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帮我们把这一桌的椅子都撤了吧！”4辆轮椅应声而入，围住离门口最近的饭桌。
笑声不断从餐桌前发出来。他们是绵竹人民医院附近这家餐馆的熟客了。4个人在9年前都被诊断为脊髓损伤一级伤员，以后的人生，不能再离开轮椅。
他们成立了一个“脊髓损伤互助小组”，每个月都出来聚聚。
他们一起聊天，互相说笑。听说哪个村有了新的伤员，他们就一起去看，给新病友讲讲该注意的事情，拉着他们一起出去耍。
每当电动摩托轮椅驶进康复病房，刹车手柄“咔哒”一声按住，病房里沉闷的人，会惊喜地抬起头来。
“张伟，你又长漂亮嘞！”
一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69岁的彭清全骑着电动摩托轮椅进了康复训练室，熟练地把自己“放”到一张病床上。
车靠着病床边上，并列停稳，锁好，双手使劲一撑，先把屁股挪到床上。接着揪起裤腿，把右腿抱起来，“咚”地放好，再抱左腿。拉开聊天的架势，坐上病床仿佛就在自家床头一样自然。
图 / 韩逸
被夸“又漂亮了”的张伟是个新病友。彭清全和互助小组的伙伴杨发春、唐永红一起围过来，教她怎么用力撑起上身。
为了重新自理生活，彭清全曾经在绵竹人民医院康复科住过9个月，又转到八一康复中心住了2年多。地震过后的第5年，才恢复到现在的样子。
在绵竹，有22人在地震中被重创脊髓，导致截瘫。
老婆就死在彭清全面前，手拉着他的脚。他的脊椎被砸断，背部被打上25厘米长的钢架。褥疮里的积液排不掉，手术就做了7次，屁股上长着拳头大的包。
图 / 韩逸
烂肉剜掉，又溃烂；积液排出，又积起。和手术过程一样反反复复折磨他的，是心里那道“我是一个废人了”的坎儿。
哪次不小心摔倒了，半天都爬不起来。可他不喜欢做什么都要人帮忙。从医院出来之后，彭清全把自己关进了屋里，几个月都不出门。
同样在地震中伤了脊髓的病友唐永红和杨发春，买了麦片和猪蹄去看他，拉着他说话。2013年，他为了省钱，每天只吃一顿饭。唐永红在病友群里筹钱，号召大家省些钱帮他，“比如一周吃两次肉，那就改成吃一次”。
彭清全慢慢开朗起来，愿意跟人交流了。压疮没好利索的时候，彭清全自己往屁股后面糊上敷料和纱布， “啪”地一拍，比医生贴的都结实。不少病友发彩信给他，问该用什么药效果比较好。
压疮、排泄、神经痛，这是脊髓损伤患者面临的最普遍的三个问题。“才开始，哪个都不敢面对”，彭清全给他们讲怎么上药。
杨发春拉着其他女病友一起染头发，头发染成红色，她觉得很精神，“看起来就不像残疾人了”。
“我们这种人，都是起床困难户。”彭清全的话让张伟皱着的眉头舒展开，笑了。屋里的人都不再那么紧张。
染着红色头发的杨发春（左二）。图 / 韩逸
受伤之前，彭清全做饭是一把好手。去工地上打工，工友都愿意喊他掌勺。一顿饭几十块钱的标准，他张罗计划，荤素搭配，安排得人人满意。
康复之后，他要从最基本的端菜开始习惯。做好一碗蛋花汤，腾不出手端起来，就直接放在腿上，推着轮椅往客厅走。因为腿上没有知觉，汤汤水水的洒出来，感觉不到什么，到晚上，脱了裤子一看，皮已经烫破了。
第二次，学乖了，汤碗放进盆子里，盆扣在膝盖上，隔温，还稳当。
图 / 韩逸
“康复知识你在医院里就知道了，生活知识靠自己摸索。”他跟其他组员聊天的时候，发现不少人都被烫伤过。
同样是脊髓损伤一级的杨发春，老公端来洗脚水，忘了放凉水，她不知道，用手抱着腿放进去，眼见着脚一下子变红，大泡鼓起来，赶紧把腿抱出来，“皮子烂了”。
杨发春在聚会上诉苦，那以后，大家都知道，烫脚之前要先用手试试水温。
彭清全第一次坐电动轮椅出门，摔了。家里没有其他人，他只能一点一点爬到门口的沙发旁边，撑着沙发起来，“搞了半个小时”，腿上刮出了血。
还有一次，去公路对面的垃圾站倒垃圾，路过一个斜坡。自己没控制好轮椅，一路往下飞驰，幸好被旁边的路人看见，一把抱住了他和轮椅。他吓出一身汗，“不知道要是没被看见，会怎么样”。
彭清全有时候也可以独立清扫庭院。图 / 韩逸
最难挡的是疼。“痛起来完全麻木，好像有猛兽去啃那个骨头。”他忽然什么事情也不能做下去，“就像是用针进去转和挑，滋滋滋那种”。
跟病友倾诉的时候心里才会好受些，大家哄笑一阵子，也就觉得淡了。
他们申请到了福幼基金会的自助，每个月有1200块钱聚会经费。
他们8年来一直坚持聚会。现在，每到聚会的时候，大家拿着自己炒的菜赶到其中一个组员家里，一起吃完，打牌或者聊天，“什么都聊”。
小组在不断壮大。听说哪个村子里有新增的病患，他们就相约着一起去看。日子久了，互相之间就跟亲人一样熟悉，女性病患就在彭清全旁边的病床上更换清洁尿管。
“大爷，你背过去哦！”大家开玩笑一样喊着，彭清全一边笑着回“没事没事”，一边把身子侧过来，不朝那个方向看。她们称呼年纪最长的彭清全为“大爷”。
“天天闷在屋头，心情不好。”每个月的聚会成了最盼望的事儿。有了电动摩托轮椅之后，几个人出行方便了很多，他们平时也会相约着出门，到处去玩，看油菜花、逛市场、踏青。
彭清全跟志愿者学会了做手工皮具。难得不痛的时候，他可以一整天都对着羊皮，雕刻上色。
粗的砂纸打完了，细的砂纸打。捉着一枝毛笔，挑选自己喜欢的花色，画鸟画雀画荷花。配好油漆，喷到画好的钱包上，自然风干。
家里床头柜上的止痛药旁边，堆满了各种成品的钱包。有些是样品，有些是他刚刚照着做好的新钱包。
身上一疼起来，正在雕皮具的手一抖，就画歪了，一点没辙。
这个5月，最让彭清全开心的是，他接到了几十个皮钱包订单。
“5.12”当天，他仍然要忙着雕刻自己的作品，像对娃娃一样仔细耐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