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天长,阿城在尘世已经化作了一个传说。有一次陈村在机场遇上他,他给陈村掏了颗糖吃,说自己当了电影美工,要去外地刷墙。
他当年和侯孝贤合作《海上花》,干的就是美术指导。阿城自己说,他这个美术指导就是帮侯孝贤买东西,到各个旧货摊,潘家园什么的,买《海上花》那个年代用的煤油灯之类的,现在的道具做不出来。买完东西,就算完成任务了。但不能离开剧组,侯孝贤随时有事要问他。
有一天他正在组里的房间看书,侯孝贤召唤他赶紧去现场,他到了以后,侯孝贤说要在棚里拍下雪,但这雪花不对,飘的太假。阿城看了一眼,说我知道了。
然后爬到棚顶跟撒雪花的人说,把那些纸都先使劲拽一拽,拽松了,然后再撕,那个纸的密度就变了。再往下扔的时候,飘的速度就慢了。侯孝贤一看,对了,就它了。阿城说,那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说完,转身接着去看书了。
还有一次也是《海上花》。有一场戏是透过玻璃拍窗户里边。因为现场打光还是电灯光,煤油灯什么的都是道具。侯孝贤就觉得拍出来那个光不对,太硬了,就找阿城。阿城看了看,说拎桶水来。然后他就在那玻璃上刷了一层水,再回监视器看,有那层水那个光就柔了,显得有点儿油乎乎了。侯孝贤一看,又对了。
阿城的图书编辑杨葵最服的就是这个:
阿城的美术指导就是干这个。完全是一个杂家。那他这些东西是靠什么?生活经验,和对一件事情的体会能力。他能很快找到症结,更难得的是他有解决办法。他当知青也好、更早当狗仔子也好,总得要自己生存。所以他独立生存的能力是巨强的。他就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各方面,还重视动手。
宁瀛有一次和査建英说:“应该有人扛一台摄像机每天跟拍阿城,一定是部特棒的片子。”
一次,杨葵在一家饭馆巧遇阿城,太久不见,杨葵蘸着寒暄打招呼:“怎么您老也在这儿啊!”阿城语冒寒气:“有谁规定我不能在这儿么?”杨葵一下就噎饱了。阿城很爱噎人,大概就是他的六面玲珑两面刺。
洪晃对第一次见到阿城,是在姜文家,那会她刚看完《威尼斯日记》,特崇拜阿城,特想上去搭话,但感觉阿城特不待见她。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阿城哥哥你为什么那么不喜欢我呀?”阿城反问:“不跟你说话,就是不喜欢你啊?”洪晃一下也饱了。
阿城对朋友也是这样,会当面指出朋友的不对。刘小东说,“我说心里话,我不好意思当面请教阿城任何问题,因为我在他面前就是一个白痴。你不管和他有多熟,只要你说错一件事,他马上就指正你,他不给任何人留情面。他不会顺着你说的,他永远会告诉你一些应该的事情。”
画家朱新建和阿城是形影不离的酒肉朋友,据他回忆,有一次阿城从美国回来,朱新建跟他说:“二十年前,我在你家,给你看一篇我写的东西,你拿笔帮我改,一个字没添,杠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字。从此我突然就对写字这件事有了一些体会。”“是吗?”阿城一脸委屈,“我那么无耻?”
当然,大多数时候,阿城没刺,他对朋友极为仗义。2003到2004年,刘小东画完了两幅大作品《三峡大移民》和《三峡新移民》,要办一个展览,去找阿城帮他写一点东西,阿城说试试吧。结果,没过多久,阿城就拿出了十万字的文章给他,把整个三峡的历史讲了一遍。
还有一次在北京,阿城背着一个军用黄书包回来,朱新建问是什么,阿城带着几分得意打开给他看,满满一书包钱。那会儿还没有一百的票子,但就这一书包十块也让人看了很过瘾。
阿城说:“你拿一点去。”朱新建拒绝:“我干吗要你的钱。”阿城说:“这么多钱我一个人怎么用得完。”朱新建还是不要。后来朱建新跑到巴黎去混,实在手紧时写了一封信到美国,阿城收到信后,寄去了一千五百美元。
2000年左右,导演刘奋斗通过朋友结识了阿城,两人都爱聊天,持续见面,每周天天在一块吃饭。2003年,刘奋斗拍《绿帽子》,跟阿城开口,说能不能帮他来当监制。
阿城说,“你觉得用我的名字能帮到你,就用。”后来刘奋斗又问阿城能不能帮忙联系焦雄屏,因为他知道阿城跟侯孝贤他们关系很好,阿城马上打了电话,焦雄屏就来做了制片人。
确实,台湾文艺界聊起阿城就像在说一个神。“阿城是个难以被话语描述的文艺复兴人。他既能画画、拍照,也擅写小说、随笔、编电影剧本,还有烹调、修护家具、组装汽车等好手艺。阿城是小说家、文体家和生活家,不妨视他为坐拥世俗却清明谦冲的智人。”这是2003年台湾人介绍阿城时的话。
作家朱天心1986年生完谢海盟,坐月子时就在读阿城,她当时觉得世上有这样一本东西,她从此不用再写作了,就好好当妈妈吧。据她描述,那种感觉非常幸福:“你面前站着个终其一生都追赶不上的高手,你就好好当他的读者,放心去做另外一个自己吧。”张大春也说过:“早年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是非常崇拜阿城。”
看起来阿城好像过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生活。但他自己说,“我喜欢和不读书的人来往,他们身上没有读书人的那股习气。”他平时来往的朋友来自三教九流,他交友的准则是,“对方有信用。”
阿城是喜欢烟火气的。他在台湾居留期间,侯孝贤安排他住木栅的安静山边,事后阿城说,下回能不能就让我住永和豆浆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