靠里一些。那时,我也没问过舅爷住在这里开不开心,只知道家里日子清贫,奶奶住的也是这样的屋子。不过舅爷从来是任劳任怨的,没有一句怨言。相反,舅爷很爱笑,邻居们有时候也是喜欢嘲讽他说「你一个傻老头,在这里拼死拼活地帮外甥挣粮食,还这么开心。」说到这一点,舅爷虽然吃苦耐劳,乐观开朗,但就是命中注定娶不上老婆。因为舅爷小时候家里面还算富裕,所以在划分成分的时候被定成了富农。结果本来已经说好的亲事就落空了。在老家,如果有男人一辈子不娶老婆,村里人会说三道四,认为这个人精神或生理有缺陷,会认为他傻。但我舅爷一点都不傻。除了是一个种田能手,他还会走街串巷做点小生意——卖甘蔗、卖雪糕、摆地摊、收废品——他的口袋里从不缺零钱。有一年春节,舅爷给了我 50 块钱的压岁钱,这真是一笔巨款啊!很厚一叠,全是两毛的,我到处去炫耀,感觉能花一辈子。那时候好多小伙伴羡慕我们,不仅是因为我们有很多零花钱,还因为我们有集会逛。在邻村,每隔十天都会有一个集会。每到这时候,舅爷就会带着六姐去转悠,买一碗两毛钱的胡辣汤喝。我出生后,他带我俩一起去。那时候胡辣汤涨到 5 毛一碗。他给 5 毛,让人家分两碗盛,我姐喝三毛的,我喝两毛的。他就站在一旁乐呵呵地看着我俩喝,自己一次都没喝过。■ 图/来自网络
其实舅爷手脚多少是有点不干净的。在那个年代,他有时候会偷别人东西。有一次,他带我去集会。他看出我很想吃卤牛杂,但钱又不够,他就偷偷抓了一把装在自己口袋里。结果舅爷被老板逮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围上来。一时间又害怕又觉得丢脸,我赶紧挣脱舅爷的手,跑得远远的,躲了起来。透过人群,我看到舅爷被人揪着。他看不到我,就一直叫着我的名字,叫得很焦急,因为他担心我走丢。但我一句也没应。后来我就自己跑回了家。再晚一些,舅爷也回来了,见到我没事,他才放心。1997 年冬天,舅爷有了回自己村子的想法,因为他唯一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奶奶过世了。而且舅爷自己也老了。世俗观念隔在中间,他终归无法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落叶归根,总有一天他要回到自己的村子,死后要埋进自家的祖坟。1998 年初夏,那天我跟小伙伴在家门东边一个干涸池塘里玩泥巴。回头看到舅爷,我的眼睛莫名开始酸了。我站在池塘里,大声地问他「你干嘛?你要去哪儿!?」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我知道这意味着以后就没人给我零花钱了,我再也不能和舅爷朝夕相处了。心绪深沉,我埋头不再看他。即便如此,舅爷好像也看出了我的失落,他扶着车子站在路上问我「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你想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舅爷就这么走了。他 1983 年春天来我家,1998 年的春天离开了。舅爷在我家住了十五年。从我出生时,就陪在我身边,这里不是他的家吗?隔了十来天,他就来我家了。当时真的给我带了两个小汽车!一个红色,一个黄色。我伤心时随意说的那么一句话,舅爷却真的替我办到了。他走了以后,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来我家一次。没有什么提前通知,也不会说下次何时再来作客,总是自然而然地就来了。他回去后跟着他的侄子生活。他侄子有两个儿子,比我年长。大概在我读小学三四年级时,吊床突然在我们村流行起来。有一天,舅爷来我家,带着他给侄孙买的吊床,见我好奇,他就把吊床绑在门口的木桩和枣树上,让我试试。可我刚坐上去,碗口粗的木桩就倒了,不偏不倚砸在舅爷的光头上。但他顾不得痛,立马把我抱起来,问我摔伤了吗。其实当时我完全没事,但看到舅爷头顶的大包,我真的吓惨了。后来,他也没把吊床拿回去给他的侄孙,反倒留给了我,因为他觉得我喜欢这个东西。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舅爷内心也矛盾吧。他不止一次提起自己会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去,没有人给他送终。如果在新家里处得融洽,我想他也不会有这种疑虑。甚至他的寿衣也是托我妈帮忙买的。