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十年代王中新闻思想的提出与来源
1956 -1957年王中的新闻理论成果,主要是一份拟议中的《新闻学原理大纲》(十八章目录),以及通过讲座稿留下来的一些新闻观点,其中影响最大,也是后来受到批判最多的观点,主要包括:1.报纸的“两重性”,一重是宣传工具,一重是商品;2.新闻事业是社会产物,认为新闻事业的产生与发展,同社会需要与社会条件有着密切关系,后来也被称为“社会需要论”;3.办报要根据读者需要,也被称为“读者需要论”(余家宏,丁淦林,1995)。
尽管“王中提出的新闻理论体系并不完备”(余家宏,丁淦林,1995),但与此前以“三性一统”为主体的新闻理论框架相比,则显示出全新的面貌。王中所提出的新闻观点,指出了五十年代初新闻工作片面强调阶级性、斗争性,报纸内容沉闷,新闻性、可读性不足的问题。甘惜分也认为,王中的许多言论“打中了党的新闻工作的要害”,“就是从今天看来,王中所指出的报纸的问题仍然存在”(甘惜分,2005:283、294-295)。因此,他的观点传播甚广,受到很多新闻界同行的赞同和欢迎。
王中的新闻思想是如何形成的?甘惜分认为,王中的思想资源“来自旧上海资产阶级新闻学思想”,因为“上海是旧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新闻业出版业也最为发达,那里的教师们比较熟悉旧中国的新闻学。全国解放后,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同志们对这些发黄的旧书仍相当注意。”(甘惜分,2005:89)
从王中1956年以来主持新闻教学改革以及社会关系的各方面情况看,甘惜分上述判断不无道理。
王中主持新闻系系务之后,很重要的措施就是先撇开意识形态的差异,对旧中国和西方的新闻理论和实践重新开始了解、研究、借鉴,作为建构新中国自己的新闻理论体系的前提和基础。因此,复旦新闻系广泛收购报刊史料,举办“中国报刊史料展览会”,编辑《中国新闻史料文集》等。在王中主持下,复旦新闻系还创办了《新闻学译丛》,其中专门开辟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新闻工作”专栏。之所以重视西方新闻理论,因为王中“感到资产阶级新闻学的书写法有系统、有节奏、能连贯,比我们、比苏联的讲义好;资产阶级新闻学中都有一部分什么叫新闻学,如何研究新闻学,他们讲法比较清楚。”(吴明先,2010)
王中到了复旦后,仍与新闻界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也是他对媒体现实问题感受较深的原因。在1956年的新闻教育改革中,他特别重视上海那些老报人的新闻理论与实践的传承价值。复旦新闻系组织召开了两次老报人座谈会,请严独鹤、李子宽、胡道静、孙恩霖、马荫良等老一辈新闻人介绍他们在旧中国办报的经验(宁树藩,2004)。王中还曾试图将胡道静调入新闻系(黄旦,肖晶,2009)。大众日报总编辑也请王中帮忙物色上海“老报人”担任大众日报顾问,负责重要文章的修改和拟订标题(人民日报,1957)。此外,王中与储玉坤的师友之谊也应重视。储玉坤出生于1912年,毕业于中央政治学校大学部新闻系,曾任《文汇报》总主笔、《申报》主笔等,并在之江大学新闻系兼职。1939年储玉坤出版《现代新闻学概论》,作为大学新闻系教材多次再版。1949年,他参加华东新闻学校研究班,进行以思想改造为主要目的的短期学习,由此与王中结成亦师亦友的关系。结业后储玉坤被分配到中国进出口公司研究处转行从事世界经济研究,但仍与王中保持了密切的关系,在王中酝酿《新闻学原理大纲》期间帮他找西方新闻资料以及英美出版法等(文汇报,1957)。另外,在王中《新闻学原理大纲》的理论体系处理中,也不难看出《现代新闻学概论》的影响。
需要注意的是,王中对“中国报纸的传统”“那些发黄的旧书”的确非常重视,但他并不是对西方以及旧中国新闻理论的照搬照抄。从他对复旦新闻系的教学改革以及《新闻学原理大纲》的框架设计、前三讲录音整理稿来看,他是将人类新闻活动作为考察对象,放眼世界,兼收并包,以创建、推进新中国新闻学理论研究与新闻教育事业(黄旦,肖晶,2009)。
(二)“甘王之争”的缘起
