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脑洞故事板
原创者的脑洞风暴,投稿请发邮件。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三联生活周刊  ·  备孕3年,我从生殖科“辍学”了 ·  昨天  
三联生活周刊  ·  “十一”旅行打卡前,推荐认真阅读这篇“攻略” ·  2 天前  
三联生活周刊  ·  1/4个世纪后,你听懂《娘子》了吗 ·  3 天前  
三联生活周刊  ·  中国书法到底有多美? ·  6 天前  
51好读  ›  专栏  ›  脑洞故事板

大师兄 | 蹦蹦戏的规矩

脑洞故事板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5-11 12:03

正文

图/麦籽





剧团到达小剧场的时候,太阳刚落山。大伙儿刚把行头放在剧场老板安排的临时宿舍,团长就吵吵把火要先喝顿洗尘酒。

 

“团长,得先拜大师兄吧?”张志放下肩头的大包,气喘吁吁地问向团长。

 

团长没理他,掏出烟盒自顾自地发了一圈烟,众人忙不迭地伸出双手接过。

 

现如今戏曲早已式微,蹦蹦戏本就是小曲种,活的更是艰难。演员们揭不开锅,眼看就要散伙。团长临危受命,大刀阔斧地整改。让演员排小品,练流行歌舞,甚至学魔术杂技。苟延残喘的剧团开始回光返照,收入不断,人心也齐了,团长威望一时无二。

 

看着没人理会张志,团长满意地点点头:“坐一下午车,饿得儿呵的,那玩意儿有功夫再拜呗。走!”说完,转头就要出门。

 

“但凡到了新剧场,都得先拜大师兄。这是唱蹦蹦几百年的规矩。”张志毫不退让,“不敬大师兄,会遭报应。”

 

张志抢步上前拽住了团长的衣袖。手腕一扭一扥,团长胖大的身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站稳了身体,团长脸上可就挂不住了。

 

这不是张志第一次呛团长,却是两人第一次肢体冲突。张志的性格就像唱戏一样,一板一眼,毫不含糊。他是真的爱这行,看不得团长把老人传下的好东西弄得不伦不类,更看不得不敬祖宗规矩。

 

眼看冲突升级,众人无所适从——入行时师父耳提面命,淳淳不绝。团长整改剧团,恩同再造。所谓孝义难两全,一会儿这俩人掐巴起来,得帮谁?众人三三两两交换眼神,脸色逐渐微妙。

 

“我给你脸了是不是?拜大师兄拜出一分钱了?我今儿就他妈不拜了,咋的?!”团长浓眉倒数,握紧拳头。

 

“一个小帽都唱不下来你他妈牛个鸡巴。当过两年赤脚医生,混不下去了想改行,要不是老团长心软收留你,你他妈都得吃屎。”张志怒目而视,咄咄逼人。“还他妈吃不着热乎的!”

 

两人剑拔弩张,众人举棋不定。刚从厕所出来的桂萍听了个大概,赶忙进来劝架:“团长,他就是个倔驴,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女人骂的是自己老爷们儿,可言下之意却是劝团长从了张志。团长想发火,却不敢冲着这个台柱子发。他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妥协。

 

“拜,听你的,拜还不行吗!”

 

张志二话不说,拿起行头,推开团长出了门。

 

“就他妈你事多。”团长骂骂咧咧地带着大伙走到剧场。园子是新盖的,油漆味还没散。坐北朝南的舞台方方正正,一尘不染。乐队几个人拿出家伙,坐到伴奏席。音调得差不多了,张志也走进了剧场。他画了个三花脸,左手还提着个五花大绑的公鸡,一股禽类的腥臭从他指缝里慢慢散出来。

 

“快他妈点的。”团长厌恶地扇扇鼻子。

 

锣鼓家伙响起,张志走到舞台中央,向台下做了个四方揖。朗声道:

 

“左丧门从天而降,武名府独立朝纲。兄弟初来乍到,脚踏生地,眼望生人。大师兄在上,求各路神仙,众位好汉行个方便,赏口饭吃,给件衣穿,莫要为难,江湖好相见!”

