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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安得双全法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6-08 22:32

正文

《倾国录》

文/喵大人大战包子怪



1《沉鱼》


我死之后,化成一尾青鲤。我曾以为鱼不会有烦恼,只可惜我记性太好,生前事难以忘掉。

那时候我还年纪小,每天在溪边浣纱。有个人每天都来,他一袭青衫,牵着瘦马,从古道远远的走过来。古道杨花如雪乱,他每天遥遥的在树下站着,也不和我说话,一站就是很久。其他浣纱的少女都说他一定是喜欢我,要向我提亲。我从没见过这样年轻却衣着华贵的人,他的眉眼很是好看,眼里却氤氲着愁绪。每次见到他,我的心就和杨花一起飘了起来,在空中浮浮沉沉。我想若是他开口让我跟他走,我一定会答应。

果然,没隔多久家里就堆满了他送的聘礼。有一天,他站在中庭里等我。夕阳半没,我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心里细细密密的欢喜。良久,他开口了。我的心却同夕阳一起沉了下去。他突然跪下说:“请姑娘救救越国。”

原来那些聘礼不是为了娶我,而是为了把我送给另一个人。我在越宫里呆了三载,他亲自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线人,越国最忠心的线人。我听了许多大道理,关于国仇家恨。此去吴宫做内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的眉永远是微蹙着,为了国家。我常常想他会不会为我蹙眉呢,哪怕一次。

后来我去了吴宫,听人说我走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我才明白他大概是有一点点在意我的,只不过这一点点喜欢和江山比起来不足道已。

我终于见到了我平生最应该恨的人,夫差。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这三年在越宫里我以将这些理由烂熟于心。但他总是对我笑,一笑起来就像风拂春水泛起涟漪。他在姑苏为我建了宫殿,“只要你开口,天下的一切孤都可以给你。”他说这句话时眼角眉梢都染着温柔的笑意。那笑意可以融化冰雪。可惜我是越国的线人,忠诚的线人。我是恨他的,我每天对自己说。如果不是他,越国怎么会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尽职的完成着线人的工作,为了毁灭他的工作。

那一年上巳节,月圆。宫人说陛下有礼物送给我,宫人们点起了琉璃宫灯。我跟着宫灯往前走,来到湖边。湖里点起了一盏盏河灯,河灯十里绵延不绝。他站在一叶扁舟上等我。水天相接,他的眼里好像有满天星河。有一瞬间,那满天星河好像哗啦一下倒在了我的心坎上。“你若是有什么愿望写在河灯上放走就会实现。” 我虔诚的写下了愿望,他背过身去。“陛下想不想知道我许的愿望是什么?”我低声道。他的睫毛染上了月色,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告诉我。”晚风很暖,吹得人有些醉了。一叶扁舟飘荡在湖上,我闭上了眼睛。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吴人厌恶我,尤其是大臣们。但无论他们说什么夫差并未听信半句。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相信,因为我已经能看到他的结局。

城破时,愤怒的吴人围住了宫殿。他们大喊我的名字要把我揪出来烧死。他安静的坐着擦着酒杯,对外面的一切仿若未闻。“我骗了你。”我轻声说。他睫毛一颤,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依旧慢条斯理的擦着酒杯,但我看得到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我知道你恨我,你留在我身边不过是为了替越国报仇。”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

他微笑:“我说过,只要你开口,天下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他站起身缓缓的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给你留了暗道,再躲一会,越国的士兵会闯进来。你就可以回家了。”

有血从他的嘴角留下来,他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你看,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骗过你。”我冲过去扶住他,他的笑容慢慢的僵硬。他低低的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是越国的线人,我终于完成了任务。我是恨他的,可是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恨他。恨他就这样离我而去,恨他不愿多听我为自己辩解一句。

回越国后,我又见到了那个一袭青衫总蹙眉的人。他在向越王谏言:“西施祸国断不可留。”实际上,不论他们想不想我留,我都不愿在这个世上待下去了。

那个我恨了一生的人已经走了,天下虽大无人再像他那样护着我。我喝了一坛酒,在月夜里慢慢走进湖心。我已经醉了,醉倒在湖底。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满是河灯的夜晚,烛火摇曳,他的睫毛染着清辉。其实,那天他如果问,我一定会告诉他。我的愿望已经不是回到故里,而是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朝一夕。

我死之后变成了一尾鱼,我终于想起他临死前说的话。

他说我不怨你,那声音太轻像一声叹息。


2《一斛珠》


城破的时候,正是血色黄昏。宫殿空荡荡的,只有冷宫里传来低低玉笛声。若是年长的宫人还在,定能认出来那吹笛的不是别人,而是曾经盛宠一时的梅妃。

她初嫁给他时,他送了一山的梅花为聘礼。他说她的名字很好。江采萍,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他在诸王面前盛赞她的惊鸿舞,文人墨客争相为她作赋。她爱梅,他就命人从各地献上梅树。她爱舞,他赠白玉笛。他为她建梅林,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他在重重梅树间看她起舞,一舞一个黄昏。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段时光短如朝露,转瞬即逝。