虽然都是从革命根据地出来的“老干部”,甘惜分认为自己属于“正统派”(甘惜分,2003:548)。这个“正统”的原因,首先在于他的知识结构和思想观点。研究者对《新闻理论基础》一书注释的分析发现,其中对革命导师、党的文件、苏联新闻理论的引用占到79.4%,对西方新闻学理论的引用只有一处(柴菊,2013)。从延安到新华社到北大,甘惜分始终与中央离得比较近,革命教育也内化为他的自觉行动。鸣放期间北京大学成为运动中心,但是甘惜分“紧紧把握一条,对党的意见应在党内提,不能在非党会议上谈党内问题。这是党的纪律,党组织从延安时代起就是这样教育我们的。”(甘惜分,2005:292)北大新闻专业是原燕京大学新闻系的旧班底,“资产阶级思想”倾向比较强,而中国人民大学“是党中央自己办的学校,学校的干部都是比较成熟的干部,所以我们认为把新闻系办在人大是最合适不过的。”因此,包括甘惜分在内的三位“老革命”,力主北大新闻专业合并到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甘惜分,2003:546)。晚年甘惜分曾反思,当年北大新闻系并入人大“也是受当时左的思想影响”,“既在人大,就不能不在相当大程度上受这种(左的)学风的约束。”(甘惜分,2003:546;甘惜分,2005:354)
1957年5月16日,在全国新闻界大兴改革之风、新闻界“鸣放”进入高潮之际,新成立的中国记协研究部部长、人大新闻系系主任安岗,邀请北京大学新闻专业和复旦大学新闻系联合发起,召开全国新闻界座谈会。会议连开三天,一开始安岗请王中第一个发言,王中表示谦让(丁淦林,2007),后来在发言中主要介绍了上海新闻界“鸣放”的情况,最后对自己的观点做了简单介绍(王中,1956:113-116)。
6月12日,《事情正在起变化》在党内印发,针对第一次新闻座谈会,毛泽东(1957)提出:“他们否认报纸的党性和阶级性,他们混同无产阶级新闻事业与资产阶级新闻事业的原则区别,他们混同反映社会主义国家集体经济的新闻事业与反映资本主义国家无政府状态和集团竞争的经济的新闻事业。他们欣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反对党的领导。”6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文汇报在一个时期内的资产阶级方向》称:“他们混淆资本主义国家的报纸和社会主义国家的报纸的原则区别。在这一点上,……一些大学的一些新闻系教师也有这种情形。”“在世界上存在着阶级区分的时期,报纸又总是阶级斗争的工具。”王中的命运已经注定。
6月24日开始,被毛泽东称为“否定之否定”的全国新闻界第二次座谈会召开,在这次座谈会上,甘惜分发言批评了王中的新闻观点。其实,此前王中到北京与北大新闻系同行会面时,包括甘惜分等几个老干部听了王中的理论,就“都不以为然,觉得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思想太右”(甘惜分:2003:546)。甘惜分后来解释,之所以选择王中作为批判对象,因为“大多数发言者都是报纸编辑记者,只有上海复旦大学的王中同志是研究新闻理论的。”(甘惜分,2005:293)但实际上,在第一次座谈会上发言的还有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的莫如俭,他在发言中反对列宁对报纸性质的看法,介绍了美国学者的观点,并支持和补充了王中的意见。北大青年教师陈诗经更是不指名地批评甘惜分的新闻理论教学是教条主义(中华新闻工作者协会研究部,1957)。这样看来,或许在甘惜分心目中,只有王中才是能和他匹敌、值得批判的对手。
王中历来以“思想活跃,大胆敢为闻名”(复旦大学应届毕业生,1957)。他曾说自己:“至于‘不逾矩’,我不想做到,也做不到。我永远做不了金丝雀,孔夫子练就一身蹲笼工夫,愧不如也。”(王中,1985:353)而甘惜分后来自述在第一次新闻界座谈会上听到王中等人发言时的感受:“我是一只在笼子里长大的鸟,是长期在解放区党组织的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干部。当我们听到那些从未听到过的激烈言论时,真吓得目瞪口呆。”(甘惜分,2005:292)可以说,王甘两人的思想冲突,在所难免。
据甘惜分回忆,座谈会后,《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亲自要求甘惜分将他批王中的发言整理成文,刊登在1957年9月16日《人民日报》上,题为《报纸是阶级斗争的锐利武器》。文章主要针对王中“社会需要论”的观点展开批判,认为“报纸不过是表达阶级意识的一种形式,它具有强烈的和鲜明的阶级性。”“它不是为满足抽象的社会需要而产生,而首先是为了满足阶级的特点需要而产生。”此后,应新华社《新闻业务》杂志约稿,甘惜分又写了《略论王中的反党思想》,对王中报纸“两重性”“商品性”等观点进行批评。两人纠缠一生的矛盾就此展开。
(三)“甘王之争”在八十年代的延续