 

言罢,张志左手薅住鸡身,右手握紧鸡颈,双腕反扭,做了个拧毛巾的动作。拧完一圈,右手向外用力一扯,公鸡变身首异处。

 

鲜血从鸡腔子里慢慢涌出,张志慢慢游走,让鸡血淋到舞台上。待到鸡血流尽,张志走到后台。墙上早已备着一个龛位,里面供着一个眉目呆滞的洋娃娃。张志恭恭敬敬地把鸡头放到娃娃面前,团长看了张志一眼,带头跪倒。一行人磕了三个头,叨咕了几遍“大师兄保佑”,这才站起来。

 

晚饭上桌已将近子夜,张志捧着饭碗狼吞虎咽。老板擎着酒杯,绕过团长给张志敬酒。张志一饮而尽,老板顺势坐在他身边。

 

“张哥,我这剧场刚开,就知道供大师兄,还真不懂这里面的讲究。您给咱讲讲。”几个刚入团的新人也凑过来支起耳朵·。

 

团长把杯里的酒干掉,脸色很不好。桂萍瞪了张志一眼,“吃饭还堵不住你嘴。”

 

张志装作没听见,扒了一大口菜,一边嚼一边娓娓道来。

 




早年间,蹦蹦戏并不是两个人唱的,而是某个大剧种的分支。那时候班子里的班主同时也是师父。有个老艺人一生收徒十三人,其中首徒尽得真传,唱念做打无一不精,一副铁打的嗓子声震云霄,师父赐名白云楼。老艺人去世后,白云楼掌了班子。这人不光戏唱得好,人情世故也是门儿清。很快班子就红得发紫,白云楼也紫的发亮。不管是同行还是戏迷,都要尊他一声大师兄,反倒忘却了白云楼。

 

有人欢喜有人愁。白云楼这厢风生水起,可他的师弟们心里却不是滋味。一样是从小入室学艺,伺候师父,凭什么外人只知大师兄,不知这十二个同门师弟。

 

大师兄自是不知师弟们心里苦。这一晚演出结束,大师兄解衣欲睡,最小的师弟突然敲门,说前日教他的《寒江关》又忘了,求师兄再给自己演练一番。师弟这么上进,大师兄也高兴。穿上鞋就跟着小师弟来到了戏台,一招一式地开始讲解。

 

其实师弟暗中把手中的钢刀换成了开刃的真家伙,两人对练时,师弟咬牙把刀子捅进大师兄身体里。在幕后埋伏多时的几个壮硕师弟一拥而上,将大师兄活活砍死。

 

行凶的几人又叫来其他没参与屠杀的师兄弟,逼迫他们在大师兄温热的尸体上各自补了几刀。十二个畜生发完毒誓,把尸体埋进了戏台下面。

 

可怜一代名角儿白云楼,只知长兄如父,不知祸起萧墙。

 

白云楼死了,戏还得往下唱。师弟们胡乱编了个理由搪塞了不明真相群众,摩拳擦掌准备成角儿。这晚台下照旧座无虚席,乐队班子打完锣鼓点,挑大梁的二师兄仍未登台。观众开始起哄了,戏子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二师兄也是浪荡梨园数十载的老戏骨,这会儿怯场,不应该啊。

 

众人寻到后台,发现二师兄把自己吊在房梁上,已经咽气多时了。师弟们当场尿了一半,那晚的戏也黄了。半夜这帮师兄弟凑到一起嘀咕,几个人表示这事邪性,最小的师弟话都说不利索了:“白……大师兄回来报仇了……咱们报官……”

 

三师兄一脚将小师弟放翻。这会儿他成了主心骨:“报官你妈报官,你他妈在敢提我现在就废了你。老二肯定跟你一样,自己把自己吓死的。”犹豫了一下,三师兄提高了声音,像是给大伙,尤其是自己打气:“都给我老实的,明儿咱换个园子接着唱。憋屈了这么些年,也该咱们红了。”

 

三师兄果真红了。他被发现死在水缸里,浑身都是伤口。

 

