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的冬月初八,是顾轻舟的生日,她今天十六岁整了。
她乘坐火车,从小县城出发去岳城。
岳城是省会,她父亲在岳城做官,任海关总署衙门的次长。
她两岁的时候,母亲去世,父亲另娶,她在家中成了多余。
母亲忠心耿耿的仆人,将顾轻舟带回了乡下老家,一住就是十四年。
这十四年里,她父亲从未过问,现在却要在寒冬腊月接她到岳城,只有一个原因。
司家要她退亲!
“是这样的,轻舟小姐,当初太太和司督军的夫人是闺中密友,您从小和督军府的二少帅定下娃娃亲。”来接顾轻舟的管事王振华,将此事原委告诉了她。
“.......少帅今年二十了,要成家立业。您在乡下多年,别说老爷,就是您自己,也不好意思嫁到显赫的督军府去吧?”
“可督军夫人重信守诺,当年和太太交换过信物,就是您贴身带着的玉佩。督军夫人希望您亲自送还玉佩,退了这门亲事。”
顾轻舟唇角微挑。
她又不傻,督军夫人真的那么守诺,就应该接她回去成亲,而不是接她回去退亲。
当然,顾轻舟并不介意退亲。
她未见过司少帅。
和督军夫人的轻视相比,顾轻舟更不愿意把自己的爱情填入长辈们娃娃亲的坑里。
“既然这门亲事让顾家和我阿爸为难,那我去退了就是了。”顾轻舟顺从道。
就这样,顾轻舟跟着王管事,乘坐火车去岳城。
“真是歪打正着!我原本打算过了年进城的,还在想用什么借口,没想到督军夫人给了我一个现成的,真是雪中送炭了。”顾轻舟心道。
顾轻舟长大了,不能一直躲在乡下,她母亲留给她的东西都在城里,她要进城拿回来!
她和顾家的恩怨,也该有个了断了!
顾轻舟脖子上有条暗红色的绳子,挂着半块青螭玉佩,是当年定娃娃亲时,司夫人找匠人裁割的。
“玉器最有灵气了,将其一分为二,注定这桩婚事难以圆满,我先母也无知了些。”顾轻舟轻笑。
她的火车包厢,只有她自己,管事王振华在外头睡通铺。
关好门之后,顾轻舟在车厢的摇晃中,慢慢添了睡意。
倏然,轻微的寒风涌入,顾轻舟猛然睁开眼。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
下一瞬,带着寒意和血腥气息的人,迅速进入了她的车厢,关上了门。
“躲一躲!”他声音清冽,带着威严,不容顾轻舟置喙。
没等顾轻舟答应,他迅速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穿着冰凉湿濡的裤子,钻入了她的被窝里。
火车上的床铺很窄小,挤不下两个人,他就压倒在她身上。
“你.......”顾轻舟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男人压住了她。
男人浑身带着煞气,血腥味经久不散,回荡在车厢里。
他的手,迅速撕开了她的上衫,露出她雪白的肌肤。
“叫!”他命令道,声音嘶哑。
顾轻舟就懂了。
不管是激情的欢叫,还是凄厉的惨叫,男女赤身裸体的床铺上,都会被默认为香艳无比。
香艳,可以遮掩男人的行迹。
同时男人用一把冰凉的刀,贴在她脖子处:“叫,叫得大声些,否则我割断你的喉咙!”
顾轻舟浑身血液凝固,脸色煞白。
男人冰凉的上身,全压在她温热的身子上。
她四肢僵硬了一瞬,没有动。
他撕开了她的衣襟,肌肤相接触,他汗淋淋的湿濡沾满了她。
可这一瞬,顾轻舟没顾得上他的轻薄,她的注意力都在架着她脖子的那把刀上。
“我......我不会.......”回神,顾轻舟咬牙。
脖子上一把削铁如泥的刀,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惜命。
“.......你多大?”黑暗中,男人也微愣,没想到是少女稚嫩的声音。
“十六。”顾轻舟回答,被他压得肺里窒闷,透不过来气。
“也不小了,别装蒜!”男人说。
这时候,火车停了。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吵醒了沉睡的旅客,车厢里嘈杂起来。
有军队来查车。
“叫!”男人声音急促,他模仿着床上的表演,“再不叫,我来真的.......”
他双臂壮实有力,声音狠戾。更何况,他的刀架在顾轻舟的脖子上。
遇到了亡命之徒,顾轻舟失去了先机。
她没有把握能制服这人,当机立断,轻轻哼了起来。
像女人被欢爱那样.......
