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CFP
倒腾粮食,罚;酒后驾驶,罚;红灯超速,罚;没带驾证,罚;牌照瞅着不对劲,罚;你脑袋瞅着不对劲,还要罚——1995年的小县城,谁受得了?
前言
这些年,发生在我们县和我家的事,多半都逃不开父亲所在的交警队和这些人。
五四手枪,牛皮套子,烧刀子,脱衣麻将,大屁股北京,这也是我的童年记忆。
此是上篇。
1995年,县一小六年三班转来一个家伙,他喜欢嚼红领巾,嚼完吐出来,再放到嘴里嚼。当天下午,他就被堵在厕所——我们真想把那条黏糊糊的红领巾塞他嗓子眼儿里。
“我是小斧子,混三小的小斧子。”在又黑又臭的一小男厕,他嘟囔出这么一句。
小斧子这绰号我们听过:一是这绰号的主人姓傅,二是这主人常年背个土黄色的军挎,里面塞着一把不锈钢的片斧。
这话一出,我们压根没注意这家伙的军挎是什么颜色,更没等到他掏出那把片斧,就争先恐后跑出了厕所。
等混到暑假,混熟了,我们才终于见识了他那把片斧:为了能塞进军挎,斧柄被锯掉大半,和斧身极不成比例,既不帅,也不屌,活像历史书上山顶洞人用的石器。厚墩墩的斧刃,在我们鼻尖上挨个蹭了一遍。
“等上一中,上了一中我就把刃开了。”那片斧,又被收进了军挎。他那神情,简直是在收回一件圣器。
● ● ●
1995年,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正好从刑警队调到了交警队。
那阵子我总在饭桌上听父母谈论这个“调”字。我以为那是“掉”。因为一去交警队,父亲虽还戴“大盖帽”,但他那把牛皮套子的手枪确乎是缴还给公家了,所以我才疑心是“掉”。
可大人们却不觉得是“掉”,因为交警队一直是县里最吃香的单位。交警们上可结交县领导们的司机,下可压榨跑长途运输的个体户,手眼通了天。所以父亲这一“调”,在大人们看来根本就是“升”。
也是1995年,县交警队连出两件大事。一是傅红兵正式提为大队长。可无论“傅大队”还是“傅队长”,都还谐个“副”的音。干脆,兄弟们还是叫他绰号:大油门。二是队里起了座新楼,一层不多,一层不少,刚刚好跟公安局的楼平起平坐,终于“跟他妈局里分了家”,队里兄弟们个个扬眉吐气。
当然,这两件事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件事:大油门在县里是个风云人物。
爱嚼红领巾的小斧子也姓傅,和大油门是爷俩儿,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觉得,在我们县,只有大油门配当小斧子的爹,反过来,小斧子也只能给大油门做儿子。
那一年,县里还没开高速,只通了土路,林场和农场之间还夹了一段盘山道。冬天雪大,交警们追的又都是夜车,所以险极。
大油门便和兄弟们立下规矩:个体户“搂”到盘山道之前不“搂”了,作宽大处理,该罚多少罚多少;如果个体户把东风大卡“搂”上了盘山道,那就罚三到五倍;如果把东风“搂”过盘山道,又“搂”进林场,那下场就是,不但要吊销驾驶证,还得摁在雪里用军工大皮鞋一顿好踢。
为什么?就因这盘山道太险,交警队虽没翻过车,但个体户的东风和大解放已翻进好几辆了。饶是如此,个体户们一见交警队的大屁股北京还是望风而逃。别说盘山道,就是盘云盘雾,也得往上“搂”。
所谓“搂”,就是开快车的意思,这是交警队的独创。也许是太过形象,也许是音节短促有力,大油门和他的兄弟们都爱用这个“搂”字,最喜欢“搂”的,就是那些倒腾粮食的个体户——俗称“大粮耗子”。
● ● ●
县里的粮耗子一个比一个肥,这都是老农们养出来的。
要说这帮老农们二百五吧,还知道往黄豆里掺点砂子;要说他们不缺心眼吧,可粮耗子提着一打一打的假钞,老农们就是死活看不出来。
