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极其成功的投资者,巴菲特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的异常金融现象。在这个金融现象的背后,必然存在着经济和社会层面的理由。只有打通这些层次,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立体的巴菲特。
在中国股民中,沃伦·巴菲特可谓家喻户晓,人称“股神”。这位投资大师长年居全球富豪榜前三名。光有钱还不算,更加难得的是,他在投资圈中地位极高,非常受人尊崇。
在行业内,巴菲特大概是什么段位呢?中国的高瓴资本因为投资了腾讯和京东而闻名,它可能是目前中国最成功的投资基金。高瓴资本的创始人叫张磊。张磊的恩师,也是他的第一位投资人,叫大卫·斯文森。斯文森是耶鲁大学捐赠基金的投资总监,在美国也是开宗立派的人物。我有一次当面向斯文森问起,巴菲特和他,两个人怎么比较。斯文森听到后,立即正色严肃地回答:“我永远不能与巴菲特相比。”
作为一个极其成功的投资者,巴菲特本身就是一个重大的异常金融现象。在这个金融现象的背后,必然存在着经济和社会层面的理由。只有打通这些层次,我们才能看到一个真实立体的巴菲特。
巴菲特的择时原则
要讨论巴菲特的择时原则,就不能不谈到美国的国运。巴菲特的择时原则很简单,说出来几乎尽人皆知: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别人恐惧时我贪婪。不过他这两句话可不是没有前提的,更不会放之四海皆准。他自己就曾多次表示,出生在美国,就相当于中了一张“卵巢彩票”。美国的国运,是他投资业绩的基础。那么美国的国运究竟如何,我想从空间和时间这两个维度来做一个基本评价。
从空间上看,美国是一个大国。我们知道,世界上有197个国家,无论从地理、人口还是经济上看,美国都是与整个欧洲平级的单位实体,而不是与英国、法国、德国平级的单位实体。放眼全球,能够与美国并称大国的,恐怕只有中国,印度和俄罗斯都差点意思。
世界银行和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经济学家做了许多模型和指标,把几十个中型国家的数据样本放在一起分析,预测效果看起来都挺好,但是它们往往不适用于中、美等大国。
比如说,美国的基尼系数比欧洲国家都高。按照一般理解,这说明美国的贫富差距比较大。但是如果把欧洲作为一个整体来计算基尼系数,那比美国还要高,因为它把东欧、西欧之间的国家不平衡计算进去了。同样道理,要是把中国的东部几个省份单独计算基尼系数,那也会比现在的全国统计低得多。
在投资上,规模差异造成一个什么结果呢?我们可以看到,欧洲、日本股市的龙头公司,往往是一国之豪强,顶多占据一个细分领域;而美国股市的龙头公司,常常是一个大行业的世界霸主。这里的规模效应非常显著。截至2020年年底,全球市值1万亿美元以上的公司一共只有5家,其中4家是美国的,它们是苹果、微软、亚马逊、谷歌,还有一家是沙特阿美石油公司。市值5000亿美元到1万亿美元的公司有5家:美国的脸书、特斯拉,中国的阿里巴巴、腾讯和台积电。其他的各国龙头公司都只能从3000亿美元往下排,中间差着一大截呢。要知道,伯克希尔自身的市值都接近5000亿美元,超过很多小国家的股市总规模。如果不是在美股市场这样的“深海”里,是不可能养出巴菲特这样的“大鱼”的。
从时间上看,美国是世界群雄舞台的一个后来者,但是它最近一百年的崛起非常迅猛。美国建国是在1776年,一直到1850年,美国的人口仍然只有2000万出头,跟今天的一个大城市差不了多少,所以当年的欧洲列强并不把美国放在眼里。19世纪中期的法国社会学家阿历克西·德·托克维尔,曾经预言美国将成长为伟大的国家,这在当年还属于新奇之语。
