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之后,化成一尾青鲤。我曾以为鱼不会有烦恼,只可惜我记性太好,生前事难以忘掉。
那时候我还年纪小,每天在溪边浣纱。有个人每天都来,他一袭青衫,牵着瘦马,从古道远远的走过来。古道杨花如雪乱,他每天遥遥的在树下站着,也不和我说话,一站就是很久。其他浣纱的少女都说他一定是喜欢我,要向我提亲。我从没见过这样年轻却衣着华贵的人,他的眉眼很是好看,眼里却氤氲着愁绪。每次见到他,我的心就和杨花一起飘了起来,在空中浮浮沉沉。我想若是他开口让我跟他走,我一定会答应。
果然,没隔多久家里就堆满了他送的聘礼。有一天,他站在中庭里等我。夕阳半没,我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心里细细密密的欢喜。良久,他开口了。我的心却同夕阳一起沉了下去。他突然跪下说:“请姑娘救救越国。”
原来那些聘礼不是为了娶我,而是为了把我送给另一个人。我在越宫里呆了三载,他亲自教我如何成为一个线人,越国最忠心的线人。我听了许多大道理,关于国仇家恨。此去吴宫做内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的眉永远是微蹙着,为了国家。我常常想他会不会为我蹙眉呢,哪怕一次。
后来我去了吴宫,听人说我走的那天他喝了很多酒。我才明白他大概是有一点点在意我的,只不过这一点点喜欢和江山比起来不足道已。
我终于见到了我平生最应该恨的人,夫差。我有太多的理由恨他,这三年在越宫里我以将这些理由烂熟于心。但他总是对我笑,一笑起来就像风拂春水泛起涟漪。他在姑苏为我建了宫殿,“只要你开口,天下的一切孤都可以给你。”他说这句话时眼角眉梢都染着温柔的笑意。那笑意可以融化冰雪。可惜我是越国的线人,忠诚的线人。我是恨他的,我每天对自己说。如果不是他,越国怎么会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我尽职的完成着线人的工作,为了毁灭他的工作。
那一年上巳节,月圆。宫人说陛下有礼物送给我,宫人们点起了琉璃宫灯。我跟着宫灯往前走,来到湖边。湖里点起了一盏盏河灯,河灯十里绵延不绝。他站在一叶扁舟上等我。水天相接,他的眼里好像有满天星河。有一瞬间,那满天星河好像哗啦一下倒在了我的心坎上。“你若是有什么愿望写在河灯上放走就会实现。” 我虔诚的写下了愿望,他背过身去。“陛下想不想知道我许的愿望是什么?”我低声道。他的睫毛染上了月色,轻轻摇了摇头:“不必告诉我。”晚风很暖,吹得人有些醉了。一叶扁舟飘荡在湖上,我闭上了眼睛。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吴人厌恶我,尤其是大臣们。但无论他们说什么夫差并未听信半句。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相信,因为我已经能看到他的结局。
城破时,愤怒的吴人围住了宫殿。他们大喊我的名字要把我揪出来烧死。他安静的坐着擦着酒杯,对外面的一切仿若未闻。“我骗了你。”我轻声说。他睫毛一颤,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依旧慢条斯理的擦着酒杯,但我看得到他的指尖微微颤抖:“我知道你恨我,你留在我身边不过是为了替越国报仇。”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
他微笑:“我说过,只要你开口,天下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他站起身缓缓的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给你留了暗道,再躲一会,越国的士兵会闯进来。你就可以回家了。”
有血从他的嘴角留下来,他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你看,我是不是从来没有骗过你。”我冲过去扶住他,他的笑容慢慢的僵硬。他低低的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我是越国的线人,我终于完成了任务。我是恨他的,可是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恨他。恨他就这样离我而去,恨他不愿多听我为自己辩解一句。
回越国后,我又见到了那个一袭青衫总蹙眉的人。他在向越王谏言:“西施祸国断不可留。”实际上,不论他们想不想我留,我都不愿在这个世上待下去了。
那个我恨了一生的人已经走了,天下虽大无人再像他那样护着我。我喝了一坛酒,在月夜里慢慢走进湖心。我已经醉了,醉倒在湖底。恍惚间,我又看到了那个满是河灯的夜晚,烛火摇曳,他的睫毛染着清辉。其实,那天他如果问,我一定会告诉他。我的愿望已经不是回到故里,而是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有一朝一夕。
我死之后变成了一尾鱼,我终于想起他临死前说的话。
他说我不怨你,那声音太轻像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