当然,这也不能怪老农们,只是因为粮耗子出价太高,又专挑卖不上粮的时段,半夜三更,月黑风高,上门一忽悠,大多数都会乖乖上了套。
1995年冬,大雪封门,粮食窝在场里卖不出去。老农们嘴上都起了大火泡,等捂到来年开春,粮食可就全霉了。可市里粮价又抬得奇高,两下一刺激,粮耗子便蠢蠢欲动起来。
县里最有名的大粮耗子五滚,琢磨着去“搂”一趟盘山道。
跑运输的个体户们都不愿接这活儿。他们怵的不是粮食局,也不是风雪盘山道,怵的是风雪盘山道上出没的交警大队。
可到底也架不住五滚一把一把现金的诱惑,有一个打麻将输急了的,血红着眼便出了车。上坡倒也顺当,就是下坡须得脚踩刹车。东风大卡塞满黄豆和假钞,像一头吃撑了的铁兽,被风雪推着,缓缓往坡下去。远光灯穿透风雪,晃出一个车影。
正是交警队的大屁股北京。
东方大卡发出一阵咆哮,冲大屁股北京就“搂”了过去。
大屁股北京闪灯了,不刹车;大屁股北京鸣笛了,还不刹;交警们也傻了,唯有大油门不傻。他嘟囔着“这帮犊子不要命了”,掏出“五四”就往外崩。
头两枪根本听不出来是枪,只见两道流萤划破雪夜。
幸好大油门那把“五四”喂满了八颗子弹。第三枪崩掉了倒车镜。
第四枪,五滚跳出去。
第五枪,个体户也滚了下去。东风大卡和满车斗的黄豆便翻进雪沟。
交警们惊魂未定,大油门已收了“五四”。按照大油门自己的话说,少年时,他傅红兵就因为敢放枪而在县里大小武斗中出了名的。一晃三十年过去,再放它几家伙,也就是怀一下旧而已。
大屁股北京在盘山道上兜了一圈,风雪中不见人影,就算尽心了,弟兄们开回县里睡觉。等个体户和五滚被老农一锹一锹从雪里挖出来,已是硬邦邦的两大坨。人封在冰里,像琥珀里的虫。
经此一役,大油门在县里甚至市里都算是立了棍。远近大小的粮耗子,一见到那辆半新不旧的大屁股北京,便乖乖停下来认罚。
罚多少,得看大油门和他穿制服的兄弟们了。
倒腾粮食,罚;酒后驾驶,罚;红灯超速,罚;没带驾证,罚;牌照瞅着不对劲,罚;你脑袋瞅着不对劲,还要罚——能罚的点太多了,随随便便小车就五七六千,大车至少上万,1995年的小县城,谁受得了?
那时候,县里但凡养车的,都把大油门当成神一样供起来。连交警们也把他当成了神。那阵子市交警队抽疯,连盖两栋家属楼,财政吃紧,便下了红头文件:各县交警队必须上缴足够数目的罚款,否则年终奖免谈。
整个交警队破口大骂,唯有大油门一声不吭。
“咱们风里雪里往盘山道上搂,是为了给市里那帮犊子盖楼?”没多久,队里财会室就多出一个小保险柜。大油门敲着涂绿漆的保险柜铁壳吩咐:“罚出来的款子先放这儿,啥时候放满了,再往市里缴。”
如此一来,这年终奖金最后竟成了县里发给市里。
自此,大油门不仅在县里一言九鼎,连市里换了几任县长,也动不了大油门半根指头。真成了一尊喜欢猛踩油门的真神。
大油门的这些“神迹”都是父亲在家里饭桌上絮叨出来的。
我一边往碗里夹炖开皮儿的油豆角,一边想像大油门如何骂着滚滚脏话,猛踩油门,把个体户们追个狼奔豕突。
不过大油门还有一些神迹,却是他儿子小斧子给见证的。
那时我们刚升到一中,小斧子没食言,真个把军挎里的片斧开了刃。好在他那军挎是部队正品,帆布又粗又厚,即使片斧开了刃,也只隐约现个轮廓而已。他在一班,我在三班。但三班没人多看我一眼,就因为每天放学我都和小斧子他们混在一起。
要我说,县一中和县一小最大差别在于放学后的大门口:一小放学,门口站的全是家长;一中放学,门口站的就全是头发五颜六色的家伙,比我们大几岁,高中念不下去,或想当兵又没门路,用教导主任话讲就是“社会不良青年”。可这帮不良青年每天下午四点半保证出现在一中大门口,比下课铃都准时准点。嘴里冒着烟圈和脏话,目不斜视地盯着人看。
本来一中也有几个小子把头发留长染了,整天甩来甩去,录像厅里看一遍小马哥,厕所里偷偷抽上两根烟,就以为自己是出来混的了。可一放学就瘪犊子了,根本不敢看大门口那帮不良青年一眼。