大家知道,美国至今保留着一个上百年的老政策,即在美国出生的婴儿可以自动获得美国国籍。这其实不算什么,要是放在一百多年前,欧洲移民到美国是可以自动获得土地的。通过迅速、大量吸收移民,到19世纪末,美国人口一举超过英、法、德,成为西方第一。
1945年二战结束后,美国国运进入巅峰时刻。当时整个欧洲都打烂了,最优秀的人才、资本全都跑到美国去了。经过一番“乾坤大挪移”,美国GDP(国内生产总值)一度占到全球的50%,黄金储备占全球的75%,可谓权倾一时,如日中天。
1945年,巴菲特15岁,正值青春年少建立世界观的时候。巴菲特一直笃信美国国运。这相当于他的思想钢印。思想钢印不是理性分析的结果。其实,世界上的事情很少能够分析得像小葱拌豆腐那样一清二白,往往分析到最后还是有几个趋势相互矛盾,几个证据相互冲突,那么你到底押注哪一边?这时候就只能靠思想钢印了。
正是带着这个思想钢印,巴菲特才能坚决践行“别人贪婪时我恐惧,别人恐惧时我贪婪”。2008年金融危机,全球股市暴跌,人人自危。巴菲特却跑去电视台发表讲话,表示坚定看好美国经济,并且公开宣布自己正在买入股票。
我们今天看巴菲特,似乎只能看到一个智慧的老者,但是在这个形象背后,其实还有一个执着的少年。要是没有这样的历史眼光,我们就无法真正认识这位传奇人物。
从整体趋势上看,看起来美国股市百年长牛,可是许多上了年纪的美国人并不这么想。1929年美国股市大崩盘之后,全球经济进入大萧条。美元对黄金贬值了40%,这就相当于给所有资产价格立即注水了40%,道琼斯指数趴了25年,一直到1954年才创新高。所以说,美股也有坑死整整一代人的时候,无脑抄底可没有那么简单。
巴菲特的幸运之处就在于,他出生在1930年,即大萧条之后的第二年。而当他长大成人,崭露头角的时候,正赶上一个百年历史大底。当然,在人人谈股色变的年代,少年巴菲特却偏偏钟情于证券投资这个领域,并且终生一以贯之,这大概就是“别人恐惧时我贪婪”的最高境界吧。
巴菲特的选股秘诀
巴菲特谈论选股的内容很多。在每年致股东的信里和股东大会的问答中,他都会花大量篇幅介绍他分析公司基本面的经验。可是这些内容纷繁复杂,似乎很难用一条主线把它们串起来。事实上,我认为巴菲特选股的秘诀,总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复利。
巴菲特曾多次强调复利的作用。所谓复利,就是资产金额按照指数函数增长,就像滚雪球一样,雪球自身体积越大,在地上滚一圈,沾上的雪花也就越多。
比如说,你每天赚1%,365天之后的结果就是1.01的365次方,大约可以增长36倍多;你每天亏1%,那么365天之后的结果就是0.99的365次方,只能剩下不到3%。两者相差1233倍,这就是复利的威力。
复利致富的原理如此简单,无数人津津乐道。不过思辨能力强的读者应该会觉得有点蹊跷,凭什么这么简单的原理,会轮到巴菲特来发现呢?
仅就数学意义而言,按指数函数增长的意义很早就被认识清楚了。18世纪末,英国人口学家、政治经济学家托马斯·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出版,该书的核心逻辑就是人口数量按照指数函数增长,迟早会突破生存资源的上限。但是在巴菲特之前,似乎没有哪位名人曾经提出过,资产金额也可以按照指数函数增长。
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那些先贤们全都生活在金本位时代,而巴菲特则生活在纸币时代。大家请注意,资产金额按照指数函数增长,是纸币时代的特有现象。
众所周知,美国股市是百年长牛,典型地按照指数函数增长,但是如果我们把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除以黄金价格,得出的曲线便再也看不出一点儿指数增长的样子。