她哼得稚嫩。
男人小腹处却微微一紧,差点起了涟漪。
少女像小猫一样笨拙的哼叫,充满了诱惑力。
顾轻舟车厢的门被粗鲁扯开时,她哼得很有节奏,因为男人的刀,移到了她的后背处。
然后,她就像被门外惊了似的,停了下来。
手电的光束照在他们身上,顾轻舟雪白的胸膛半露,肌肤凝雪白皙,满头青稠般的发,铺陈在枕席间。
她尖叫一声,搂住了她身上的男人。
军官拿着电筒照,见屋子里的香艳,太年轻的军官很不好意思,而顾轻舟又紧张盯着他,让他六神无措,尴尬退了出去,心乱跳,都忘记要去看清楚她丈夫的脸。
而后,那个巡查的军官在门口说:“没有发现。”
脚步声就远了。
整列火车都遭到了排查,闹了半个时辰,才重新发车。
顾轻舟身上的男人,也挪开了她脖子上的刀。
“多谢。”黑暗中,他爬起来穿衣。
顾轻舟扣拢自己斜襟衫的纽扣,不发一语。
车厢里静默无声。
男人觉得很奇怪,十六岁的少女,经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幕,很镇定的扣好衣衫,不哭不问,颇有点不同寻常。
他点燃了一根火柴。
微弱昏黄的光中,他看清了少女的脸,少女也看清了他的。
“叫什么名字?”他伸手捏住了她的纤柔下颌,巴掌大的一张脸,落在他宽大粗粝的掌心。
她的眼睛,似墨色宝石般褶褶生辉,带着警惕,也或许有点委屈,却独独没有害怕。
“李娟。”顾轻舟编了个谎言。
没人会傻到把名字告诉一个亡命之徒。
她没有挣扎,眼睛却盯着男人放在脚边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思量那匕首下一瞬是否落在她的颈项。
男人冷冽道:“好,李娟,你今天救了我的命,我会给你一笔报酬。”
车厢外传来了哨声。
男人把带血的外套扔出了车窗外,顾轻舟才发现,他浑身的血迹,都不是他自己的。他很疲倦,却没有受伤。
“你是哪里人,我要去哪里找你?”男人不能久留,又道。
顾轻舟咬唇不答。
男人以为她害羞,又没空再逼问了,上前想拿点信物,就瞧见了脖子上的半块玉佩。
他一把扯下来,揣在怀里,对她道:“这辆火车三天后到岳城,我会派人在火车站接你!我现在还有事,不方便带着你,你自己当心!”
说罢,他揣好顾轻舟的玉佩,火速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等男人走后,顾轻舟从被褥里伸出了手。
她掌心多了把枪,最新式的勃朗宁。
看着这把枪,她眼神泛出嗜血的精光,唇角微翘,有得意的笑。
被男人抢走的那个玉佩,她根本不在意,她没想过要那玉佩带来的婚姻,更没想过用这块玉佩保住婚姻。
玉佩不是她的筹码。
“这种新式勃朗宁,有价无市,黑市都买不到,他是军政府的人。”顾轻舟判断。
男人爬到她床上时,反应很快,还带着一把很锋利的匕首,顾轻舟失去了制服他的先机,却同时摸到了他裤子口袋里的手枪。
顾轻舟一直想要一把自己的枪。
她怕男人想起枪丢了,顾轻舟不出声,成功转移了男人的注意力,直到离开,男人都没留意这茬。
她不知男人是谁,对方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浑身带着傲气。
他说在火车站接她,大概是在岳城有点势力的。
顾轻舟不会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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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轻舟说服来接她的小管事,放弃火车,改乘船去岳城。
她不想被那个男人找到,要回这支勃朗宁手枪。
岳城那么大,不走火车站进城,不信他能轻易寻到她;哪怕寻到了,顾轻舟也把枪藏好或者拿去黑市卖个高价了,死不承认。
“火车三两时遇到管制,停车检查,我害怕,不如去改乘船,从码头进城。”顾轻舟轻咬着唇。
她唇瓣饱满樱红,雪白牙齿陷入其中,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望着,叫人不由心中发软。
王管事虽然是个粗人,也懂怜香惜玉:“轻舟小姐别怕,咱们下一站下车,改乘船就是了。”
到了下一站,他们果然乘船。
