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傅月庵
我们在赶路。我不时翻盯手表看。他却东张西望问：“这间是……”
冬日天黑得早，寒假的周末，公馆华灯初上，摩肩擦踵，我们三人——两男一女——穿梭其中，看到书店就得拉住他，免得又往里面冲。
“有点迟，得加快脚步了。让人等不好意思……”我又看表，发现时间已超过，翻出手机，有通未接来电，“糟！”急忙回拨。“喔、喔，好，没问题。”通完话，我眼睛发亮：“他被塞在路上，还有时间，再看一间……”话还没讲完，他已往对街冲，一辆出租车来势汹汹，“慢一点！慢一点！”两人同时惊呼。
很小的书店，却是我充满回忆的地方。20多年前，我几乎每天都要来巡视两三回，架上动态，新来旧有无不了如指掌。逛久逛熟了，有时老板回答不出客人询书，干脆手一指：“你问他吧，他比我熟！”——逛旧书店不二法门：“天道酬勤”四字，朝如斯，夕如斯，朝朝夕夕皆如斯，不停地去同一家店，收获肯定不少。几乎踩断门槛的那些年，真也就是得书最多，质量最好的一段时光。
“咦，这是什么？”他的质疑声打破了我的怀旧追忆。一下子也唤起一个多钟头前他进入另一家二手书店时，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地上，疯魔似地低头扒寻下层书架的画面。淘旧书守则之一：“高处、低处千万莫忽视，你想要的很可能就在那里。”“诚然身经百店，的系行家！”我暗自赞叹。一问之下，那几捆竟是一个钟头前方才讨论过，也看过零本，他很想买，却因品相且不齐而没买成的一大套书，精装101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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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上翻书的他。作者供图
“这套定价三万。“没关系，品相好，齐全就行。”他一口气买下，兴奋地说运气真好！结帐时更连称：“务必帮我检视品相，要齐全才行。回到北京，我一翻书就会想起您……”老板娘一听，乐不可支，回答：“定价三万，算你一万三就好！”——“别讨价还价惹人嫌。”、“说话中听常有意外。”淘旧书守则又一又一，这人深了，肯定断烂朝报堆里一拳一拳打出来，绝非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就是个雅人！”前两天上海友人微信上说。“不只是个雅人！”我想。
到餐厅路上，短短几分钟，他满脸兴奋滔滔述说这次得书经过：千钧一发啊～你要不掏手机，哪里知道他塞路上？他不塞路上，哪有时间再看一家？我若不抬头看狐疑问一下，哪知道那就是我要的那一套书？多惊险，接得多好啊！而且这套，101本一本不少，品相也行对不？起心动念一个钟头就送到眼前来。多不容易，多巧啊～这车真是塞得好啊……
一期一会。每一本书与人的相遇都是独一无二的事件。一个差池，两者便擦身而过，此生再难相逢。能领略到这点，且念念不忘，自然珍惜手中所淘到的每一本书。“不只是个雅人，他根本是个书人！”我下了结论。
“那时候，我在美国纽约一个小镇半工半读，洗碗赚学费。不念文学，改读计算机，苦得要死。上工前下工后，旧习不改，老去逛镇上一家旧书店，放松自己透透气。有一次，看到一本林语堂签赠宋美龄，宋真读完还作了标记的《吾国吾民》，一看价钱，哇，25美元！一下子买不起啊。但这书实在好，怎么办？那……那就藏起来吧。藏插架书的后头，横摆贴着，不让人看到。一个月里，常去检查，越看越喜欢。最后终于攅足了钱，兴冲冲跑去帮她『赎身』，手一推，立刻察觉不妙。拨开书，果然那本不见了！会不会位置错了啊？到处找，没有就是没有。问老板知不知这书？“有啊，半个钟头前被买走了。”我那时的心情懊恼～恨啊～～”
四人到齐，坐下吃饭，本不喝酒的他，或因好书手到擒来，龙心大悦，竟破戒也喝一杯。酒一下肚，故事就多了，却总离不开“书话”，他的藏书、版本、品相、珍本、特殊开本……无所不至。讲的人容光焕发，口角春风；听的人津津有味，垂涎三尺。讲到他留学淘书“缘悭30分钟”的这一段，懊恼历历犹存，却早已是30多年前往事了。为了安慰，我急忙与他同病相怜一番：
“那时我也穷学生，读不好书，成天在光华商场，台北以前最大旧书集散地，晃来晃去。有一天夜里，商场临打烊前10分钟吧，我淘到一本台湾光复初期，杨逵翻译成日文的鲁迅《阿Q正传》，乐翻天了！一看标价，口袋钱不够。我向来不喜欢跟老板打交道，加上就要关门了，便偷偷将书藏在地面乱叠的书堆里，这招以前用过，心想万无一失。隔天商场一开门，急忙冲了过去，书堆里翻来覆去，找不到，没有就是没有。老板看我失魂落魄模样，笑着说：“昨晚你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翻出来买了。你记得吗？那时候店里还有一个人……”老板话没讲完，我满心愤忾，直想起当时台湾最常见的标语：“小心，匪谍就在你身边！”你还乐足了一个月，我就这么干爽一个晚上而已。比你惨吧？呵呵～该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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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台北夜景
一整个晚上，几乎就在谈笑声中度过：讲一段作家妙事，说一回淘书奇遇；八卦连篇，荤素不忌；连讲带比，有图为证手机且示君。“天下快意之事莫如友，快友之事莫如谈。”蒲松龄说得一点没错。这种快事，难得碰上几次也就值得消磨一生了。
许多年之后，人们只会记得那一年台北国际书展来了一个企业家、投资家，作了一次精彩演讲。我不会忘记的却是，那一年台北来了一个深藏不露的书人，他让我们大开眼界了。
本文
原标题《书人》，
题
图为
资料图：台湾某旧书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