戏班子全乱套了。谁上台谁死,大师兄的师弟们,不上台也死,走到哪儿死到哪儿。按顺序死到十一师兄时,小师弟崩溃着报了官。人们在戏台下挖出遗骸的时候,在一旁跪地磕头的小师弟突然两眼翻白,一跃而起,从道具箱子底下翻出钢刀,割下了自己的脑袋。血从腔子里激射,洒满了戏台。

 

本次灭门的事迹在江湖艺人中口口相传。人们敬佩白云楼,更害怕大师兄。于是在戏班子约定成俗,每至一处,登台前都要在戏台上洒活鸡血,用鸡头祭拜大师兄。每个剧场开张时,也必须准备大师兄的牌位。百年如此,不曾间断。

 

声情并茂的讲述把老板和几个新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打了个嗝,张志把碗递给桂萍。

 

“还吃,这都四碗了。”桂萍白了他一眼,“丢不丢人。”

 

“日拜夜拜,没了我剧团不还是揭不开锅。”团长丢了烟头,打了个哈欠,“扯那些犊子干啥。”

 

“磕完头你还尿性上了,有能耐你别拜。你就是羊肉炒麻雷子,”张志咽下嘴里的食物,字正腔圆地宣布,“膻炮!”

 

剧团老板没憋住,“嗤”一声笑了出来,其他人也是忍得面部扭曲,连桂萍都捂住了嘴。团长面色铁青,摔门就走。张志,不管不顾,大口吞饭,狠狠咀嚼,仿佛咬的是团长的肉。

 




又休整了一天,第二晚正式开张。戏班的到来让这个缺乏娱乐生活的小村热闹起来,剧场过道上都站满了人,老板恨不得卖挂票。一共五出戏,到了第四场时观众的掌声已经差点掀翻了棚顶。压轴的是张志和桂萍。两人要唱的是《猪八戒拱地》,小戏,全靠人保活。

 

第四场快要唱完,张志和桂萍整装待发。张志呼吸急促,不时地松一松板带,额角的虚汗流个没完,把妆都花了。一旁的桂萍看在眼里,赶忙给他补妆。

 

“你没事吧?”

 

“没事,麻利儿的,前边都要谢幕了。”

 

“我看你最近不太对,汗多,还总起夜,顿顿往死了吃咋还这么虚呢……”

 

“你他妈咋那么多话呢!”

 

张志打断了妻子,抄起扇子和手绢走上戏台。桂萍无奈跟上。

 

这死老爷们儿,哪都好,就是犟,还嘴硬。

 

掌声和欢呼让迅速让两人入戏。这出小戏他们唱了没一千遍也有八百回,自是手到擒来。可张志明显不在状态,他步伐迟滞,气息也不够,几个高音差点上不去。靠着桂萍力挽狂澜才没冷场。

 

很快就到了这出戏的高潮,猪八戒背媳妇。桂萍嘴里唱罢,给了张志一个问询的眼神。张志深吸一口气,扎了马步,把双手交到背后,示意桂萍速战速决。桂萍像平时一样跳到张志背上。

 

张志双膝一软,向前垫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可这也耗费了他大半体力,乐队并没看出张志的异常,伴奏结束,又要开唱了。

 

桂萍趴在他背上,万分焦急。张志每次呼吸肺里都像拉风箱,汗水把后背都湿透了。从前他可是能背着自己小跑二里地,拜大师兄的时候一把就能拧下鸡头。也不知最近是怎么了。她下定决心,不管这倔驴怎么说,明天一定带他去看病。眼下,先将就把戏唱完。

 

“相公啊~”

 

“大……嫂啊~”大字没唱完就气短。张志背着桂萍尽力踩着节奏,扭动四肢,从没感觉身体和老婆像现在这么沉重。看来自己真是病了。

 

“相公啊~”桂萍又唱了一句,迅速把耳朵凑近张志耳朵:“要不鞠躬下台……”

 

“大嫂啊~”张志接过来,字正腔圆,听起来底气十足。

 

鞠躬下台?笑话!眼睛扫到坐在乐队后面嗑瓜子的团长,张志心头烧起一把火。骂了隔壁的,今儿让你们知道知道,这才是蹦蹦戏,老人传下的好东西!

