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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也退:前苏联红色诗人的生前身后名 | 逝者

大家-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美文  · 2017-04-09 14:44

正文


文 | 云也退


叶甫盖尼·叶甫图申科,都快忘了这个名字了。然而他却是苏联最有名的诗人。叶甫图申科有着“红色诗人”的共同特征:写过许多政治诗,打开他的诗集,满眼都是这样的句子:


“我的母亲——/革命——/时刻保卫着我/免受一切苦难。/我曾经渴望参加战斗,/我深信,我会报答恩情,/总有一天,我定将亲自保卫/曾经保卫过我的/母亲!”(《“把我当共产党人吧!”——纪念马雅可夫斯基》)


1953年他才20岁,属于战后一代,属于被红色文化洗礼的对象。但是叶甫图申科并不只是重复父辈的业绩,他还说出了年轻人未能赶上父辈岁月的遗憾。在《在保卫苏维埃政权的战斗中》一诗中,他用了一种说教的口吻,对一个不特定的“你”发言:


“怀着一颗寂寞的心,把它冷眼观望。/无论是这还是那,你都觉得糟糕透顶,/因而什么事情也都做不成。/你使青年时代过得冷冷清清。/你责怪热情虚伪造作。/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相信。/你相信什么呢——/你说一说!”


诗中的“你”染上了典型的空虚症,觉得“如今的时代令人感到寂寞”,渴望“骑在马背上,/擎着红旗,/在大地上不停地飞奔”,为保卫苏维埃政权而战斗。那个年代的中国同龄年轻人里也多有这种感情,必须有一批文艺工作者站出来,告诫他们建设国家一样是光荣的事,填补他们“生不逢时”的遗憾。


然而,仅仅过了两年,叶甫图申科就写下了味道不同的诗句:


“何时何地这样做开始风行——/‘对活人冷若冰霜,/对死人体贴入微’?/人们整天价驼背躬身,/酩酊大醉。/人们一个个接连地/离开人世,/于是在殡仪馆里,/为了历史/而对他们宣读/充满温情的悼词……”


他提出了怀疑,小心翼翼地揭示社会上和公共话语中的“不正之风”:颂扬死人、漠视活人,这本是前苏联政权很常规的治术,要指出它,还需要一点天真的精神。不过那时叶甫图申科的日子相当不错,苏共容忍他批判现实的声音存在,这当然是为了笼络更多的年轻人,尤其是知识分子。


叶甫图申科在1960年代所加入的代际冲突和论战,中国年轻人也将如出一辙地经历一遭。面对倚老卖老的“父辈”们时,叶甫图申科不再像《在保卫苏维埃的日子里》那样,站在官方的角度上训诫年轻人不要空虚失落,而是代表年轻一代抗议父辈的傲慢。《“虚无主义者”》是他在那个时代的代表作:


“他穿的是细腿裤子,/读的是海明威著作。/‘朋友,这不是俄罗斯人的趣味……’——/父亲板起面孔教训他说。//他扯着嗓子跟人争论,/遇到争辩他从不畏缩。/它推翻了格拉西莫夫,/他肯定了毕加索。”


格拉西莫夫是苏联的官方画家,专画领袖肖像。来自西方的“颓废趣味”感染了苏维埃青年一代,当然是在朝者不愿意看到的,叶甫图申科写诗表示对此的不屑一顾。但是,这首诗的结尾两段却说,诗中这位“虚无主义者”——一个生物系的大学生——在一次度假中为了救一个同志而牺牲了生命,诗中没有说具体的情形,只说他有一座简陋的大理石墓碑,然后,叶甫图申科才总结了一句:“‘虚无主义者’这个绰号/跟他有何相干,我不理解。”


▲ 叶甫图申科与尼克逊的合照


谈不上抗议或谴责,顶多只是一声不满的咕哝。可在那时,叶甫图申科就够得上青年偶像的级别了。


其实“虚无主义者”根本不必用英雄行为来自证清白,虚无只是个人的选择而已,他们甚至满可以以这个称号自负,犹如一代美国人以“beating generation”自命一样,只不过,中国人从欧阳海时代到赖宁时代一路走过来,都明白英雄人物能带来怎样一种道德压迫感。他们迫使年轻人相信,如果不能做出些惊天动地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心怀愧疚地享受新社会的果实。