乘船之后,顾轻舟对王管事也和颜悦色了些。
“我从记事起,就跟着李妈在乡下,家里都有谁,我不知道.......”顾轻舟跟王管事打听消息。
王管事善谈,就把顾家之事,说了一遍。
顾轻舟颔首,和她了解到的差不多。
船比火车慢,他们迟到五天,才到了岳城。
顾轻舟自己拎着棕色藤皮箱,站在顾公馆门口,细细打量这栋法式小楼。
“这是我外祖父的产业。”顾轻舟心想。
顾轻舟的外祖父曾是岳城富商,祖上是开布匹行的。
她的母亲难产之后,她唯一的舅舅吸食鸦片膏,在烟馆里被人捅死。
外祖父白发人连送一双儿女,承受不住就去世了,所有的家业都落入了顾轻舟父亲的掌中。
“轻舟小姐,到家了。”王管事笑,上前敲缠枝大铁门。
“是啊,到家了。”顾轻舟轻叹。
这是她外祖父的产业,应该是她一个人的,当然是她的家。
自己的东西,她要慢慢找回来。
她眯起眼睛,露出一个淡淡的弧度,笑得很腼腆纯良。
“我长大了,家业该回到我手中了。”顾轻舟心想,唇角有个淡淡笑意。
王管事就在心中叹气:“这轻舟小姐太乖了,像只兔子。家里其他人可是比狐狸还要奸诈,她们肯定会害死她的。”
想到这里,王管事就觉得可惜。
一路相处,他还是挺喜欢顾轻舟的,不想她死得那么可怜。
进了大门,一个穿着细云锦旗袍的高挑女子,站在丹墀上,静看顾轻舟,眼角带笑。
她保养得当,约莫三十五六,腰身曼妙,风姿绰约。
“轻舟?”她轻轻喊了声,声音温婉慈祥。
这就是顾轻舟的继母秦筝筝。
秦筝筝是顾轻舟生母的表姐,却和顾轻舟的父亲顾圭璋暗通款曲,做了顾圭璋的外室。
那时候,顾圭璋和顾轻舟的母亲刚成亲。
秦筝筝比顾轻舟的母亲早三年生子,所以顾轻舟现在有一个姐姐,一个兄长,都是她父亲的血脉。
说来格外讽刺!
扶正之后,秦筝筝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
顾圭璋和秦筝筝,带着他们的四个儿女,住在顾轻舟外祖父的洋房里,光明正大将这栋楼改名叫“顾公馆”。
顾轻舟唇角微扬,笑容腼腆又羞涩,修长的羽睫轻覆,遮住了眼睛里的寒意,不说话。
秦筝筝和王管事都当她害羞。
“这是太太啊,轻舟小姐,叫姆妈。”王管事提醒顾轻舟。
顾轻舟低垂着眉眼,笑得更加腼腆,“姆妈”是绝对不会叫的。
秦筝筝也配么?
“别为难孩子。”秦筝筝和善温柔,接过顾轻舟手里的藤皮箱,“快进来。”
“是。”顾轻舟声若蚊蚋,踏入了高高的门槛。
顾家的大厅装饰得很奢华,成套的意大利家具,一盏意式吊灯,枝盏繁复绚丽。
顾轻舟坐在客厅喝茶,秦筝筝问了她很多话。
很热络。
顾轻舟将一个乡下少女的羞涩、笨拙、寡言和拘谨,表演得不着痕迹。
她伪装成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
秦筝筝“侦查”了半天,也得出一个“小白兔”的结论。
这孩子很好拿捏,不如她生母的万一,就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乖巧胆小就行,秦筝筝能暂时容纳她几天。
晚夕,顾圭璋下班回来了。
顾圭璋乘坐一辆黑皮道奇,有专门的司机。他下车时,秦筝筝和顾轻舟在大门口迎接他。
他穿着一件玄色大风氅,里面是咖啡色竖条纹的西装,同色马甲,黑色领带,马甲口袋上坠着金表,金表链子泛出金光。
“你阿爸回来了。”秦筝筝笑着对顾轻舟道。
顾圭璋看到顾轻舟,脚步一顿,脸上浮动几分惊讶。
“哦,是轻舟啊。”顾圭璋打量着顾轻舟,“你都这么大了.......”
顾轻舟穿着月白色碎樱斜襟衫,深绿色长裙,衣裳特别土气,可她生得清秀,两条辫子垂在脸侧,格外雅致,比城里那些剪短头发的女孩子都体面好看。
顾圭璋很满意。
晚饭的时候,顾轻舟见到了家里所有人。
顾家的四个孩子、两个姨太太,顾轻舟都见到了。
她低垂着眉眼,不动声色打量她们。
“你这辫子真可笑,现在谁还留辫子啊?”晚膳之后,顾家的四小姐顾缨,剪着齐耳短发,拉顾轻舟的长辫子。
顾缨见父亲对顾轻舟颇有好感,心生嫉妒。
顾轻舟眼风掠过,含笑不语。
“姑娘家就应该是长辫子!”顾圭璋不悦。
顾四被父亲骂了顿,委屈嘟嘴。她和三小姐顾维是双胞胎,今年都十三岁了,特别喜欢恶作剧。
“等她睡着了,去把她辫子给剪了!”顾四气不过,出主意道。
父亲不是喜欢顾轻舟的辫子吗?那就剪了,看她如何得父亲欢心!