 

“相公啊~”桂萍的声音有些发抖,倒不是她唱的出了问题,是张志的腿在抖。

 

“大嫂……”啊字还没唱出来,张志眼前发黑,再也支持不住。两人翻滚着摔下舞台。惊得观众和乐队尽数站起。张志不省人事,音乐戛然而止,偌大的剧场只剩桂萍的哭喊。

 




掐了人中,张志悠悠转醒。除了四肢无力,还有些擦伤,没有什么异常。

 

“我饿的前胸贴后背,”不曾想他醒来第一句话是喊饿,“给我弄口饭。”

 

桂萍稍微放了心,擦了眼泪匆匆跑向厨房。大家见张志饿了知道吃,料想也没什么大碍。打个招呼就都回房歇了。只有团长叼着烟,眉头紧锁,盯着他上下打量。

 

潮湿逼仄的临时宿舍里,昏暗幽深的灯影下,两个有过节的男人独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瞅啥啊?”张志被看得有些发毛。

 

团长突然坐到床边,张志本能地向后躲避,但为时已晚,团长肥胖的大手快若闪电,一把捞住张志小臂,三指伸出,搭在了手腕上。

 

张志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团长的老本行。于是任由手腕被那只肉钳子夹着。号脉号了半支烟的功夫,团长的眉头一直皱着。

 

“你这个病,中医上叫气血不足。”团长沉吟着,终于开口,“也就是低血糖……”

 

“哗啦”,桂萍面色苍白,饭菜撒了一地。她几乎是跪倒团长面前:“团长……求你救救他……我们白给你干……”

 

张志浓眉一拧,破口大骂:“死老娘们!白干你吃啥!”骂了两句,张志已是气血翻涌,“病死拉倒!谁他妈不死,早死早省心。”

 

团长连忙把瘫软的桂萍扶到床上坐下:“嗐,嫂子你这是干啥。怪我,怪我没说清楚。”团长点了根烟,深吸一口,二手烟挡住他的胖脸,看不清表情。

 

“不是啥大病。张哥最近是不挺能吃?有时候还犯迷糊?”

 

“对对,还出汗,气短……”桂萍差点把头点出重影。张志瞪了桂萍一眼,心里却是对团长的推断服气。

 

“那就对了,这段时间车马劳顿,也没啥好吃的,他就是营养没跟上。你这么的,让他饿了就吃,正常吃,没啥事整点糖块糖水给他溜着,过一段就好了。”

 

“这段你就歇着吧,给你开支开一半。嫂子先跟刘大脑袋唱吧。”

 

戏班子不养闲人,团长这一番可说是仁至义尽。桂萍握着他的手不断致谢,又回头掐了张志一把:“人家救你命呢!”张志低头嘀咕了一句“他能有这好心。”

 

“嗐,我这也是为了嫂子能安心唱戏,嫂子要不是台柱子,我管你这倔驴!”团长笑骂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的。

 

吃了三大碗饭,喝了一碗糖水,张志躺下了,不一会儿呼噜就震天响。桂萍睡不着,翻了几次身,又给张志掖了掖被角,把头靠在张志肩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大早张志就被尿憋醒。没到午饭,已经跑了八次茅房。路过后台,正在练功的刘大脑袋冲他挤眉弄眼。

 

“张志,尿这么频呢?零件儿没坏吧?”

 

“去你妈的。你鸡巴才坏了。”

 

“坏了提前说,你俩不还没要孩子呢么?我给你帮帮忙……”

 

“滚!”

