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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里达:礼物是“不能占有的”

慧田哲学  · 公众号  · 哲学  · 2024-09-16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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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尼古拉斯·罗伊尔 严子杰译 转自拜德雅Paideia公众号


《何谓诗歌?》这篇文章以一种神秘地充满断裂和省略的方式去处理“诗歌作为礼物”这个显然非常传统的观念。


柯勒律治于1816年在《〈忽必烈汗〉残篇》(the Fragment of “Kubla Khan”)这篇文章的序中总结道:“笔者一直以来的目的,就是为自己造好一份一份的礼物——那些别人送给我的礼物”(Wu 1998,522)。《忽必烈汗》,不论曾经或现在,都显然是一份礼物。何谓礼物?在这本著作里,我一直在自找麻烦(但我至少解释了为什么会这样),不断就“德里达的作品”、“德里达作品的全部”、“通常所说的德里达的作品”等作出概括性的论述,现在我有必要再次泛泛而谈:所有德里达的作品都可以从“礼物”这个角度去剖析。(对于这最后一句中的“礼物”,你可以用“解构”、“文本”、“增补”、“延异”、“秘密”等去取而代之。)


我们可能以为,我们清楚知道何谓礼物,也试过收礼或送礼:可能是一双袜子或一束鲜花,通常包装华美,也许会同时收到贺卡。德里达非常质疑这些“成见”,甚至要为此下毒。(德里达指出“礼物”在德语里解作“毒药”,跟早前提过的药[pharmakon]一样,歧义甚多,可同时解作“灵符”、“解药”和“毒药”:参见GT 12,36,54,69;PP 131-2。)德里达没完没了地怀疑礼物是否存在。说到礼物,他总是忍不住补充一句:“如果世上真有礼物”或者是“如果真有其事”(参见,例如VR 18-19)。

 

精神分析对德里达这一部分的作品尤为重要。他的论述旨在让我们承认,施赠背后有着自恋的满足或无意识的满足。用德里达的讲法,施赠这个“行为”变得不可能。因为施赠者所能施赠的,都只是他或她无法感知的事物(甚至在无意识的层面上也无法感知)。他在《赠予时间》一书里这样描述:

 

就礼物的界限来说,礼物作为礼物,并不应该以礼物的形态出现,无论从受赠人或捐助人的角度来看都是如此。除非礼物不再在场(present),否则礼物不可能是礼物……如果对方感知到或收到礼物,又或者,如果他或她把它看成礼物,这份礼物将会报废。但礼物的施赠人也一定不可以看到或知道这件事。否则只要开始有施赠的意图,他就已经开始为自己赚取象征式的认同,夸奖自己、承认自己、满足自己、祝贺自己、象征性地为自己取回那些他以为自己施赠过或正准备施赠的价值。(GT 14)

 

我们还要处理另一种思考“我”或“你”的方法:在礼物出现之前,并没有所谓施赠人或受赠人,但如果有礼物这回事,那么它必定是不在场的,也不属于现在。德里达认为:“礼物(即:‘某人’给了‘另一个人’一些‘东西’)的可能性,同时也指向其不可能性”(GT 12)。如果作为不可能之物的礼物(gift)不具有冲击力,要是如有一份不可能在场的礼物(present)也不具有冲击力,那么施赠与受赠也不可能发生(参见WB 199)。“礼物的双重束缚(或不可能):如果真的要送礼,那么礼物一定不可以用礼物的形态出现,也不可以被察觉和接收”(GT 16)。

 

也许有必要强调一下,德里达并不是建议我们不要再为礼物费心,也不是叫我们停止使用“礼物”[1]或“捐赠”等词汇。与此相反,他旨在对礼物(作为一种不可能的经验)予以肯定:

 

如果礼物是“不可能”的另外一个称呼,我们还是会想到它、命名它、渴望它。我们有意让它出现。即使/正因为/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礼物,我们从来也不认识它,亦没有去验证、体验它的在场或现象。而礼物本身……永远不会跟它现象的在场(the presence of its phenomenon)彼此混淆。(GT 29)

 

为什么要写诗?写给谁看?诗又是什么?诗与礼物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看看雪莱在1820年写成的一首叫《问题》的诗。这首诗写的是一束花而不是一双袜子,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写的是关于一束鬼魅花束的梦,也是关于制作、赠送花束的欲望——以诗歌作为花束。诗中的叙事者想起他在梦里如何被花儿的“清香引[他]离开小路”,又向读者提供了一小辑花朵大全(micro-anthology)(“anthology”一词本来就解作“花的聚集”,来自古希腊语“anthos”,解作“花朵”;“logia-”解作“聚集”),这些花都是他遇上的品种(例如“银莲花和紫罗兰”、“雏菊”、“风铃草”等)

 

这首诗的结尾一段把雪莱(或者称之为诗中的叙事者)和作为读者的我们送回标题(“问题”)所提出的问题里去:

 

我想把这幻境中的花朵采集

精心挑选,精心搭配

扎成芳香的花束,使这司季之神的儿女

色彩班斓,交相辉映

一如生长在那自然的园地;

手捧着它们——多么快乐!多么得意!