“好啊好啊。”顾三兴奋应和。
这对双胞胎姊妹,商量着趁夜入顾轻舟的卧房。
顾轻舟的卧房,安排在三楼。
孩子们都在三楼。
顾轻舟房间隔壁,连接着她异母兄长顾绍的房子,两人共用一个阳台。
“没办法了,三楼只剩下这间房。”佣人解释道,“轻舟小姐您先凑合。”
顾轻舟试了试阳台的门,可以锁上,就放心住下了。
她的房间,全是老家具,花梨木的柜子、桌子,以及一张雕花木床。
淡紫色锦缎被子,倒也舒服。
三楼只有一个洗澡间。
顾轻舟去洗澡的时候,先被她异母姐姐占了,后来又是异母兄长,拖到了晚上九点半,才轮到她。
洗澡之后,她坐在床上擦头发,直到十一点才睡。
刚躺下,顾轻舟就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
她在黑暗中蛰伏着,绷紧了后背,像只戒备的豹。
“快点快点。”
顾轻舟听到了老三顾维的声音。
老三和老四要剪掉顾轻舟的头发。
“我不想剪她的头发,我想划破她的脸,她长了张妖精一样的脸,将来不知道祸害谁!”老四倏然恶狠狠道。
老三隐约也有点兴奋:“阿爸会不会骂?”
“阿爸疼我们,还是疼她?”老四反问。
自然是疼她们了。
两个小姑娘,其实更嫉妒顾轻舟无辜纯净的面容。
嫉妒让她们变得恶毒。
她们声音很轻,顾轻舟听得一清二楚,她唇角微动,有了个讥讽的淡笑。
想划破她的脸?
那这两只货要再去练个十年八年才行。
剪刀靠近,冰凉的铁几乎凑在顾轻舟脸颊时,顾轻舟倏然坐起来,一把抓过了老四拿着剪刀的手。
顾轻舟动作极快,反手就把老四手里的剪刀,就着老四的手,狠狠扎进了旁边老三的胳膊里。
“啊!”
老三顾维的惨叫声,响彻整个房子。
睡梦中的所有人都惊醒了。
顾轻舟回到顾公馆的第一个晚上,顾公馆鸡飞狗跳。
最先听到顾三惨叫声的,是顾轻舟的异母兄长顾绍。
他匆忙进来开灯,就见老三老四倒地,老四手里还拿着剪刀,刺入老三的胳膊,鲜血流了满地。
血色暗红秾丽,似一副诡异又华丽的锦图,在地上缓缓铺陈开。
老三的叫声惨绝人寰。
顾轻舟则拥被坐在床上,吓得脸色雪白,无辜睁大了眼睛。
她那双纯净的眸子,碎芒滢滢,有种随时要落泪的柔婉。
然后,顾圭璋、秦筝筝、长姐顾缃,两位姨太太,全部挤到了顾轻舟的房间。
“是她!”老四大哭着,指着顾轻舟,“她抓住我的手,把剪刀插入三姐的胳膊里!”
这是实情。
黑暗中老三可能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拿着剪刀的老四却是一清二楚。
只是太快了,老四还来不及反应,剪刀就插入了老三的肉里,而老四拿着剪刀的手全软了,不敢抽出来。
众人看到的,则是老四还维持捅老三的姿势。
老四对顾轻舟的指责,没有任何可信度。
顾轻舟则披散着一头浓密长发,刘海轻覆着,瑟瑟发抖坐在床上,咬唇不语。
她多可怜啊!
所有人都觉得顾轻舟好可怜,吓坏了。
“来人啊,送去医院!”顾圭璋不相信老四的话,愤怒喊了下人。
先去医院要紧。
去医院的路上,老四还在大哭大骂,说:“就是那个狐狸精,她用剪刀捅三姐的。”
没人答话。
顾圭璋紧抿了唇。
“阿爸,您要信我!”老四撒娇着哭,“不是我捅三姐的!”
“轻舟半夜把你们俩拉到她房间里,还带着剪刀,用你的手捅伤老三?”顾圭璋愤怒。
他觉得老四把他当白痴。
“不是这样的,阿爸,是我和三姐想捉弄顾轻舟,剪掉她的头发,没想到.......”
“闭嘴,你阿爸有眼睛,自己会看!”顾圭璋忍无可忍,狠狠掴了老四一巴掌。
老四被打得眼冒金星,想哭不敢哭,缩着肩膀。
父亲从未打过她,这么大还是第一次。
顾圭璋真的动怒了,秦筝筝也不敢说话,心疼抱着三女,身上全是血。
老三已经疼得昏死过去。
秦筝筝也怪老四。
老四一向顽皮,秦筝筝和顾圭璋都认为,肯定是老四想去捅伤新来的顾轻舟,结果黑暗中挥手过度,反而插伤了老三。
两个蠢货!