 

“张哥,”刘大脑袋向挂在墙上,神龛里的大师兄歪了歪头,“你咋不拜拜他呢?大师兄看你心诚,没准显个灵,你明儿早病就好了,到时候生龙活虎,一晚上又能七八回……”

 

“草拟吗七八回啊!”张志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刘大脑袋破口大骂。他一恨别人拿师父砸挂,二恨拿大师兄开玩笑。换了平时,早就撸起胳膊冲上去了。

 

按着团长的方子,头半个月张志略微有点好转的迹象,除了仍旧尿频,倒是有点力气了,人也开始发胖。可又吃了半个月糖,自己的饭量越来越大,人却迅速消瘦,以前的症状不光一一重现,还他妈更严重了。

 

真正让他难过的是桂萍。晚上唱戏,抽空排练,还得照顾自己。丰腴的身体现在像把柴火,晚上睡在自己身边,硌得慌。

 

张志又饿了。想起桂萍每天起早贪黑给自己开小灶,张志的心跟胃一起抽搐。

 

“寻思啥呢?”桂萍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走过来,扶着张志坐下,“跟团长请了个假,今晚咱俩上市里住一宿,明天起早给你看病。”

 

桂萍语速很快,她怕这头倔驴又犯拧。可她下了决心,这倔驴就算躺地上打滚,自己也要把他绑到医院。

 

“嗯,我换条裤子咱就走。”这倔驴居然痛快应承下来。桂萍怕他反悔,拽着他带上钱就出了门。

 

验完了尿,张志脸都青了,饿的。

 

“这他妈什么医院,看个病还不能吃饭……呕……”胃里一阵蠕动,张志差点吐出酸水。

 

“你坐着等会,我给你买点早饭。吃完咱消停等结果哈。”

 

“豆浆多放糖!”张志冲着桂萍的背影吼了一句,猛喘几口,实在是又累又困,头一歪靠着墙睡着了。

 

油条的香味让桂萍的心情好了一点。她递过钞票,看着老板往豆浆里舀糖,心早就飞到了医院里那个虚弱的身影上。

 

大师兄保佑,让张志病早点好。到时候俩人接着唱戏,攒钱,盖房子。对了,再生几个小孩,生小孩起码得半年不能唱,晚点要?不行,张志忍不了,那就快点要吧,病好了就要。看了正规医生,很快就好了。

 

两朵红霞飞上了桂萍的脸蛋,杏眼也漾出了好看的弧度。早餐摊老板看得痴了,豆浆洒出杯子,烫到手都没觉得疼。干脆又送了半斤油条。

 

桂萍喜上眉梢,提着早餐匆匆过马路。这么长时间,她心情终于又好了起来,比刚才还好。或许真应了那句古话:“虚惊一场是世上最美好的词语。”只要张志康复,生活仍然是美好的。

 

她心情太好,以至于没走人行道,也没看到那辆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货车。司机打个哈欠的功夫,车头就怼到了桂萍身上,她没来得及护住张志的早餐就飞了出去。长长的刹车声响起又停下,雪白的豆浆和着鲜红的血液,好看得让路人忘了尖叫。

 

张志做了个梦,梦见桂萍走在自己前面,不说话,只是不时回头冲自己温柔的笑。她走得飞快,张志追的气喘吁吁。

 

“死老娘们你等我一会儿……”张志的肺子都要烧起来了。桂萍没减速,她一步就能跨出好远,很快就消失在张志视线尽头。

 

“死老娘们!”张志惊醒,看见桂萍不在身边,医院门口聚了一大群人。联想到刚才的梦境,张志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跑得满脸潮红,挤开人群,大脑一片空白。

 

“我操你妈的老天爷啊!”

 




桂萍的丧事很快就办完了。她父母早亡,无亲无故,除了张志倒也没啥牵挂。

 

张志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桂萍出了事,他也没来得及拿化验结果。团里的人劝他再去医院看看,他倔脾气上来,谁说都不行。现在别说唱戏,尿尿都得扶墙。

 

团长让张志继续留在班子里,做了道具保管员,工资不高,勉强够活。张志似乎也忘了两人的芥蒂,没活儿的时候每天就是拿着桂萍的照片发呆。

 

这天,班子到了新剧场唱戏。张志打起精神,帮忙干了点力所能及的活儿。演员们安顿好就各自活动了。团长跟剧场老板扯了几句,正要回屋,被张志拽住。

 

“咋了?”

 

“团长,这会儿没事,先拜大师兄吧。”

 

团长好不容易挤出的笑容一点一点变成不耐烦:“你咋就不能消停点呢!拜鸡毛拜!”

