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明暗》
范俭 著
北京贝贝特·文汇出版社 2024-7
“我看到余秀华往塑料旅行杯里倒了两勺白色粉末,问她:“你喝的什么?”“老鼠药。”她回答。我看到旁边有一桶胶原蛋白粉,“老鼠药”来自那里。余秀华在心情好的时候会分享她的饮品给身边的朋友,不过这天她没有分享胶原蛋白给我,而是决定泡茶喝。她喜欢喝各种各样“配方”的饮品,在二楼的卧室喝露台上摆放着十几二十个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除了胶原蛋白粉,还有各类茶叶、葛根粉、黄豆、黑豆、咖啡豆、蜂蜜,以及某些有神奇减肥功效的粉末。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她写的那首《我爱你》重的诗句:“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我并不是很确定她现在常喝的东西都是美好的事物,可经常看到她把各类不明物体倒进她的塑料旅行杯,用开水冲泡,或用破壁机搅碎冲泡,像是在做化学实验。”
界面文化:你被讨论最多的是《摇摇晃晃的人间》,是怎么决定拍余秀华的?
范俭:
我当时是想拍一个诗人,不是职业的诗人,是想拍写诗的普通人,也许是个工人、农民,我想知道从一种看不到诗意的生活里是怎么发现诗意的。有这个想法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余秀华。2015年1月初,我看到一篇关于余秀华的文章,一看发现她诗写得很棒,然后慢慢了解这个人的背景。
拍摄写诗的过程很容易呈现为单纯的写作或言语表达,在电影中可能会显得乏味。然而我非常幸运的是,余秀华并非一个只待在房间里写作的人。她是一个四处行走、到处“惹事”的人。在拍摄的时候,还有这么大的事发生了,也就是她的离婚。
界面文化:电影的主线是关于她的情感与婚姻,文学的部分相对少一些,你当时是怎么确定这条线的呢?
范俭:
最开始是有公司找我先拍了一个余秀华的短片,我去接触他们的时候,发现她跟老公有很强的距离感,两个人平时分房,彼此之间不说话,后来我读余秀华的诗,又觉得里边有很多对于爱情的渴求,以及婚姻的压抑,当时就比较快地锁定了拍婚姻和家庭的方向。
后来果然离婚就一步步发生了,余秀华最开始出名的两个月,她可能还不具备能力,半年多后,各方面都准备好了,她很快就想离婚,这件事她想了十几年。后来的事情我也都没想到过,比如离婚后新的感情、家暴,一切都是拍着拍着才发生。
2023年第一场雪后,余秀华苦苦思索为何写不出诗歌(摄影:范俭)
界面文化:你在书里提到,拍了余秀华之后去读了《写作女人危险》,是因为拍的时候感受到这种“危险”吗?
范俭:
我能感受到她的敏感和攻击性。后来我才明白,这种攻击性其实是她生命力的强烈表达。大多数人在社会中都带着面具,收敛自己的攻击性,不想去得罪人,而她坦然地释放这种本能。
余秀华是一个很喜欢冒险的人,在爱情这件事情上也非常喜欢冒险。我们通常害怕迎接危险,但对她来说明知道危险的东西也要去碰,她就是想看看会发生什么。
小猫六月喜欢黏着余秀华(摄影:萧潇)
余秀华跑起来像一只花蝴蝶(摄影:萧潇)
界面文化:这是她最吸引你的地方吗?
