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余细读圣叹批,乃知顾先生言不虚,余以前实如未曾读《水浒》,乃知读书不易,读得此书滚瓜烂熟,还如未尝读。但读圣叹批后,却不喜再读余外之闲书小说,以为皆莫如《水浒》佳,皆不当我意,于是乃进而有意读《庄子》《离骚》、《史记》杜诗诸才子书。于是又进而读贯华堂所批唐诗与古文。其时余年已近廿岁,却觉得圣叹所批古文亦不佳,亦无当我意。其批唐诗,对我有启发,然亦不如读其批《水浒》,使我神情兴奋。于是乃益珍重其所批之《水浒》,试再翻读,一如童年时,每为之踊跃鼓舞。于是知一人之才亦有限,未必每著一书必佳。
余因照圣叹批《水浒》者来读古文。其有关大脉络大关键处且不管,只管其字句小节。如《水浒》第六回:
只见智深提着铁禅杖,引着那二十三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来,林冲见了,叫道,师兄那里去。
圣叹批:
看此一句,便写得鲁达抢入得猛,宛然万人辟易,林冲亦在半边也。
我因圣叹这一批,却悟得《史记·鸿门宴》:
张良至军门见樊哙,樊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甚急。
照理应是张良至军门,急待告樊哙,但樊哙在军门外更心急,一见张良便抢口先问,正犹如鲁智深抢人庙来,自该找林冲先问一明白,但抢入得猛,反而林冲像是辟易在旁,先开口问了智深。把这两事细细对读,正是相反相映,各是一番绝妙的笔墨。
又如《水浒》第六十一回:
李固和贾氏也跪在侧边。
圣叹批道:
俗本作贾氏和李固,古本作李固和贾氏。夫贾氏和李固者,犹似以尊及彼,是二人之罪不见也。李固和贾氏者,彼固俨然如夫妇焉,然则李固之叛,与贾氏之淫,不言而自见也。先贾氏,则李固之罪不见,先李固,则贾氏之罪见,此书法也。
我年幼时读至此,即知叙事文不易为,即两人名字换了先后次序乃有如许意义不同。后读《史记·赵世家》:
于是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反与程婴赵武攻屠岸贾。
此即在两句一气紧接中,前一句称赵武程婴,因晋景公当时所欲介绍见诸将者,自以赵孤儿为主,故武当先列。后一句即改称程婴赵武,因赵武尚未冠成人,与诸将同攻屠岸贾,主其事者为程婴,非赵武,故婴当先列。可见古人下笔,不苟如此。《水浒》虽易读,然亦有此等不苟处。若非我先读圣叹批,恐自己智慧尚见不及此等不苟之所在。
又《水浒》第六十回:
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流涕拜别。
圣叹批道:
写娘子昨日流涕,今日不流涕也。却恐不甚明显,又突地紧接燕青流涕以形击之,妙笔妙笔。
又第五十九回:
饮酒之间,忽起一阵狂风,正把晁盖新制的认军旗半腰吹折,众人见了尽皆失色。
圣叹批道:
大书众人失色,以见宋江不失色也。不然者,何不书宋江等众人五字也。
后读韩退之《张中丞传后序》:
云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