 

说完一甩袖子走了。张志很想像上次那样把团长拦住,可身体已经不听使唤。

 

这晚,照旧是剧场老板安排了一顿接风酒。宾主尽欢,其乐融融,唯独不见了张志的身影。

 

“诶?你们这剧团咋少个人呢?”

 

“没事,别管他。那啥,我出去放个水。”

 

剧场后墙,团长正尿得爽快,冷不丁一个黑影从身侧靠近,鬼气森森地唤了一声“团长!”

 

“哎我操!”团长吓得生生把尿止住,看清了黑影是张志后这才继续泄洪,“他妈吓我一跳,你要干啥啊……你咋穿成这样?”

 

张志穿着祭台的服装,画了个三花脸,手上攥着个鸡头,裤子上淋了不少血。

 

“我草你妈你他妈又……”

 

“团长,你们没时间,我就自己先祭台了,”张志一脸不正常的殷切,“你把大伙叫出来,你带头,咱拜大师兄,就一会儿功夫……”

 

团长楞了,一时想不到什么杀伤力的话羞辱面前这朵傻逼。

 

“我草你妈我戏台啊!这他妈谁弄得一地血啊!”老板凄厉的嘶吼从剧场方向传来。他见团长尿尿迟迟不归,本来是出门找团长,路过后台闻见腥臭逼人,开了灯才发现,新砌的台子上淋了血,东一块西一块,中间还有个无头的鸡尸尚在抽搐。

 

“我草你妈我请你们唱戏你们他妈祸害我场子!”老板冲过来,像一台马力全开的农用拖拉机。他薅着团长脖领子就是一拳。这老板一个月前是个只懂种地的农户,身板像锄头一样坚实。一记电炮打得团长七荤八素,顺势跪倒。

 

“三天!白给你唱三天!”团长扯着嗓子开除了价码,见老板的拳头仍旧跃跃欲试,赶忙加价:“五天!”

 

“草,这还行。”老板终于放了手。

 

团长抹了一把鼻血,突然发疯一样跑到后台,张志喘着粗气跟过去,看见老板已经把供奉大师兄的神龛打落,他正撕扯着那个白胖洋娃娃肢体,扯完了还不够,扔到地上用一只脚踩,两只脚跺。胖大的身体每次跃起都让大地一阵颤抖。

 

“团长!别!”张志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哭喊着扑上去,把残破的娃娃护在怀里。

 

团长一脚踢开张志,他打不过老板,但收拾体重不到一百斤的张志还是绰绰有余。

 

“团长……你看我也病了,桂萍也走了……就因为那天你不诚心啊……团长……”

 

“报应你妈报应!”团长一脚把娃娃的脑袋踩碎,伤口渗出血迹,半边脸都成了血葫芦。他一脚把张志踹了个跟头,大声骂道:

 

“我告诉你,你那个病,叫糖尿病,越吃糖死得越快!我他妈就故意整你!”酒劲伴着怒意,团长越说越激动,“你媳妇死了,你也活不了几天,我咋啥事没有呢?拜他有个鸡巴用!”

 

团长拳打脚踢,张志不哭也不喊,眼珠都不转一下,他脸色惨白,口鼻窜血,犹自抱着“大师兄”的残躯。

 

最后踹了一脚,团长手拄着膝盖大口喘息。

 

“给我把台子收拾干净的,再作妖我整不死你!”留下一句狠话,团长锤着腰走了。

 

张志轻抚着怀里的娃娃,目光呆滞。

 

是啊,他咋啥事没有呢?报应呢,大师兄?

 




戏台收拾得还算干净。神龛也不见了。团长不吱声,大伙自是不敢说什么,老板是个不懂行的,自然也没有异议。

 

张志有点怪。他把自己关在宿舍,不吃饭,不干活,每天不再看桂萍的照片,而是对着那个破旧的洋娃娃喃喃自语。瘦得皮包骨头,像极了标本。

 

剧团演出还算顺利,毕竟有实力,观众爱看,场场爆满。老板是个实在人,生意一好也就忘了跟团长的冲突,工钱照结。失而复得,演员们投入十二分热情表演。于是更加没人关注张志。团长想好了,再换地儿就不带张志了,他他妈爱哪哪去,班子不养废人,遑论神经正常的废人。

 

为期一个礼拜的演出结束,上车前,老板死活留大伙吃顿践行酒,时间仓促酒席就摆在后台。大伙席地而坐,好不欢畅。老板轮番敬酒,热情招呼大伙吃喝。

 

“慢慢吃,赶趟,还有个小鸡儿没杀呢。翠花,催催后厨!”