1931年英镑脱离金本位。1933年,美元脱离金本位。1944年,巴菲特14岁的时候,布雷顿森林体系成立,美元取代黄金成为世界硬通货。展现在少年巴菲特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纸币时代。而他的历史使命,就是认识、研究、发掘、验证这个新时代的投资规律。
巴菲特向历史交出了一份精彩的答卷。这份答卷当然包含着许多智慧亮点,但是如果把其中的时代精神归纳起来,我想大概主要就是两条:资产端尽量与物价相关,负债端尽量与物价无关。
前一条“资产端尽量与物价相关”比较好理解。喜诗糖果、华盛顿邮报、吉列剃须刀、内布拉斯加家具商场、可口可乐、DQ冰激凌……股神旗下的这些招牌资产,大多与普通人的生活消费息息相关。随着物价上涨,这些公司的收入随之上升,甚至因为品牌效应而上升得更快,但是成本却不会同步增加,腾挪出来的就都是利润。
巴菲特的老师格雷厄姆在《聪明的投资者》一书中强调,投资者应当关注上市公司在过去10年间的平均每股净利润。他的本意是希望投资者不要被某一两年的异常情况误导。可是在纸币时代,物价变动不居,10年前的财务数据本身可能就是一种误导。所以巴菲特抛弃了导师的教诲,改为关注上市公司的定价能力,即上市公司随着物价上涨提高产品价格的能力,并将这种能力称为企业的“护城河”。
后一条“负债端尽量与物价无关”可能更难理解一些。毕竟借钱给你的人也不是傻子,既然物价不断上涨,那么他们索取的利率肯定也会更高。这似乎是一个在合理假设下无解的问题。但是股神创造性地走出了一条新路。
1970年,巴菲特收购蓝筹印花公司。这家公司的业务很有意思。它发行一些小巧的印花贴纸,如果有人集齐了一定数量的贴纸,就可以找公司兑换烤箱、水壶之类的奖品。据说兑换商品的目录多达116页。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储蓄游戏。杂货店、加油站甚至殡仪馆都愿意出钱买进贴纸,然后发放给顾客。
请注意,印花公司从商家那里拿到了现金,但是向顾客承兑奖品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甚至永远不会发生,随着销售和兑付不断滚动,印花公司的账面上始终存着一笔资金。按照今天的会计准则,它应该被计为预收账款,不过从资金性质上来说,它确实是一笔不受通货膨胀影响的负债。
理解了印花公司,你就会发现保险公司的商业逻辑与其并无二致。保险人把现金交给保险公司,换取一个在未来兑现或者永远不会兑现的赔付承诺。在实际发生事故之前,这笔资金将由保险公司支配,后者却不必为此支付利息。而且保险公司的规模可以做得很大。与保险公司相比,印花公司就是一场小把戏。所以后来伯克希尔的整个投资平台,都建立在保险业务的基石之上。
公允地说,印花公司也好,保险公司也好,它们的负债并非没有成本,前者需要承兑奖品,后者需要承兑赔付。但是它们的成本都与通胀无关,不会随物价上涨而上涨。巴菲特看中的正是这一点。
“资产端尽量与物价相关,负债端尽量与物价无关”,这是贯穿巴菲特一生选股的核心逻辑。而它的运行机理也很简单:只要物价不断上涨,收入也会随之上涨,而成本则不然。因此物价越涨,利润越多,最终的结果就体现为复利的指数增长。
回看太阳谷演讲
现在让我们回到1998年,看一看当年发生了什么。
首先澄清一点,巴菲特的整体投资框架并没有过时。1998年之后,伯克希尔的股价仍然上涨了大约3.4倍。换句话说,巴菲特今天的财富,超过3/4都是在1998年之后才赚到的。他仍然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投资大师之一。
我们只是想讨论,为什么在1998年之后,美股又经历了20多年长牛,而伯克希尔的股票自带1.5倍杠杆却仍然不能跑赢市场?
