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互联网诞生的那一天起,恐怕色流群体就随后降生。但你想象不到,这个群体有多大。
2008年之前,色流群体只是散兵游勇。
彼时,流量尚未形成大规模汇聚,因为没有大鱼群,色流只能随意抛洒诱饵,坐等上钩。
几乎所有的色流从业者,都将2008年,视为关键性的一年。
2008年,人人网、开心网等社交网络正值爆红,人们迷上一个叫“偷菜”的游戏,甚至定上闹钟,只为深夜爬起去收割一棵虚拟白菜。
流量形成了第一次爆发式的聚合,色流产业终于有冲杀大鱼群的机会。
陈熙是一位色流行业的老兵,经历了多个流量时代,并一路摸爬滚打至今。当时还是大学生的他,就揪住了时代的尾巴。
陈熙发现,人人网上的热门帖,访问量极为惊人。
“这些流量给黄网导流,会怎样?”他一个人,一台电脑,“复制”、“粘贴”,一天发几百条,收益够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 其中一个色流账号
“我开始写一些简单的脚本,进行批量注册账号、发布信息”,陈熙称,当时产业链中,流行起纯中文的编程语言“易语言”,大家用这个软件写小脚本,实现了内容垃圾产业链的第一次技术革命。
此后,人工开始渐渐被机器和软件取代,广告、色情、赌博等信息规模化出现,这条零碎的产业链,开始集结成河。
陈熙靠着自己精湛的技术,一度成为色流主力军。
他批量注册7万个账号,每天疯狂地加好友,去每个人的日志下留言,引起他们注意。
△ 部分账号名单
“我有一个独门技巧”,陈熙称,账号注册为某个学校的学生后,就只加这个学校的好友,“让账号显得真实可信”。
因此,他给黄网带来了巨大的流量,利润分成也很高,六四分,陈熙拿6,网站拿4。
他一个月能挣18万。
技术性革命后,诸多流量阵地被侵略。
“感觉突然从天而降,一夜之间,整个网络都陷进去了”,当时人人网反垃圾的负责人秦源对一本财经称。
“2008年之前,反垃圾比较简单,此前只要盯住三要素:账号、IP、关键词去重,基本无虞”,网易云安全(易盾)的CTO朱浩齐称。
实际上,朱浩齐确实有太多战斗经验,从网易新闻到网易云音乐,“跟帖文化”一直贯穿其中,“这场仗,一打就是十几年”。
而这场战役,有不得不战的理由。
内容垃圾肆虐,导致产品被淹没的案例,实在不在少数,人人网的谢幕,微博的冷却,背后恐怕都有这层因素。
直至今日,我们在追思,“我们为何抛弃人人网”之时,其垃圾内容的肆虐,依然是我们逃离的一个原因。
肆虐到什么程度?据秦源透露:“人人网的历史上,一度真实用户每日只发几万条日志,而垃圾内容者,一天能发数千万条。”
“互联网世界是自由的,但是没有基本的规则,互联网就会逆向选择,被贪念、欲望、网络暴力所淹没”,朱浩齐不得不承认,放任,就会导致人性恶的肆虐。
2008年之后,防守方战略升级,开始用机器审核,配合风控策略,才能对付庞大的地下军团。
秦源通过图计算的方式,追根溯源,发现了背后浩如烟海的群体——所有的账号,就如星星一样,往下漏,是同一个人,再往下,就串成一个球。
这就是陈熙漫天星辰般的账号体系。
“关键词去重时代结束,我们进入了模型规则时代”,朱浩齐称,当时他们启用全新的风控规则,比如,同一个账号或同一个IP,1分钟内跟帖不得超过多少条,一旦超过就可能封号一段时间等。
“当时的规则和维度,多达几百条”,朱浩齐称,核心逻辑就是在判断,对方到底是一个正常用户,还是批量的软件操作。
而色流产业链的人,也开始变种“文本”,通过字母、谐音、镶嵌等多个方式,将信息藏匿期间。
“针对同一个词,我们积攒了数百万个变种样本”,朱浩齐称,也会通过一些模糊匹配,才能挡住漏网之鱼。
也就到此时,攻防双方第一次严峻地正面交锋,但他们没有料到,这场战争,一战就是十年。
“此前,大家都是散兵游勇,大家开始通过QQ群、流量联盟进行产业化”,罗凌峰称。
在百度贴吧的色流历史上,罗凌峰是一位极为重要的人物,外号“色情哥”。
“这个产业中,分为黑白两道”,罗凌峰称,一些大的广告客户,会通过广告联盟,光明正大地找到他们。
而更为隐蔽的黄赌毒客户,则会通过QQ群集结。
中国互联网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中心公布的数据显示,其中淫秽色情类有害信息占据了67.2%。