 

“别忙活了,老板,我敬你一个!”

 

喝了酒,团长正要再敬,突然发现气氛不太对,大伙都把目光投向自己身后。团长转过身,后台的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瘦的不像人的张志拎着一只公鸡,慢慢走进屋里。

 

他仍旧穿着祭台时的戏服,脸上重新画了三花。神龛如今挂在胸前,残破的洋娃娃被拼接到一起,让人想起了传说中被人乱刀砍死浑身伤痕的白云楼。

 

张志太虚弱了,身上被团长打出的伤还没好,每走一步都要很久,众人一时忘了说话,任由他慢慢踱进屋里,又带上了门。

 

怀里的公鸡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剧场老板面色不太好看:“团长,咋回事?你的人又他妈糟践我鸡?”

 

“意外,意外,”团长冲老板赔了个笑脸,又把脸转向张志,“你他妈还来干啥……出去出去,把那玩意儿扔了。”

 

张志艰难地挺直腰杆,抬起胳膊,做了个拉山膀的亮相。剧烈喘了几口,开口道:

 

“左……左丧门从天而降,武名府……独……立朝纲……”

 

“你独立你妈独立!”团长一记飞腿将张志踹得撞了墙,众人赶紧拉住团长。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张志现在就靠一口气吊着,来阵风都得吹死。

 

张志靠着墙慢慢倒下去,怀里的神龛撞得稀碎,娃娃也四分五裂,变形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停住,两个空洞的眼睛刚好盯住团长。团长被制止,但也没人敢扶起张志。他吐了口污血,拼尽全力把两手放到鸡脖子上,左手薅住鸡身,右手反握鸡颈。

 

“还作?还跟我俩整事是不是,”团长出离愤怒,用力挣开几个拉住他的汉子,五步之内就能走到张志面前,让他彻底消停。

 

一步。这边张志的十指收紧,枯瘦的双手慢慢浮起青筋,做出“攥紧”这个动作。

 

“咳咳,我草你妈我让你一天天……”

 

两步。手腕发力,公鸡扑腾翅膀,两只爪子划破张志小臂,几条血线蜿蜒而出。

 

“咳咳”团长满面通红,看来是铁了心的要弄死张志。

 

三步,四步。

 

鸡脖子像块五彩毛巾,在张志手里拧了半圈。他指节发白,嘴唇也咬破了。而团长忽然停在原地,他双脚不动,脑袋却转向身后,转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他眼眶突出,嘴巴大张,舌头伸出长,可脖子以下的部位仿佛钉在了地上。

 

“大师兄~!”一声悲鸣,张志用全身的力气把鸡头拧满一圈,用力扯下。团长的脑袋也在短粗的脖子上转了一周,又掉在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时刚好与残破的大师兄头颅对视。

 

人血和鸡血一起从尸体腔子里飙出来,溅了张志一脸。他把攥着鸡头的手伸向娃娃,慢慢合上了双眼。

 

他又做梦了。这次桂萍走得不快,他几步就追上了。张志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他把桂萍扛在肩上,沿着小路一直疯跑。小路的尽头是三间大瓦房,正中间的屋子里,供着个神龛,袅袅青烟从窗户飘出来,飘得很远。

 

几个鼻涕还没擦干的小孩正在院子里练功,稚嫩的童声齐齐响起:

 

“兄弟初来乍到,脚踏生地,眼望生人。大师兄在上,求各路神仙,众位好汉行个方便,赏口饭吃,给件衣穿,莫要为难,江湖好相见……”






图片作者:麦籽

图片来源:https://www.poocg.com/works/view/649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