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一个问题困扰我：《色·戒》里易先生到底有没有爱上王佳芝？
张爱玲的原著，短短一万三的字数，没有说得很明白。唯一一次谈到“爱”，是易先生带着王佳芝去买鸽子蛋（钻戒）。王佳芝看着这个将近50岁，矮小又黑瘦的男人陪自己挑鸽子蛋时，站在一旁低着头，因为台灯的缘故，他的眼睫毛投射在苍老且疲累的面颊上，那一瞬间，王佳芝看到了这个男人的温柔。
于是低声说：“快走。”
王佳芝断定易先生爱上了自己。于是本来应该刺杀易先生的王佳芝，放走了他。
而易先生呢？他有没有爱上王佳芝？张爱玲的书里没有提到。而李安的电影也很隐晦，只有一个细节让我猜想，易先生是爱王佳芝的。
当事情败露，王佳芝等一众大学生被秘密处死时，易先生悄悄回到住处，没有理会客厅里打麻将的太太们，而是径直走到王佳芝曾经逗留过的房间。房间里光线明灭，易先生坐在床上，手掌摩挲着床单，抬头时眼睛闪烁。我猜想，他是爱上了王佳芝。
可是一个日本伪政府的杀人机器，一个每天活得提心吊胆的人，被一位长时间埋伏在他身边的女特工救了，就忽然爱上了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平时为他挡枪的手下，他是不是最应该感谢？
所以，《色·戒》里易先生到底有没有爱上王佳芝？这个问题还是一直困扰着我。
直到前几天重新翻看张爱玲的另一部短篇《留情》，女主角看到了茶杯上的口红印子，张爱玲这样写到：
她皱起了眉毛，她高价的嘴唇膏是保证不落色的，一定是杨家的茶杯洗得不干净，也不知道是谁喝过的。
口红沾在杯子上，没礼貌还脏，所以吃下午茶之前擦掉口红是当时上海上流社会的礼仪。
但电影里的“麦太太”王佳芝却是这样的：
王佳芝喝到渣滓会悄悄吐出来；也会无意识地把口红印留在杯子上。
两人第一次约会外出时，易先生就留心到了这个细节。第一次看《色·戒》时，我以为这是男女之间相互勾引的伎俩，而反复去琢磨，才发现次次把口红印沾在杯子上，是王佳芝根本没有意识到上流社会的这个习惯；而易先生意识到了。
到王佳芝说出“快走”这句话之前，两人约会，她提前到，一个人喝咖啡，还是会把口红留在杯子上。
易先生是爱王佳芝的，他早早就从杯子上的口红印看出来，王佳芝根本不是什么丈夫做进出口贸易的“麦太太”，也根本不属于上流新贵，她只是一个穷学生。
至于穷学生为什么伪装成名媛，混迹在上流社会，还胡诌了一个姓麦的丈夫，去和他套近乎，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但易先生还是把这个潜在的危险——女特工留在了身边。唯一的解释是，他是爱王佳芝的。
张爱玲是上海名媛，她一出生就持有一张通往上流社会的门票。从小她妈妈黄逸梵就教她练习行路的姿势，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她也养成了固有的习惯，比如爱吃奶油蛋糕，懂得下午茶礼仪。而且结交的朋友也非富即贵。
她有一种人生态度，即就算是上面长满了虱子，自己也要包裹在这件华美的袍子里。
张爱玲是一个真正的名媛。但却不懂穷女学生装作名媛去勾引人，会露出哪些马脚，李安懂。于是李安在电影《色·戒》中，加入了“口红沾杯”的细节，而这个细节也让影迷解读出了易先生动情的痕迹。
一切都在于“口红沾杯”这个细节。
真假名媛的区别是如此的细微，就算伪装再好，也总会在某一细微处露出马脚。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当有人，十天花八万，十二天花十万去上淑媛课，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名媛时，我们会反感的原因。无论她们是熟习餐桌礼仪，打点自己的外形，研究什么场合用什么香水，还是学习如何隐藏对陌生人的厌恶感，这所有龟毛的功夫，都如此的表面而肤浅，以致于我们会暗暗讽刺：作、装逼、形式感，她们和林徽因、张爱玲的距离难道就只差一个十二天的淑媛课？
姜思达的《透明人》，最新一期采访淑媛班的老师Sara。我本来是抱着看一些傻女人是如何“花钱去装逼”的心态，看这则视频的；可看完后，Sara身上那种柔软大方的气质，迷倒了我。特别是当她说自己也会困惑，会累，但也会不断提醒自己不要追求完美时，那种坦诚，又打动了我。
就像以前看林徽因，我好奇她那几段爱情。而后来，我看到她在低矮破旧的农舍里，忍着病痛写出《中国建筑史》，看到她去世前用生命去维护中国古建筑，这才看到一个活色生香的才女。
还有以前看杨绛写的“人生最曼妙的风景，竟是内心的淡定与从容”，更多的我闻到心灵鸡汤的味。而后来在《我们仨》里看到她陪着丈夫隐忍度过文人们最黑暗的十年岁月，看到她在女儿和钱钟书相继去世自己如何在相思中度日，这才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杨绛先生。
一个名媛，一个举止优雅的人，因为“困惑”“病痛”“黑暗”等等，她活了，而且面对这些，她们拥有恰到好处、云淡风轻的态度。才是名媛最特么吸引人的地方。
我想易先生之所以爱上“口红沾杯”的王佳芝，也恰恰是因为在一群日日搓麻将，天天比戒指的名媛中，发现了王佳芝的“非名媛行为”。“口红沾杯”看起来很不优雅，但他还看到了王佳芝的“不确定”和“不可控”，甚至会有一丝危险的神秘，而这就足以让见惯了名媛的易先生动心。
所以有没有名媛的仪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名媛那样潇洒自如的姿态。
观看最新一期《透明人》时，从头到尾都是Sara身上那种柔软大方的气质吸引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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