1980年5月,同样遭到迫害劫后余生的甘惜分借在兰州召开西北五报新闻理论研讨会之机,决定为自己二十多年前写下的文章,主动向王中道歉。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决定,与甘惜分二十余年来的知识、思想、经历变化有关。甘惜分批罢王中,才知道自己也被悄悄划为“中右”,并在1960年“反对修正主义”运动中,遭到人大一批极左青年教师和学生的批判围攻(耿化敏,2015)。虽然1961年中宣部将这次“错批”列为全国十大“左”倾案件之首,副部长张磐石亲自来为甘惜分平反,但“文革”伊始,中宣部作为“阎王殿”被打倒,甘惜分自然也劫运难逃——原本的批判者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原本的意识形态权威阐释者的身份转眼间荡然无存(黄平,2009),这样的经历必然带来深刻反思。
据童兵教授回忆,在这次“文革”后第一次全国性的新闻学术会议上,甘惜分先请自己的研究生、本科毕业于复旦新闻系的童兵和王中打了招呼。第二天会后见到王中,“诚恳地说,我们之间的新闻观点,是可以争论一辈子的,但是1957年我对你无限上纲,现在向你当面道歉。”(童兵,2015)也有回忆称,甘惜分是亲自到王中的房间里诚恳道歉,但王中却始终默不做声,只是猛抽着烟,场面显得很尴尬。甘惜分很快告辞离开,王中继续默默坐着,后来流下了泪,去了一下卫生间,回来后仍没说一句话,只是抽烟、喝茶。尽管已经当面道歉,但让甘惜分纠结于心的是,虽然王中表示事情都“过去啦”,但实际“王中同志一直对我‘情有独钟’,到晚年还对我耿耿于怀”。甚至是“怀恨在心”“恨之入骨”(甘惜分,2005:296;甘惜分,2003:548;甘惜分,2004:558)。
在当年的政治情势下,曾发表违心之论的王中的同事、学生,新闻业界学界知名人士很多,但极少有人公开道歉。《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更是专门组织多篇理论文章,批判王中的“反动思想”。王中只对《解放日报》刊登的社论《办报要有立场》非常不满,洋洋洒洒写下万余字的文章,一秉他嬉笑怒骂的文字风格,对社论中各种陷人于罪的说法逐段批驳的同时,还“教导”社论作者应如何写评论。“解放”后,王中特将此文交由《复旦学报》发表。但对其他曾经批判过自己的人和文章,王中从未有公开回应。
对于“甘王之争”,甘惜分还回忆说,八十年代王中复出后,“到处讲课都是攻击我”“没有指名地反击我”。“我后来听复旦大学的同志告诉我,王中同志在八十年代在课堂上讲过,‘你们即使把甘惜分的书背得滚瓜烂熟,我也只给你30分’。”(甘惜分,2005:296;甘惜分,2003:548;甘惜分,2005:558)这里说的“甘惜分的书”,无疑就是《新闻理论基础》。
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甘王之争,固然结怨于五十年代甘惜分对王中的批判,但更主要的是反映了八十年代初期两人理论观点的对立,这也映照了改革开放之初思想解放运动中不同思潮的分歧,表现了思想解放曲折发展的进程。
(四)围绕《新闻理论基础》的争论
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启的改革开放,也是一场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党内理论精英通过一系列讨论,一方面拨乱反正,纠正“文革”的错误,重新确立党的意识形态权威解释;另一方面也不断冲破长期“左”的错误的严重束缚,以思想解放、理论创新引领、推动进一步的改革开放。
甘惜分的《新闻理论基础》一方面具有“清算‘四人帮’的封建法西斯理论观点的总结”的意义(童兵,1994),但另一方面,“由于长期生活在政治统领新闻的传统中”,一些观点还显得滞后(陈力丹,2008),甚至被一些人认为偏“左”。在《新闻理论基础》中,作者首先明确所讨论的对象是现代社会专门的新闻机构所发布的新闻,因此定义新闻为:“是报道或评述最新的重要事实以影响舆论的特殊手段。”由此出发,该书认为“报纸首先是一定的阶级,或它的政党,或某一政治集团为了宣扬某一观点、为了打造舆论的需要”而产生出来的,而“报纸是适应社会需要而产生”只不过是“皮相之见”。因此,新闻事业的性质就
是“阶级舆论工具”;新闻事业的作用就是“统一思想”“统一舆论”(甘惜分,1982:40、54、57、64);新闻在这里实际上等同于宣传(陈力丹,2008)。可以看出来,《新闻理论基础》上承延安《解放日报》改版形成的党报理论(黄旦,周叶飞,2013),并接续作者1957年批判王中文章中的学术观点及理论逻辑。这也是为什么甘惜分说“和王中的争论是应当坚持一辈子的”(甘惜分,2011:22)。