俄罗斯作家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的孙女奥尔迦,长年移民在美,经常回苏联看看,1965年她遇到叶甫图申科,后者跟她讲,现在莫斯科的新诗流派很多,“就像万马奔腾,争先恐后”,形势喜人,并且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像苏联一样让诗歌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些话只能听听而已。叶甫图申科那时的地位很高:在国内,持自由心态的年轻人视他为代言人,作家协会派他出访了美国、欧洲,还跟古巴的卡斯特罗结为好友。他还不是党员,可几乎一只脚已经踏进门了,这可是极高的荣誉。他跟第一任太太(一位女诗人)离了婚,跟现任住在作协分给他们的一栋郊外豪华公寓里。


他收藏有很多油画,很多出自苏联超现实主义画家之手;他喜欢跟人谈论毕加索;他的房间里挂着海明威的巨幅照片以及卡斯特罗亲笔签名的大肖像,他以认识这两个人而自豪。一个春风得意的苏联诗人是可疑的,叶甫图申科极少跟外国人谈政治,而乐于谈论艺术。他在春风得意的年代里仔细地保护自己。


在他的诗里,你可以看到批判现实主义近乎一种“小骂大帮忙”的操作。这是《恐怖》:


“恐怖像过往岁月的幽灵,/今天在俄罗斯正在消亡,/只是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还有人像老太婆一样乞讨口粮。/我记得他们有权又有势,/属于得意洋洋地撒谎的宫廷。/恐怖曾经像影子一样/各处滑动,侵入楼房的每一层。”


这个消亡的“恐怖”是指强人铁腕统治的旧社会,叶甫图申科歌颂了它的远去,随后又指出一种新的恐怖正在降临:“做个对祖国不真诚的人的恐怖,/正就是代表着真理的思想/却因为虚伪而受到损害的恐怖,//瞎吹牛弄到昏昏迷迷的恐怖,/把别人的话说来说去的恐怖,/


以不信任使别人感到屈辱、/同时却自信得无以复加的恐怖,//自己很幸福,然而对别人的焦虑、/别人的烦恼漠不关心的恐怖,/自己胆怯懦弱、不能像画幅上/和绘图板上的英勇无畏的恐怖。”


数落这些新的“恐怖”,可以说是叶甫图申科在批判,也可以说是他在警告大众要当心,模棱两可。没人能否认他是个爱国的诗人,这个爱国不是含蓄表达的,融于很多细微隐喻和典故的,而是喊出来的(“我爱俄罗斯祖国,/用满腔热血,用脊梁负重——/我爱它那泛滥时期的河流,/也爱河水在冰下流动”),他说自己的生命短暂,不如祖国永恒(“我不配成为不朽的人物,/但是我有个希望:/只要俄罗斯存在,/那么我也会因它沾光……”),所谓“响派”诗人是也;然而,在他的诗里,这个国与它的统治者并无直接的联系,但是,不仅不会因此而触犯掌权的人,偶尔还能让他们看到自己与之前的统治者多么不一样。


▲ 叶甫图申科


身为西伯利亚流放犯的后代,叶甫图申科的声音分贝之高,让莫斯科都为之震动。地位显赫的他,倒也从来不跟着批判什么西方的流毒,还特别喜欢吟咏爱情中的苦闷,这让他始终不至于站到青年人的对立面,就诗艺和诗学思想本身,他公开说,不喜欢“悄声细语的诗歌”,1971年他写道:“如今的诗歌变得萎靡不振。/到处是小铃铛——听不到警钟撞击。/登台朗诵的诗歌销声匿迹了,/而‘悄声细语的诗歌’却叫喊……”1979年他又写:“我不想做一个人人喜爱的人……我想做一个深受毕生战斗的人们喜爱的人。”


叶甫图申科也写过针砭社会时弊的诗,不过,都不触及根本。在苏联人排队买生活必需品,为此不惜走后门的时代,他痛心的是“巴结”这种邪风的蔓延,而不是人民的疾苦以及造成这种疾苦的根本原因:


“我们巴结着/酒店守门人,/仿佛酒店守门人/高于拜伦。/我们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巴结着/咖啡店的女服务员,/民航公司的女售票员——/她鄙薄着斜眼看着我们。/伟大的短跑运动员/在家具店里/因为巴结/变得/慢慢吞吞。”


在诗歌之外,叶甫图申科还有别的才能,写小说,写剧本,甚至当导演,但这个工农兵诗人,他那种适合朗诵、让每个人都能听得懂的浅白的诗,市场缩水了一半。叶甫图申科在诗里呼唤,全世界的“好人”结成一个共同体,伟大的俄罗斯,既然已经甩掉了以往的阴影,只剩下高歌猛进这一条路。这些言辞,即便看起来已是笑话,也没有关系,他已得到了可以得到的一切。


本文题图为叶甫盖尼·叶甫图申科,1933年7月18日—2017年4月1日


【作者简介】 

云也退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独立记者,书评人,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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