顾家的车子,连夜去了德国教堂医院,顾轻舟的房间却没有熄灯。
她重新脱掉了睡衣,换了件正常的衣裳,坐在桌子旁等待着。
顾轻舟唇角有一抹淡笑。
初战告捷!
顾家的人,并不是那么难对付,他们人多心不齐,可以逐个利用。
有人敲房门。
顾轻舟收敛狡狯的微笑,换上一副纯良的模样,打开了房门。
是她的异母兄长顾绍。
顾绍今年十七岁,比顾轻舟大一岁,穿着绸缎睡衣,纤瘦高挑,手里端了杯热腾腾的牛乳,递给了顾轻舟。
“吓坏了吧?”他言语温柔,“喝点牛乳安神。”
顾轻舟接过来,捧在掌心。
“老三和老四从小就爱恶作剧,大家都看见了是怎么回事,没人会怪你的。”顾绍安慰顾轻舟。
顾轻舟垂眸不语,她修长的羽睫,遮盖了眼睛,看不出情绪。
“早些睡吧。”顾绍拍了下她的肩膀,很快就缩回了手。
从小没见过面的妹妹,很难产生亲情,顾绍倒觉得顾轻舟很纯美,像保存得很完全的古董,不染世俗气。
他心头微动,转过来视线。
“阿哥,陪我说说话吧。”顾轻舟倏然轻轻拉住了顾绍的袖子。
顾绍一张脸就红透了。
顾轻舟只是看出,顾绍眼神微闪,似乎对她有点动心,于是她试探了下,果然如此。
这一家人,没有伦常!
顾绍却不知顾轻舟的用意,坐下来陪着她闲聊。
顾绍问顾轻舟:“你在乡下读书吗?”
“不读,只认识几个字。”顾轻舟低声道。
“那你整日做什么?”顾绍好奇。
顾轻舟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不像是田地里劳作的,应该也是养尊处优。
“我跟着一位师父学医术。”顾轻舟道。
顾绍错愕:“医术?”
“嗯,中医。”顾轻舟道。
“可中医都是骗人的,现在学者们都在讨伐中医。”顾绍眉头蹙得更深,“你学中医有什么用?”
“中医并不是骗人的,那是老祖宗的智慧。”顾轻舟道,“比如阿哥你,生气的时候会头疼欲裂,甚至倒地昏迷、口吐清水。吃了很多西药都不见效,若是我给你开方子,三剂药就能吃好。”
“你.......你怎知我的顽疾?”顾绍大为意外。
“中医便是可以相面而诊断。”顾轻舟道,“阿哥不是说中医无用么?”
顾绍哑口无言。
他自然是不敢让顾轻舟治疗的,只当顾轻舟是从旁处打听到的,讪讪笑了笑。
他们兄妹俩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了汽车的声音。
顾圭璋带着女儿从医院回来了。
顾轻舟和顾绍下楼。
顾圭璋带着妻女刚进门,顾家的老四顾缨就瞧见楼梯蜿蜒处的顾轻舟。
老四恨极了,冲上来要厮打顾轻舟。
“都是你,你刺伤我三姐!”老四恨恨道。
顾绍挡在顾轻舟面前,拽住了老四的胳膊,低喝道:“你还疯,还没有闹够吗?”
老四拳打脚踢。
顾圭璋呵斥一句:“都滚回去睡觉!谁再惹事,我的鞭子不客气!”
顾轻舟只得先回房了。
这一夜,顾轻舟睡得很安稳。
她来了,她母亲和外祖父留给她的遗产,该拿回来了!
十六岁是个契机。
哪怕没有司家的退亲,顾轻舟也准备十六岁回城。
十几年里,她的乡下遇到了一些能人。
她遇到一个老中医,是北平政府高官的私人医生,那高官倒台之后,老中医有些仇敌,无奈躲到了江南,顾轻舟四岁就跟着他学医。
她也遇到一个杀手,同样在他们村子里隐居,他教顾轻舟开枪、简单的拳脚功夫等。
另外,顾轻舟前年还认识一个沪上名媛,她丈夫是帮派人士,结仇不少。丈夫去世之后,她害怕报复,就带着私产躲到了偏僻的乡下。
那名媛教顾轻舟跳舞、油画、弹钢琴、品酒,以及衣着礼仪。
十六岁了,顾轻舟学会了高深的医术、开枪、简单的防身武术、城里贵族小姐吃喝玩乐的把戏。
她回来了。
顾公馆只当她是个乡下的小白兔,顾轻舟微笑:她喜欢他们这样天真!