他遇到了另一个人,和她一样年轻一样貌美。他开始称赞另一个人,梅花寡淡不如玉环。文人墨客不再为惊鸿舞作赋,霓裳羽衣让他们争相追捧。她等他的时间越来越长,夜凉如水的晚上,她独自坐在台阶上等着,月光寂寂,花落寂寂。但他没有来,一天,两天,她固执的等着,可他再也没有来过她的梅林。她独自一个人躺在上阳东宫里,帘外雨潺潺。她遥遥听见哒哒的马蹄而来,她知道那是他命人从千里为杨贵妃送荔枝来。那些人从前也为她送过梅花,很久之前。丝竹乐声混杂着雨声滑入她的耳朵,那是远远的宫殿里举办宴会。她听得出那是霓裳羽衣曲,她的丈夫谱写的,为讨好另一个女人。

她去找他,她知道是自取其辱还是去了。她拉着他说着不搭调的话:“陛下知道南山的梅树有多少棵吗?”他厌恶的看着她,贵妃和宫人们的眼里满是怜悯,对疯子的怜悯。他命人把她打发走了,她还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南山的梅树。

她时常想她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以至于被弃冷宫。后来她才明白她没有做错什么,她依旧是那个惊才艳绝的梅妃。只是他不喜欢了,不喜欢的人做什么都是错。她一点也不怨那个夺走她丈夫的女人。因为她清楚,就算没有杨贵妃他也会爱上其他的李贵妃,王贵妃。她们都一样,初嫁时是他心口的朱砂痣,时间长了就成了令人厌烦的蚊子血。

果然,时间一长他也开始对杨贵妃生出几分厌恶,念起她的几分好来。他送了她一斛珠以示歉意,希望她回心转意。“陛下知道南山的梅树有多少棵吗?”她问,他苦笑摇头:“朕从前负了你..."她打断了他,将斛珠退了回去。他在原地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他再也没有来过,他有三千粉黛在等他,他没空等她的回心转意。安史之乱,他带着盛宠的杨贵妃和其他家眷逃走了,百官被弃一片混乱。宫人们逃的逃,散的散,只有她还留在冷宫里。

血色黄昏,远远有喊杀声阵阵。她独自坐在梅林里,从怀里摸出白玉笛低低的吹着。那是她初嫁时他谱的曲。南山的梅花有多少株,若是有人来问她会告诉他。她的惊鸿舞曾名动天下,若是有人来她会跳给他看。但是无人来,她总是一个人。南山的梅花有一千零七株,她被弃后的十余年每天都会数。日日夜夜,她独自一人数着梅花度日。她从前想数到一千他会不会出现呢,后来她知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血色黄昏,玉笛似呜咽声。

世人皆赞七月七日长生殿情深,无人想到她梅花下尸骨冰冷。


3 《丹青误》


建昭三年,春。

每年杏花开得时节,我会为刚入宫的少女画像。她们都生得极美,选给天子的女子自然是极美的。只有最好的丹青手才配画最美的人,而天下最好的丹青手当然是我。我曾经以为世上没有我画不了的美景,直到看到眼前的少女才知道是我错了。我画过杏花千朵,画过溶溶日落,只有她的美令我难以描摹。

我曾见过她,在她入宫前,也是在杏花微雨的时节。她撑着油纸伞走过青石板街,走过乌瓦白墙。空气里湿漉漉的,含杂着青苔的香。她随手折了一支杏花别在鸦黑的发鬓上,花落了几朵。好像注意到我在看她,回首淡淡一笑。我从前是不信惊鸿一瞥的,到那一刻才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她的眼里好像有滟滟春水,有淡淡远山,有最好的丹青手也无法描摹的美。我还愣在原地,她早已消失在杏花纷乱的小巷尽头。那日落在地上的杏花我带了回去,夹在书里。我从前听人说过,若是心诚心想的事情会成真。我每天看着杏花想,若是能再见她一面该多好。后来我才知道别人没有骗我,只是我自己把愿望许错。华枝春满时我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她,只不过我日思夜想的这个人即将成为别人的妃子了。

我此生离她最近的一次,竟是奉她丈夫之命替她画像,然后和其他三千粉黛的画像一起交给他定夺。她就这样安静的坐在我面前,带着几分羞怯。待嫁少女的羞怯,为了即将见到的另一个人。我铺纸研磨,下笔几度出错。那一次我虽然画的不好也没有太糟,但这不算太糟的画还是毁了我的一生。多年后的稗官野史为我将理由写好,不论是画师贪财也好敷衍也罢,都逃不过故意二字。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有些东西是画不成的,一片伤心怎么能画成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重复的画同一张画。小桥流水,红砖青瓦,撑伞的少女信手折花。因为我知道有的人此生已经见过了最后一眼。而这一眼足够我用余生慢慢想念。我叫毛延寿,我曾以为我能延年益寿,实际上我的寿命很短尤其是得罪了天子的时候。

昭君请命出塞和亲,陛下一见惊为天人。但是太晚了,结局早已写好。他没法怪匈奴更没法怪昭君。总有人值得怪罪的,而我再合适不过。画师失职,理当一死。

不论多年后的青史会怎么说,没有人会想到我曾在那青石板的小巷里从清晨站到日落。

世人都说画师贪财铸成了大错,其实我最珍贵的东西不过是书里干枯的杏花一朵。

编辑/今天一定早睡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