那时候没有寿材店,寿衣都靠小贩走街串巷地卖。舅爷跟我妈交待,要是遇上了,就帮他买上一套。后来,我妈真的帮他买了。舅爷看到后非常喜欢,因为一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他就问我妈「我能不能先穿一下。」我妈当然拒绝了「现在穿不吉利!」随后几年,我的几个姐姐陆续在南方站稳了脚跟。到了 2008 年,我们一家决定举家南迁。广东中山成了我们的第二个家。原来舅爷住过的牛棚早在 2000 年已经拆掉了,后来家里建了平房,还特地给舅爷留了一间。只是现在人去楼空,舅爷也没有机会再住了。因为要备战高考,我一个人留在了河南。那时,我每个月都会回去看舅爷。有一次,我回去,发现舅爷竟然又独自一人和牲口住在了一起。那应该是 2007 年以后了,当时他侄子家要建新房子,旧屋子扒掉了一半,房间不够住,只能让舅爷先搬出来。舅爷的侄子我叫他「大伯」,大伯指了指远方。我看过去是村边一片麦地,一眼可以望几里地。田地上歪着一个废弃的破瓦房。舅爷就住在那儿。我赶过去,看到舅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说是院子,其实只是几块残砖废瓦围出一个轮廓而已。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床和大伯家的一群羊,比我家原来的牛棚还破落。瓦房没拉电线,舅爷说「只要天开始暗下来,我就会乖乖回屋里躺下睡觉。天亮了,我就起床。」看到舅爷过着这种日子,我又心疼又无奈。舅爷不会做饭,发过一次脑溢血后身体也不硬朗了,让他一个人住在我家肯定不行。但我妈也没法从广东回来专门照顾他,也不可能把他从老家接到广东来。舅爷 70 多岁时也进过敬老院。但因为他耳背。晚上睡觉时,总躺在床上扯着嗓子唱戏,别人都嫌弃他太吵。住着不自在,舅爷又从敬老院搬回了他侄子家。实习以后,家里人一直催我尽早南下。但我决定留在河南,毕竟舅爷还活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这句话,命运好像就在这个时间节点催着他走。2013 年冬天,我刚工作半年。以往我每个月回去看他一次,但那次临走时,舅爷特意叮嘱我「下次你过 15 天就回来看我。」真的过了 15 天,刚好是前一晚,大伯打电话告诉我说舅爷要不行了。舅爷不会打电话,不会用手机,耳朵也很聋,他肯定是自己默默掐着时间过日子。我回去后,舅爷躺在床上,脸颊和嘴唇深陷,但看到我时,他在喉咙里「啊」了一声,那是我听过他的最后一个声音。他知道是我回来了。晚上 6 点左右,六姐也坐飞机赶了回来,见到了舅爷最后一面。六姐进屋不到 5 分钟,舅爷就断气了。寿衣是在舅爷的床头柜里叠放着,打开时还是全新的,看得出来他很爱惜。遗像是舅爷 10 年前自己去照相馆拍好的。背景是喜庆的红色,他笑呵呵冲着镜头。舅爷下葬那天,原本应该是他同姓的侄子、侄孙抱他的遗像。但最后是我抱着,一直走到坟地里。他们村子也知道,这个老头对我意味着什么。■ 舅爷的遗像
但好在老人走得很风光,后来在舅爷的三周年忌日,我和六姐还特意从广东赶回来,按我们当地习俗,给他扎了纸房子,圆了他在世时候的愿望。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在舅爷还在世时,没来得及带他去镶一口好牙。记得 2010 年冬天,我姐特意从广东开车回去,带着舅爷去镇子上喝胡辣汤。那时舅爷的身体已经不再硬朗,做什么都很慢。走路得佝偻着腰,驼着背。牙齿也掉完了,只剩一颗半颗,每次吃东西,他都只能用那一颗牙齿去咬。但是他也一点一点把那碗胡辣汤喝完了。那是他最后一次喝胡辣汤。
02. StoryFM Main Theme - 彭寒 (片头曲)
03. Afternoon Field - 彭寒 / 校浩然(耕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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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子尤之四 - 彭寒(老头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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