唯有小斧子,一头圆寸,也不留也不染,军挎挂在胸前,手插裤兜,径直走到大门外,张口就跟不良青年们要烟抽。
每个人都很给他面子,不但递烟,还勾肩搭背开两句下流玩笑。所以每次放学,我们得站门外等半个小时,才能等到小斧子把烟头一弹:“走吧,去大恒发。”
“大恒发”在北二道街,是县里第一家上脱衣麻将的街机厅,游戏币正反两面都刻着“恒发娱乐有限公司”。老板姓郭,省城来的,县里人称“郭胖子”,常年光了膀子,一身膘肉,几撮胸毛,无论春夏秋冬。
郭胖子左胳膊刺了半头麒麟,右胳膊蜈蚣也似盘着一条长疤,自称是当年混省城平房区乱刀砍出来的。所以小斧子来“大恒发”是奔着郭胖子和他那条长疤来的,不像我们,只知道脱衣麻将机。
太阳一点点斜下去,斜过县城里骑自行车下班的人们,斜过“大恒发”的窗子。我们对着游戏机里宽衣解带的女郎大呼小叫,小斧子却坐在郭胖子吱嘎作响的钢丝单人床上,摩挲着粗糙的军挎帆布,专心听他讲当年名震省城的小克、黄瘸子、杨馒头和乔四爷。
我们尚希冀游戏机里的女郎能让我们看起来像是成年人,小斧子却已经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称兄道弟了,用他刚刚进入变声期的嗓子。
“大恒发”出来往左拐,便是交警大队的新楼。楼下是橱窗式的交通安全告示栏。当然,安全部分全被我们略过。我们感兴趣的是不安全的部分——那些被放大了的、血肉模糊的肇事现场彩色照片。
“你瞅这个大客,被撞两瓣儿这个。甩出去好几个,死俩,司机啥事儿没有,下地就跑了。结果当天被我爸抓回去,天天大皮带抽着,要我说还不如当时就撞死得了。还有这个,脑门儿上一大窟窿。知道这窟窿咋来的么?我爸说是车里挂的主席像章,硬生生砸出来的!你们信么?我是不信。结果我爸把像章拿家给我看了,玛瑙的,沉甸甸的。我还是不信,像章在脑门儿上磕一窟窿,那他妈得搂多快啊!”
小斧子对每幅相片背后的故事都如数家珍,一边跟我们讲,一边用拳头着捶玻璃窗。
其实橱窗里这些故事,我也从父亲那儿略知一二。
那时,父亲在交警队已经很不如意了。他甚至都很少上路,既不会把逃逸的司机当天抓回来用大皮带抽,更没本事把什么玛瑙像章带回家。他只能浮皮潦草地说:“林场西头那个大拐弯又出事了,一死两伤,吃完被告吃原告,队里这帮犊子肯定又乐坏了。”
所以当小斧子把告示栏捶得嗡嗡作响时,我只能默不作声。
变声期那几年,我总希望自己是小斧子,也能用拳头把交警队告示栏砸得嗡嗡响。我更希望父亲能变成大油门,揣着“五四”手枪,开着大屁股北京,横扫县里的盘山道。
可父亲总是令我失望。
他肝不好,没法喝酒。倒也不是没法喝,而是没法像交警大队那样喝。
在我们县,酒分两种:一种是六十五度的烧刀子,冬天去火葬场揣一瓶,烧纸点不着,洒半瓶上去,保证呼啦就着了;另一种酒,便是烧刀子以外的所有酒。
我们县的人喝酒,也分两种喝法:一种是像交警大队那种喝法,另一种是其他所有的喝法。
那时大油门最喜欢领兄弟们去林场喝烧刀子。一是林场河泡里的鲫瓜子刺儿虽多,但太新鲜。二是林场的正副主任是孪生兄弟,当年和大油门在武斗中不打不成交。大鲫瓜子都是刚从河泡里刚打出来,烧刀子也毫不逊色:一箱二十四瓶,酒厂直接拉过来的。两大盆炖鲫瓜子端上来,烧刀子就用大海碗往下干。从蓝天白云一直干到皓月当空,干到桌上炕上全是尸骸般的鱼骨鱼刺,干到墙上地上全是呕吐物。
父亲照例以肝功不好为由,躲过了这一劫。不能喝酒,怎么有脸上桌?他只好独自坐在大屁股北京,对着林场大院堆的红松木抽烟,从蓝天白云抽到皓月当空。最后他把孪生兄弟主任送到场部医院,把半支交警队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右侧月影,左侧黑崖,盘山道高低起伏,带子一般在山谷中飘荡。父亲和大油门也曾有过他们的变声期,当年也曾躲在祖父家后院的豆秸堆中浑身发抖。变声期的孪生兄弟拎着自制土枪就闯了进来,父亲的祖父颤颤巍巍抬起柳木拐杖,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变声期,豆秸堆,烧刀子,自制土枪,大鲫瓜子。这不过是些顺理成章的表象。