顾轻舟美美睡了一觉。
翌日清晨,晨曦熹微,顾轻舟就醒了。她坐在老式的花梨木梳妆台前,推开玻璃窗户,就可以看见庭院高大的梧桐树。
腊月的梧桐树落光了翠叶,虬枝光秃着,被晨曦的薄雾萦绕,似批了件轻纱罗裳,宛如婀娜旖旎的仙子。
顾轻舟对镜理发,西洋镜子里的她,双颊红润细嫩,眼眸纯净湛清,十六年的年纪天真无邪,这是最好的伪装。
她唇角微翘,梳好了辫子下楼。
佣人已准备了米粥、生煎馒头、花卷和鸡汤面。
还没有人起床,她是第一个。
顾轻舟坐在餐桌,慢慢吃面,快要吃完了,她的继母秦筝筝就下楼了。
秦筝筝顶着一脸的疲倦,一夜未睡。
“昨晚吓坏了吧?”秦筝筝安抚顾轻舟,这是顾圭璋的意思。
顾圭璋昨晚发脾气了,骂老三老四不懂事,说是秦筝筝没有教好她们,吓坏了顾轻舟。
秦筝筝气极,她的女儿可是受了伤的,怎么吓坏了顾轻舟?可她不敢违逆丈夫,耐着性子听丈夫的教导。
然后,顾圭璋还让秦筝筝安抚好顾轻舟,免得她多心,秦筝筝依言道是。
“是啊。”顾轻舟放下了筷子,声音懦软道,“好多血,三小姐肯定很疼......”
还算她懂事!
秦筝筝喜欢顾轻舟这种态度,道:“那是你三妹妹,别叫得这样客气啊。”
话虽如此,秦筝筝还是很受用,她就是喜欢原配的女儿这般伏低做小。
早餐简单的闲聊,秦筝筝吃完之后,就送了两套洋装上楼。
今天,秦筝筝要带着顾轻舟去督军府,退了那门亲事。
“这么迫不及待,是督军府的少帅看上了顾缃吗?”顾轻舟一边试衣,一边想着。
要不然,继母何必这么热心帮她退亲?
不退亲的话,顾家就是督军府的亲戚,好处更多。
无利不起早的父亲和继母,急迫把顾轻舟接来,自然不是为了顾轻舟。
这个家里,老三老四太骄纵,而且未成年,只有老大顾缃美丽娴雅,可能攀得上司少帅。
顾轻舟心里想着,面上不露半分。
“粉色这套好看!”秦筝筝道。
秦筝筝拿了两套洋装,一套是浅粉色直筒的,一套是天蓝色掐腰的。
两套布料的质量都是中等偏下。
浅粉色这套,穿在身上跟睡袍无疑,臃肿呆板;而天蓝色那套则显得顾轻舟很轻盈俏丽。
秦筝筝不想顾轻舟好看,选了浅粉色的。
顾轻舟微笑,顺从了秦筝筝的意思,穿了那套难堪的浅粉色。
她穿上之后,两条辫子斜垂在脸侧,黑色映衬得肌肤赛雪,明媚如墨,样子老气却灵动,不算特别丑。
“乡下丫头都是晒得黝黑,这丫头怎么养得白白嫩嫩,像豆腐做的?”秦筝筝腹诽,有点嫉妒。
顾轻舟年纪轻,皮肤嫩得能掐出水,又有一双大而无辜的眼睛,特别招人疼,秦筝筝气结!
秦筝筝多希望顾轻舟是个丑丫头,或者性格顽劣,那样好对付多了。
到了九点,秦筝筝带着顾轻舟出门,去督军府。
下车时,顾轻舟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浅粉色的丝带,在自己的腰上打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普通洋装看不出身段,这么束上半寸,平添了几分婀娜,给她年轻窈窕的身段增了几分婉约。
秦筝筝一愣,立马要拽下来,冷脸道:“胡闹什么,这样不伦不类,丢顾家的脸!”
自然不是怕丢脸,而是顾轻舟这么一束腰,洋装显出了她玲珑身段,精致得像个雪娃娃,很是可爱,秦筝筝怕司家真看上了她。
真没想到,这乡下丫头居然懂得时髦的穿着,秦筝筝很意外。
顾轻舟则斜眸打量她,慈母的面容已经装不下去了吗?