我迅速奔向原来的小路边,

把花束奉献!——啊!我向谁奉献?[2]

(Shelly 1970,614-15)

 

诗题引导我们去假设:这首诗写的不仅是花束,这首诗本身就是一束花。若真如此,那么这首诗就是一份礼物。诗结尾的那个问题(啊!我向谁奉献?)调动出来的,是一种体验:体验到礼物——作为一种写作和阅读经验——的不可能。在这个场景里,读者和诗人或叙事者一样都成为了幽灵:整首诗的“梦境”也是被一种“赠送/呈现”(present)的欲望,以及把花束和诗歌化为礼物的欲望所推动。但问题仍然存在:“啊!我向谁奉献?”这个问题(以及以“问题”为名的这首诗)想更进一步,但同时也先于任何一位读者出现,它依然被阅读、被赠送/呈现。这首诗的梦境能够存留下来,存留得比诗人和每一个独一无二、有名有姓(例如你或我)的收信人更为长久。在梦里,《问题》这首诗依然见证着“礼物/在场”(present)的鬼魅性;作为见证,它也许比一次梦更为有效。但也正因如此,诗和梦同时成为了一种思考“礼物”的理想比喻。如果施赠的欲望不是蕴含于诗或梦之礼物的欲望或更精确、深切地(abyssally)说(例如雪莱的《问题》和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如果不是蕴含于梦中之诗的梦的欲望,也不是蕴含于梦中之诗的幻境的欲望,那它又是什么呢?

正如雪莱诗中的“我”可能永远也没有回到“原来的小路边”,《忽必烈汗》里的“我”则忙于应付一种循环或交错配列法(chiasmus)[3],一种不停循环的欲望(“如果我心中能再度产生”)。在这两个例子里,叙事都在中途产生断裂,甚至在开头已经断裂。两首诗同样关心的是必须转化、却又不能转化成叙事的一些故事或论述。这种“双重束缚”跟德里达提到的“礼物”非常吻合。他在《赠予时间》里写道:“礼物(如果有)要求叙事的可能性,同时要排除这个可能性。没有叙事就没有礼物,但同时礼物依靠的是叙事的可能和不可能”(GT 103)。如果要得到所谓礼物,那么我们就不可以述说一个有关礼物的故事;但同时,一些故事(不论是一首诗,或者是一篇前言)还是必要的——而故事必须是关于礼物的不可能:“把花束奉献!——啊!我向谁奉献?”

 

德里达就礼物所说过或写过的一切,都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方式去思考解构、延异、诗性等问题。礼物是超越理性的。德里达在《赠予时间》里写道:“即使是最卑微的礼物也用不着半点理性”(GT 77)。礼物是一种疯狂(参见GT 35,58)。它有着“疯狂的能量”(G 243)。它必须有某种“不可估量”的特质,必须有一种“不可估量、不可预见的例外”状态(GT 129)。礼物与前文谈过(有关增补和承诺的章节)的过分的逻辑、奠基性的过剩(excess)或夸张有密切的关系。德里达宣称,礼物“过于超前,是一种夸张的先验性存在。节制的捐赠经验——也就是适可而止、大方得体的礼物,在先验的前设下都不能称之为礼物”(GT 38)。德里达指出,如果“自然与人工、真实和虚假、原初和衍生(或参借)”(GT 70)之间没有不确定性,那么解构这种“事件”也不复存在,“礼物”也不可能存在。在这里,我们不妨回想一下,柯勒律治谈到《忽必烈汗》这首“礼物”的“源起”时的措辞:这首诗“原本(也可以这样说吧)是送给他的”。这非常犹豫的一句“也可以这样说吧”(关于这一句我可以另文论述)怪异而执拗地悬浮在“原本”与“送给他”之间,同时它也凌驾于“诗作为礼物”这个想法之上。

 

在德里达的论述里,礼物在某些方面来说,可能比柯勒律治的讲法更会带来冲击和干扰。礼物没有本质可言,它“超越存在(beyond being)”(SN 85)。它不是可以“送给”某人,也不是某人可以“送给”你的东西。礼物是“不能占有的”(SM 27)。有人可能以主客体关系去理解何谓礼物(“瞧,这里有份礼物,我谨此送赠给你”),但这种思考其实已经被“施”与“受”的逻辑、互换和交易的逻辑,或者是有意无意的一种奖励(或满足)机制等锁死了。礼物是疯狂的,它就是一种疯狂。迈克尔·纳斯认为礼物就像“延异”一样,它是一个名字,用来命名那些“没有适当位置的东西,它是一个可作参考的点,但并不指向任何的指涉物”(Naas 1996,83)。德里达在《丧钟》里指出,“我们一定要抛开主客之辨才可以理解‘送礼’是怎么回事”(G 243)。这刚好对应本章的题目“诗之断裂”——就是要跟(德里达在《何谓诗歌?》一文里勾勒出来的)诗歌或诗性(poematic)决裂。德里达认为“诗的礼物”涉及的是一种“没有标题”、不能(被诗人或读者)签署并据为己有的经验:它“会出其不意地发生,令你喘不过气,更会与拥有话语权及文学性的诗歌决裂”(Che 235,tr.mod.)。诗的礼物跟所有“在场”决裂,也跟所有以“何谓……”为开头(例如“何谓诗歌?”、“何谓礼物?”)的问题决裂(参见Che 237)。

 

注释

[1]作者在这里同时用了“gift”或“present”两个词,这里指“礼物”;后者也可解作“现在”,而在德里达的体系里亦可解作“在场”。——译者注

[2]中译取自:《雪莱诗选》,赵建芬等译,石家庄 : 花山文艺出版社, 1992,226-228页。——译者注

[3]交错配列法是一种修辞手法,是某种颠倒顺序的对偶句,第二句往往是第一句的颠倒。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约翰·肯尼迪的名句:“别问你们的国家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而要问你能为你们的国家做些什么。”(Ask not what your country can do for you. Ask what you can do for your country.)。——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