也许部分巴菲特的粉丝会觉得,这个问题近乎明知故问。因为巴菲特坚持低配科技股,所以错过了21世纪美股市场上的最大机遇。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是为什么巴菲特坚持低配科技股?他自己的解释是“看不懂”。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看不懂,那么对于美股市场第一大权重板块,他完全可以采取“标配”。他曾经多次建议散户买入指数基金。他如果真觉得看不懂市场,那么只要1.5倍杠杆买入指数基金,他的“伯克希尔号”超级跑车照样可以跑个一骑绝尘。所以很明显,他不是“看不懂”,而是“看得懂”。他有明确的观点,那就是不看好科技股,所以才低配。
股神本人的谦虚和隐晦,使得我们很难窥见他的真实内心。而仅有的一次机会,可能还得从20年前说起……
伯克希尔作为一家横跨多个行业的综合性巨型资本集团,它的股价走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与标普500指数保持同向波动。但是1998-2002年间,两者之间出现了一次罕见的背离。
1998-1999年,标普500指数上涨而伯克希尔的股价下跌。2000-2002年,标普500指数下跌而伯克希尔的股价上涨。挖完一个大坑之后,两者的比值回到原点,并且一直保持到今天。
这两次罕见背离的背后,是巴菲特与华尔街之间的一次惊心动魄的激烈对抗——华尔街看多,巴菲特看空。
1999年夏天,巴菲特发表了著名的太阳谷演讲,明确了他对股市,尤其是对科技股的看空态度。据说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公开看空股市。
随后纳斯达克指数加速上涨,而伯克希尔股票则遭遇巨量抛售,股价在10个多月里几乎腰斩,以致巴菲特史无前例地在1999年致股东的信中致歉:“在资产配置这门课上,今年我的考试成绩是D。”
2000年2月,纳斯达克指数崩盘。2001年,“9·11”事件发生。截至2002年9月,纳斯达克100指数下跌超过80%。而在标普500见顶回落的同时,伯克希尔的股价却从底部稳步回升了。
许多人因此宣布巴菲特在这次史诗级交锋中获得胜利。不过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们可能没有注意到另一件史无前例的事情正在发生,即美联储把基准利率从6.5%一路降至1%,甚至打破了大萧条时期的最低纪录。
在1999年的太阳谷演讲中,巴菲特给自己的看空结论做了三条风险提示。也就是说,如果发生了以下三件事,则他的看空逻辑不再成立。
第一件事,美国GDP加速增长。
我想,作为一名爱国者,巴菲特如果一定要认错,他肯定最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认错。可惜这件事情没有发生。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的GDP增速就一直在下行,从两位数下降到6%左右,然后再下降到4%。
请注意,我们这里说的是名义GDP增速,而不是通常经济学家关注的实际GDP增速。名义GDP增速通常会高于实际GDP增速。因为经济学家关注的是效率提升,所以要剔除物价因素。而我们关注公司财务的时候,1美元就是1美元,用不着剔除物价因素。
第二件事,企业盈利占GDP比重明显上升。
这个视角很有意思。因为一个经济体的总产出不外乎三个分配方向:劳动、政府和资本。如果前两家拿的少了,资本拿的份额自然就多了。
站在1999年的时点上看,当时美国企业税后利润占GDP的比重大约是5.6%。此前30多年,此比例最高只短暂突破过8%。所以,巴菲特有理由认为这个比例不会大幅上升。
然而这种状况确实发生了。21世纪的前19年,美国企业税后利润占GDP的比重平均值为8.7%,超过历史最高值,比1999年的5.6%上升了一半多。这使得美国企业在GDP总盘子增速不快的情况下,维持了较快的利润增速。
在资本多拿的3.1个百分点里,大约有1.7个百分点是从政府那里拿来的,另外1.4个百分点是从劳动那里拿来的。也就是说,企业同时侵蚀了政府和劳动的份额,其中政府让利更多一些。
可是与此同时,美国政府的开支却明显扩大了。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发行国债。那政府如何负担大量发行国债的利息?这就要说到第三件事情了。
第三件事,利率大幅下降并且长期维持在历史低位。
对巴菲特来说,这件事情可能是最与他的人生经验相抵触、最难以接受的,但这件事情确实发生了。
2003年,美联储将基准利率下调到1%,而此时代表华尔街长期观点的十年期国债利率还在4.1%左右。再经过2008年大衰退,美联储将基准利率下调到0.25%,十年期国债利率下降到2%左右。在最近的新冠肺炎疫情中,当美国基准利率再次回到0.25%时,十年期国债利率已经下降到0.6%左右。
事实上,在过去数十年间,美联储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那就是遇到危机就降息:在应对储贷危机、科网泡沫和次贷危机时,它会降息;在应对“9·11”事件和新冠肺炎疫情时,它也会降息。等危机稳定之后,它会试图再把利率加回去。可是每次重新加息的尝试,都会引发更大的危机,于是它就只能把利率降得更低。
降低利率可以推高资产价格,其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但凡手上有股票、有债券、有房子的,一降息,资产都增值了,似乎应该皆大欢喜。
可是实际上呢?企业的经营效率并没有改进,技术水平并没有提高,债券的票息并没有增加,房子的舒适度并没有改善。除了价格,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巴菲特的好友霍华德·马克斯曾经说过,资本主义没有破产,就像天主教没有地狱。100多年前,约瑟夫·熊彼特就在名著《经济发展理论》中提出了“创造性破坏”的概念。熊彼特认为,衰退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在衰退中淘汰弱者,是推动革新创造、重新迎来繁荣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