范俭:
对,这个部分是很吸引我的。我现在越来越喜欢拍高敏感的人,这可能是灵魂上我会感兴趣和共鸣的部分,如果能拍到他们的状态会非常有张力。
我不会在爱情里面去探险,可能会在别的地方。她能成为她是有原因的,我要试图理解她。女性相对于男性来说,很多时候会被他者化,那么我只能通过阅读和学习,试图去理解那个他者是如何形成的。最近余秀华的第二部纪录片定剪了,这个片子是我和我太太臧妮联合导演,臧妮在剪辑的时候注入了相当多的女性的视角,是我这个男性未必能做得到的,所以我觉得这部片子已经有她的作者属性了。
比如在神农架的时候,她和杨储策第一次发生比较大的吵架、摔东西,当天我就觉得挺危险的。杨储策情绪一上来就很容易冲动,当晚差点要打人。那时候我们已经拍了十来天,本来是第二天要走,我问余秀华是什么打算?她那晚显得十分迷茫,既想跟我们走,又充满犹豫。我实在不理解她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包括后来他们分手之后,余秀华还是要去找他,这个部分我也理解了好久。当时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你都被打了,为什么还要去呢。但是我不会说出来,我只是说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们要去哪里?对像我这样的人,提供支持和陪伴就够了。
后来,我和太太深入研究素材,不停地理解这个人物,才逐渐感觉到她对危险有着一种探索的渴望。我相信余秀华也知道,那个危险可能要人命,但没有抵达最危险的时候她是不会停的,她的动机既有情感的惯性,也有欲望的惯性。
余秀华在我的生命体验里是独一无二的。纪录片的有趣之处就在这一点,你不知道会遇见些什么人,而且一下子就会持续那么多年。她不止一次跟我开玩笑,等我死的时候你要不要来拍?
离婚后的余秀华和前夫尹世平(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截图)
界面文化:《摇摇晃晃的人间》之前,你拍的更多是社会向的题材,比如土地、汶川,但这一部和以前的关注似乎有差别。
范俭:
确实是差别是挺大,但我的工作方法跟以前是相近的,就是从家庭去入手。不过我很大的一个变化是,表达方式不再指向一个社会议题了,我更多想进入到人的内在去描述。另外,余秀华也带给我更多关于女性视角的思考,我现在拍别的内容,也会注意女性角色在这个题材里处在怎样的位置、在怎样的处境。这些都是从2015年之后开始想的。
界面文化:余秀华是怎么评价你写她的部分的?
范俭:
她嫌弃我文笔不好(笑)。当时我们的出版编辑很担心内容发出来会对她不好,我说这要由她去判断,结果她说一个字都不要删,这也令我很惊讶,她只是嫌弃我写得不够好。我改了几遍后她才说,现在文笔终于好了一点。
警察对余秀华做调解工作
三月,江汉平原的油菜花早早绽放,四十六岁的余秀华迎来迟到的爱情(摄影:范俭)
“我们是百步亭的。”男子回答我。他穿一件薄棉服,带着眼镜,看了一眼轮椅上的老人。老人七十岁上下,戴一顶鸭舌帽,帽子下露出白发,手边放着一个绿色口袋。男子继续说:“我们要去医院插一个导尿管,不导尿就胀得不行啊。”
界面文化:2020年春天你去武汉拍《被遗忘的春天》纪录片,当时是什么情况?
范俭:
武汉的项目是澎湃新闻找我合作的一个长片。疫情爆发一个月后,我必须迅速做出决定,开始筹备拍摄,没有太多时间去犹豫。当时我决定只拍摄社区,而不是去医院拍救死扶伤的场景,因为你一旦要选那个方向,就要大量时间待在医院拍摄病患,重点的方向是不一样的。
慢慢后来有几个纪录片导演去了武汉,有些人选择在医院内拍摄,比如《76天》的大部分素材就来自医院。我的同行周浩驻扎在联想集团位于武汉的工厂,而我选择了社区,当时选择在社区拍摄的人并不多。
范俭的团队在这个小区开始长达一个月的拍摄(纪录片《被遗忘的春天》截图)
排队买菜的蔡大姐,和居民彼此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纪录片《被遗忘的春天》截图)
界面文化:为什么选择社区而不是医院?
范俭:
第一,我觉得医院比较有新闻感。我会先告诉自己我不要做什么,我不要做太新闻感的东西,因为已经有很多人去了。如果是要做一个长片的话,它一定是晚于新闻的,不能做所谓第一落点,就是医院里失序的现场,如果要做就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守在那个现场。
我最想关注的是人的日常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那肯定都是在小区发生,因为当时所有的东西都回归到你不能出门,公共活动停止,人都被困在自己的家里。去调研的时候,我们会先从小区的空间和人群上去判断适不适合拍摄。拍片讲究空间的丰富视觉表现——小区不能太新,面貌会不好看;社区周边有城中村、小巷子的话,样态会更多样;小区要足够大,1000多个居民,感染了20多人。我们花了两天时间去确定下来拍这个社区。
范俭和摄影师薛明商量不要太靠近病人拍摄(摄影:郑景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