“我喜欢这样。”顾轻舟软糯糯的,好似秦筝筝再说一句,她就要哭出来。
秦筝筝不想顾轻舟哭,她一哭督军夫人可能会可怜她,退亲横生波折。
“.......随你吧!”秦筝筝堵心,上前去敲门。已经到了督军府,总不能在督军府的大门口教训孩子,秦筝筝只得忍了。
她感觉自己被顾轻舟摆了一道。
督军府坐落在城西,门口有哨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森严。
缠枝大铁门很高,敲了半晌才有副官跑过来开门。
顾轻舟顺利进入了督军府。
她在大厅见到了督军夫人。
督军夫人穿着棕色短身皮草,里面是月白色繁绣旗袍,玻璃袜包裹着纤细圆润的小腿,小巧的脸,肤若凝雪,岁月在她脸上没什么痕迹。
“.......你长得真像你姆妈。”督军夫人微愣,继而眼角湿热了。
这是故人的女儿,督军夫人做出了慈悲的模样。
“夫人。”顾轻舟脆生生叫她,声音纯净清脆。
督军夫人颔首。
秦筝筝在旁帮衬,说:“轻舟昨日才到,今天就来拜见夫人了,这孩子孝顺知礼!”
“是啊。”督军夫人满意。
说了几句,秦筝筝就把话题转到了退亲上。
顾轻舟看了眼雍容华贵的督军夫人,轻声道:“夫人,我能和您私聊几句吗?”
督军夫人和秦筝筝都一愣。
“好,你跟我上楼。”督军夫人回神轻笑,答应了。
秦筝筝吃惊,想要阻止。
可督军夫人的眼神温柔却透出高高在上的威严,秦筝筝不敢失了分寸。
顾轻舟跟着督军夫人,上了二楼。
二楼的小客厅,一套真皮沙发,两张镂空雕花椅子,挂着一副印度挂毯,流苏浓郁,整个房间是巴洛克的奢华风格。
督军夫人请顾轻舟坐。
顾轻舟就坐到了督军夫人身边的沙发上。
她小手纤薄白皙,似春笋般细嫩,双手叠交,随意放在膝盖上,仪态端庄又妩媚。
督军夫人看得有点吃惊:这孩子不太像乡下来的,姿态这么优雅,竟像是世家小姐。
“我不同意退亲。”顾轻舟声音轻柔,似林间的薄雾,旖旎而出。
督军夫人没防备她是这样说话的,一时间微愣。
“你.......不同意?”督军夫人轻愕,“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这小姑娘不似初见时的羞赧,她澄澈的眼眸也带着几分温度,似有狡猾的光芒闪过。
督军夫人冷了脸。
这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
一个从小养在乡下的土丫头,凭什么配得上她的宝贝儿子?
顾轻舟说,她不同意退亲,让和颜悦色的督军夫人一瞬间变了脸。
督军夫人觉得可笑,一个乡下小丫头,以为她自己是谁?
督军夫人现在过问她,无非是督军那边需要一个合理的交代,难不成这小丫头真以为督军夫人是敬重她?
可笑!
“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督军夫人绝艳的面容瞬间冷若冰霜,眼眸似利刃投射在顾轻舟身上。
退亲不退亲,轮得到她顾轻舟说话吗?
整个岳城,甚至整个长江以南,谁不是挣破了脑袋要跟司家结亲?
当年司督军还只是警备厅一个小督察,是顾轻舟的外祖父孙老先生帮衬了他,孙家对司家有点恩情。
而且,督军夫人能给司督军做继室,也是顾轻舟的外祖父保媒的。
那时候大家身份地位相当,督军夫人又跟顾轻舟的生母是闺蜜,就结下娃娃亲。
哪里知道,十几年过去了,局势早已大改,督军以一个小警员的身份从军,做到了一方权贵,手握兵权。
司家权势滔天,顾家无法望其项背,早已不是门当户对了。
督军夫人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这门亲事。
顾轻舟配不上,太委屈少帅了!
督军夫人想不认账的,可司督军认死理、重义气,非要她履行旧诺。
督军夫人无法,只得给顾家使计,让秦筝筝带着长女顾缃来督军府做客,然后使劲夸顾缃,给秦筝筝母女盼头,让他们误会督军夫人是喜欢顾缃,想让顾缃做少帅夫人的。
这样,顾家会想方设法逼迫顾轻舟退亲,无需督军夫人亲自出手。
顾轻舟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丫头,还不是任由继母摆布?
督军夫人维持了她的雍容大度,在督军面前也有话搪塞,同时顺利解决了自己的肉中刺,一箭几雕,正得意着。
一切都照督军夫人筹划的进行,除了顾轻舟!
顾轻舟居然说不同意!
她凭什么不同意?
她有什么资格不同意?
一个次长的女儿,还敢妄想督军府这样的豪门?
真是太不要脸了。
督军夫人冷笑,笑得不可思议:好单纯可笑的孩子啊!