“我们也会给网络赌场啊,龙泉宝刀啊什么的导流,但色情还是占据绝大部分,转化率最高”,罗凌峰称,他们给自己一个高大上的名词,叫“色流”。
“产业化之后,这个群体的人数规模,扩充了十来倍,保守估计当时产业链中有十来万人”,罗凌峰称,大家盘踞在各大“流量蜜罐”中,按点击收费、或按照付费金额提成。
如罗凌峰这样的单兵作战者,月收入十万;一个几人组成的工作室,月收入得几十万。
他们主要给两条产业导流,最主要是黄网或贩卖黄色视频的QQ。
另一部分流量,则导给了卖淫网络。
君丽是圈内比较知名的“妈咪”,她下端,对接北京各大高校的资源,上端,是各大色流发布平台。
“他们将小姐的信息包装好,发布在各个渠道上,成交一个,就结算金额”,君丽称,色流的提点极高,一般一单交易一两千,分为色流平台一半,妈咪再抽走剩下的一半,到小姐手中的,只有两三百。
朱浩齐发现,这个群体,集群效应开始变得明显,“我们甚至发现一个村都在做,村里还将其当成了支柱产业”。
而另一方面,他们虽然集群,却并不团结,没有“延续”性。
朱浩齐观察一个平台上,可能同时有几百波人在发垃圾信息,有些人可能会突然消失,转战其他平台,另一波人又会突然出现,绵延不绝。
“但新出现的人,一开始技术很难,四处乱撞,和我们多次较量后,才会慢慢技术提升”,朱浩齐称。
“哪有什么技术连贯性?”罗凌峰在入行之前,花了不少钱去网上买教程,买发帖软件,“全特么骗人的”。
后来他也想通了:如果他们真能靠这些技术赚钱,他还往外卖,这不是傻吗?
但不可忽视的是,因为产业链变得利润更丰厚,一些颇懂技术的精英进入——罗凌峰就一个个坑踩过来,最终成为百度贴吧历史上的“暗黑破坏神”。
罗凌峰选择百度贴吧作为阵地,有一定的原因。
贴吧有分群效应,相同的人会聚集起来,比如说“李毅吧”中,“很多屌丝群体,在里面发色情信息,转化率极高”。
另外,还有很多名字隐晦的贴吧,其实也是带色贴吧,比如“**家法吧”,“其实是一个SM人群的聚合地”。
正因为极容易找到“精准客户”,百度贴吧被色流群体盯上。
罗凌峰最开始通过聊天室和QQ群接活,刚一入行的时候,被虐得很惨。“一发就删,一发就删,我都搞不明白,他们怎么知道是黄网广告的”。
经过一周的摸索,他终于知道,表面风平浪静的体系中,背后是纷繁复杂的规则,黑暗中,有一双监控的眼睛。
摸清了规律之后,罗凌峰开始绝地反击。
2014年初,罗凌峰发现了iOS一个巨大的漏洞,在APP上点一个链接,从A网页跳转到B网页的时候,cookies(网站为了辨别用户身份,而储存在本地设备上的数据,包括用户名和密码)也会跟着跳转。
罗凌峰就是根据这个漏洞,截获了几十万个账号和密码,用于百度贴吧上发色情内容。
也正是因为这点,罗凌峰成为色流史上最难对付的对手——他手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量账号,而且几乎是零成本。
此消息得到了当时百度反垃圾负责人的证实:“罗凌峰太强大了,我几乎所有周末,都被他搅黄,我得实时监控他,才避免贴吧被他席卷”。
有了账号之后,他自己还开发了一个发帖神器。
“可以自动导入马甲,自动发帖,自动顶帖等等”,罗凌峰开始不断迭代自己的网址呈现方式,最开始是网址,然后是文本变种,最后将网址镶嵌到图片中。
此时,朱浩齐也发现,色流行业一个趋势开始出现,文本垃圾开始变成“图片垃圾”,且更具隐蔽性。
图片垃圾的出现,一度让反垃圾工作变得寸步难行——辨别文字简单得多,但图片包含的要素太多。
直到人工智能的运用,才让防守方的扭转劣势。
“我们进行机器喂养,给他们看大量的图片”,朱浩齐称,这个喂养的过程极为艰辛,比如,为了告诉机器什么是“色情”,需要给它看成千上万的色情图片。
但怕机器会误伤一些“妈妈晒光屁股娃”的图片,他们再给机器看各种宝宝的照片,再告诉它,这不是色情。
朱浩齐将其称为“正负样本”的喂养。
双方达到某种程度的势均力敌之后,一个新的流量时代再次到来。
从论坛到微博,从人人网到微信,每次流量迁移的背后,都是累累白骨。
每一个被抛弃者,都在孤峰绝壁之上,成为悲情英雄——但流量的列车,就是如此残酷无情,弃子如敝履,毫无眷念。
但色流群体却从未被时代抛弃,他们对流量的迁徙,极度敏感——一旦流量蜜罐不再甜蜜,他们就去寻找下一个。