平反后的王中,在1981-1982年连续发表了《论新闻》《论传播工具》《论宣传》《新闻学的第二课题》《论新闻事业的阶级性》等文章,吸收了传播学的一些理论,并对他五十年代所提出观点做了深入展开。文章从人类社会需要产生新闻活动出发,把“新闻”定义为“新近变动事实的传布”,而其中具有新闻价值、能让读者产生共同兴趣的新闻,构成新闻机构所报道的新闻。王中明确反对“报纸是XXX工具”的定义,认为就像嘴巴能吃饭也能说话一样,这只是报纸的一个作用。进一步地,王中提出,新闻事业通过选择事实、解释事实、评论事实体现阶级性,而新闻却并非全有阶级性的;新闻与宣传尽管互相交织,但属于两种不同的社会现象,应遵循各自的规律、特点和要求。
王中甘惜分的论述都没有明确针对对方,但主要观点是针锋相对的。
八十年代初的“甘王之争”不仅是两位新闻学者的思想分歧,也反映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新闻界的思想矛盾。两人在研究中涉及的报纸的性质、新闻与宣传的关系、新闻真实性、新闻指导性、新闻价值、新闻的定义等问题,在八十年代都曾进行热烈的学术争鸣,有些还相当激烈。由于《新闻理论基础》在我国新闻学研究上属于开创之作,受到更广泛的瞩目。在公开出版前,为征求多方面的意见,中国社科院新闻所于1980年12月召开了为期三天的学术研讨会,参加者除了社科院和人大的老师、学生,还有在北京刚开完会的不少记者、学者,因此影响不小。会议“并不是在风平浪静中进行的,而是自始至终充满了激烈争吵”(甘惜分,2005:354)。甘惜分把参会的学者分为“人大派”和“社科派”,人大派保持了“中共教育思想的传统”,而社科派“大部分是年轻人,是1949年以后毕业的大学生、研究生或从国外回来的留学生。他们思想活跃,接受外来思想快,对中共传统新闻思想不十分熟悉甚或持否定态度。”在初稿中,甘惜分仍然沿用了“报纸是阶级斗争的工具”的观点,与社科院一群学者产生激烈争论,火药味甚浓,以致甘惜分的一位学生当场愤然指出社科院年轻学者对甘老师不够礼貌。会后,甘惜分写了长达两万字的《对新闻理论几点分歧意见的看法》,对新闻事业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报纸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等观点进行了更加具体的辩证分析,并送交社科院要求在该所杂志上刊出,但是被新闻所拒绝了(王英,2015)。由这些细节可以看出,这场学术论争已经不仅是观点的交锋,而且带有强烈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情绪化色彩。
对于王中的新闻思想与甘惜分《新闻理论基础》一书,后来的研究者认为前者的理论出发点是“新闻本位”或“学术本位”,而后者则是“政治本位”或“党报本位”。这种评价是否准确姑且不论,但王中与甘惜分在思想立场、研究取径、观点倾向上的分歧是明显的,因此,王中对盛名之下的《新闻理论基础》不屑一顾,甚至迁怒作者,对甘惜分存在反感拒斥情绪,也就不难理解了。
(五)甘惜分晚年的新闻思想转变
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推进,特别是党的十三大明确提出党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基本路线,全面加快改革开放以来,新闻改革也逐步从思想观念、功能、模式的改革,转向对适应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经济政治状况的新体制的探索(童兵,1994:197)。这一时期,甘惜分的新闻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
对于晚年思想变化问题,甘惜分从不讳言。多年后,他反思社科院那次学术争论说:“现在看来,同志们的意见虽也有偏颇,但我还没有完全从‘左’的思想束缚下解放出来。”“就我自己来说,由于长期受党的教育,又在新华社工作过10年,我的新闻思维方式开始是完全正统的也可以说是官方的思维方式。我那些年之所以被不少朋友和学生称为‘正统派’,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初写《新闻理论基础》时,我是用党的观点写东西,自己的观点只能隐藏起来……1990年以后,我要用我的思想来写文章了。”(甘惜分,2005:387、281;甘惜分,2009:5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