“我当然知晓我跟谁说话。”顾轻舟面对突然变脸的督军夫人,神色依旧平和贞静,好似没有看到她的变化。
顾轻舟说:“抚养我的乳娘李妈身体不好,我打算过些日子把她接到城里,享享清福,乡下实在太苦。所以,我不回乡下了。
我们家什么光景,夫人肯定知晓,若是没了督军府未来少夫人的名头,他们会吃了我不吐骨头,我可活不下去。您和少帅是我唯一的靠山啊!”
“哈?”督军夫人无语到了极致,也愤怒到了极致,怒极反笑,“这么直言不讳想要攀高枝,你还真的一点脸皮也不要的!”
“过奖啦。”顾轻舟淡笑,笑容纯净如出绽的荷,清纯甜美。
督军夫人恨不能撕烂她的脸。
自己一辈子跟狡猾的狐狸斗智斗勇,今天怎么好似输给了一只小白兔?
真是阴沟里翻船。
“.......你有什么资格阻止退亲?”督军夫人面容抽搐,所有的雍容一败涂地,“我们凭什么做你的靠山?你知道碾死蚂蚁有多容易吗?”
顾轻舟在督军夫人眼里,还不如蚂蚁!
“碾死蚂蚁是容易,但是消灭证据可就不容易了。”顾轻舟笑道。
她起身,从自己的手袋里,掏出一个香囊。
香囊是墨绿色杭稠,上面绣了很精致的折枝海棠,花瓣配色用心,层层叠叠次第盛绽,华美艳丽。
打开香囊之后,顾轻舟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了督军夫人。
“您瞧瞧。”顾轻舟笑道。
督军夫人不解,蹙眉不耐烦接过去。
打开之后,督军夫人差点双腿发软,她震惊看着顾轻舟:“你......你.......”
她双唇哆嗦,说不出一句话。
“这些信我全部保留了,都是当年我母亲留给我的,说将来好给婆婆做见面礼。”顾轻舟道。
督军夫人脸色惨白。
这些信.......
这些信太可怕了!
绝不能让督军知道,更不能让世人知晓!
督军夫人以为这些信早已毁灭了,不成想居然在顾轻舟手里。
“不怕我杀你灭口?”督军夫人从牙缝里挤字,狠戾盯着顾轻舟。
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会装,而且狠毒,将来绝对是个狠角色,应该杀了她,永绝后患。
“.......我们在乡下,也认识了一些人。”顾轻舟笑道,“您可以杀我,杀了之后那些信也许送交给报纸,也许传入茶馆书局,那到时候全岳城都会知晓信的内容,您觉得划算吗?”
督军夫人哆嗦着,她终于明白:自己被敲诈了。
顾轻舟明白一个道理:玉不敢跟瓦碰,玉怕碰碎,低贱的瓦则无所顾虑。
督军夫人是玉,顾轻舟是瓦。
光脚不怕穿鞋的,顾轻舟现在就是光脚,她无所顾忌,督军夫人却不能行差踏错!
督军夫人堂堂一方权贵政要的夫人,被一个乡下十六岁的丫头敲诈,简直是丢脸无能!
她恨得面色铁青。
“夫人,我顾轻舟不是不知深浅的人,我今天拿出这些信,就知道您永远不可能容得下我,那么我再嫁入督军府,岂不是羊入虎口?”顾轻舟道。
督军夫人微微松了几分神色,错愕看着顾轻舟。
“所以您要相信我,这绝不是什么缓兵之计,我没打算嫁入督军府!我要的,是少帅未婚妻的身份,让我一个乡下人能在薄情寡恩的父亲家中立足。”顾轻舟继续笑道,“只要两年的时间,我保证,两年之后的今天,我一定会来退亲!”
督军夫人心思千回百转。
她实在拿顾轻舟没法子了。
顾轻舟手里拿住了督军夫人的把柄,想要杀了她,也要等她把那些把柄都拿出来!
“可以,不过信你要全部给我!”督军夫人道,“否则我凭什么相信你?”
“给了您之后,我还有什么资格?”顾轻舟笑道,“夫人,您一直处于高位,我才是处于劣势,战战兢兢谋生。
除非您把我惹急了,否则拿出那些信,就是和您同归于尽。我还不想死,您大可放心,那是我的防身之物,我轻易更不敢泄露。”
督军夫人再次沉默。
不得不说,顾轻舟是个擅长攻心计的女子,她的话,句句点在督军夫人的顾虑上。
“......我跟您保证,这两年不会给少帅抹黑。”顾轻舟道,“规规矩矩做人做事!”
“我怎么相信你?”督军夫人冷冷道。
“除了相信我,您还有别的法子吗?”
督军夫人梗住。
顾轻舟的敲诈,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