微信当之无愧成为新时代的流量霸主。
据腾讯公布的2016年数据,微信的日活数据已经达到了8.89亿。
而随着流量蜜罐而迁徙的色流大军们,开始出现两个分支——一部分进军微信,一部分入侵视频。
微信和其他流量平台不同的是,这是一个闭合圈层,每个人的好友不可超过5千人,群不可超过500人,完全是一个“去中心化”的流量平台。
“有壁垒,零碎化”,色流老兵Asa对一本财经透露,要打破这个壁垒,将零碎化的流量聚集起来,就需要一些新的方式。
第一个就是群控的出现。
“万能的朋友圈,求两吨iPhone5c”,在Asa的朋友圈中,常能看到这样的信息,iPhone5c是他们最喜欢用的群控工具,成吨购买。
手机安装微信后,一般都是一个美女头像,启动摇一摇,加附近的人,或者批量搜索手机号加好友——只要通过了好友,他们就打破了壁垒,杀入了对方的朋友圈中。
最可怕的是,这些账号开始使用自动聊天软件,可以同时和所有微信好友聊天,类似“小冰”,最终目的就是销售商品或骗红包。
“我们也有人工智能”,Asa说,他们完全将人力解放——这恐怕要成为色流产业的第二次技术革命。
△ 自动聊天系统
这些假账号,还会利用朋友圈卖各种产品——黄色视频、减肥食品、老中医等等。
而另一支大军,则涌入了视频直播产业链中。
以前的图片垃圾时代,开始慢慢过渡到视频时代。陈熙也随着大军,参与视频争夺战。
陈熙将一些色情短视频,剪辑成10秒小视频,上面附上文字“想看完整版,请加某某微信号”,然后像撒网一样,洒满各大视频平台。
而他的下游,对接了数百个微信号。
一旦有鱼儿上钩,加了微信,会让对方发个“5块”“10块”的红包,再发他几十个完整版视频。
陈熙靠着给这些微信号导色流,月入20多万。
陈熙称,色流群体再次壮大,专注微信端的,保守估计有20万人,而视频和其他平台的色流大军,也有近20万人。
“2013年底,秒拍从一上线开始,就被色流群体盯上”,一下科技的副总裁陈太锋称,他们每天封上千个垃圾账号,特别是在春节、国庆等节假日、或者凌晨深夜,“我们越薄弱的时候,他们越活跃”。
“对于视频的检测,比图片检测的成本要高很多”,网易云安全(易盾)CTO朱浩齐称,视频时代的兴起,对反垃圾而言,是一个巨大挑战。
现在对视频的检测,只要是截图分析,比如一个10分钟的视频,每6秒截图一次,就是100张图,相当于审核成本高了100倍。
而视频产生的图片数量太大,极为容易误伤,因此,几乎所有的视频平台,都是通过机器加人工的方式审核。
“你很难想象,现在在一直播和秒拍中,审核的人工成本,在公司开支的比例中,占到了前三位”,陈太锋称,他们在西安有一个700多人的审核团队,7*24小时三班轮岗,一个人面前8个直播间同时开,每15秒切换一次,来监控所有的直播。
“任何一个UGC(用户生产内容)平台,必将遭遇内容安全之战,而其中的开支,都不会少”,陈太锋称,这个产业链,和所衍生的市场,都很巨大。
“中国从事这条产业链的人,保守估算,大概有40万”,秦源称。
Asa估算,这个地下产业链,每年将产生数百亿的利润流动,包括黄网、黄视频、卖淫的导流,再加上用色骗的钱。
然而,这个产业却从未被连根拔起过。
陈太锋也有诸多无奈,有时候他们发现几十帮团伙,都在给同一个微信号导流,但却拿这个微信号没有办法。
某种意义上,这场战争是不公平的。
追根溯源很容易,但却很少有人因为贩卖黄色内容而被定罪,这也导致他们的肆无忌惮。
朱浩齐将其称为一场猫鼠游戏,好在技术在不断提升,每次在色流爆发之后,就有新的技术出现,强力压制。
“目前人工智能的运用,就是最好的反击利器”,朱浩齐称。
流量聚合无常,游离无序,在流量瞬息万变的时代列车上,色流只是不速之客。
“有时候,你成为时代的追逐者,结局很凄凉,而我们这些搭便车的,却笑到最后”,陈熙称,他们利用人性弱点挣钱,这才是永不败的刚需——这大概也是最讽刺的部分。
“互联网是个自由的世界,却不是绝对的自由,需要用技术和制度,去约束人性和欲望”,朱浩齐称,这是一场无尽之战,从不休战,也永难言和……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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