父亲更关心的是林场大院那堆红松木:十年成材,二十年结松籽,一朝砍倒,半个月后就能顺着盘山道,某一个同样的月光下,被私贩到了南方。
● ● ●
副驾驶座的抽屉上了锁,钥匙在大油门的裤腰上。每次喝酒,他都把“五四”锁进去。枪者,凶器也。父亲一向敬而远之,所以无论是在刑警队还是交警队,他都郁郁寡欢。他只对“五四”上的牛皮套子记忆犹新。
他说,当年傅红兵偷来一大张熟牛皮,两个少年就在柳树下摆开铅笔、钢锉、铁皮剪子和纳鞋底的粗钢针,硬是裁出一支枪套和一条皮带。
依据傅红兵的设想,皮带归我父亲,预备造反时招呼历史老师;枪套归他,纯粹是为了漂亮。
他前后削过几支木头枪,却没一支能配上这牛皮套子。“等以后有真家伙的!”大油门最爱干的,往柳树上狠狠地轮着皮带。岂知牛皮套子里塞进过好几支真家伙,皮带却从未招呼过历史老师。
傅红兵干脆将两样宝贝都占了,多年后变成了大油门。
父亲亲眼见过那皮带往人身上招呼,那是他最后一次以交警的身份上路。八月的一个中午,大油门和兄弟们只是喝了两箱啤的,微醺,脸被酒精憋得通红。前面是辆小巴,司机是刚从农场上来的愣头青,不懂规矩,大屁股北京跟了半里地,居然还不停。大油门打着酒嗝,一踩油门,就横在小巴面前。没等挺稳呢,弟兄们就把司机拖了下来。天热,都穿牛筋底的皮凉鞋,踹起来不实称。
大油门吆喝一嗓,众人便把司机塞进大屁股北京,拉一荫凉处,又从车里折腾出来,衣服裤子扒了,司机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脑袋就被蒙住了。大油门从驾驶座底下抽出皮带就往他身上招呼。十分钟过后,大油门一身汗,司机一身青,倒是没出血。
大油门扯下他脑袋上的衣服,问:“知道谁抽的么?”
司机摇头。
“以后还敢得瑟么?”
摇头。
“自己能找着路回去么?”
还是摇头。
“完他妈犊子。”大油门嘟囔一句,招呼众兄弟帮他把衣服裤子穿上,送回了小巴。
开回县里,众兄弟还嫌热,嚷嚷吃冰糕,大油门便说他请客。父亲说自己有胃寒,就不去了。此后,父亲再没跟大油门上过路。队里当然也设文职,但管理票据驾驶证这样的肥活儿更是轮不着父亲。他能胜任的,除了采购文具挂历,再就是队里每年新换制服时,统计一下尺码而已。
没多久,小斧子从军挎里抽出他的片斧,连打了几次群架,被一中开除了。我心下松了一口气。我没法再和他一起混了,就算是变声期的我,也想像不出自己把斧头往别人后背上招呼。
开除前,小斧子逃课是家常便饭。开除后,他却每天下午四点半点准时准点出现在校门口,成为我县“社会不良青年”中的核心分子。他的目光肆无忌惮,被扫过的人浑身打战,因为谁也猜不出他今天到底堵谁。
至于我,也只能避开他的目光。好在初中三年,我从来没被堵过,也算是和他在“大恒发”混出的一点情分吧。
上高中后,我们县冒出一堆电脑屋,活像雨后的蘑菇,“大恒发”的街机生意便一落千丈。我对红警、金庸群侠传之类毫无感觉,脱衣舞麻将又脱腻了,再去“大恒发”,也只是跟郭胖子聊天而已,坐在他那张依旧吱嘎作响的钢丝床上。
他瘦了不少,没法再整天脱光膀子露肥膘了。他问,知道小斧子现在混咋样么?我说不知道,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人家小斧子去江边沙金儿了,你还天天背书包上学呢,咋联系呀?摩托罗拉联系啊?”郭胖子那张瘦下来的脸,挂满了褶子和不屑。
就像当年名震省城的小克、黄瘸子、杨馒头还有乔四爷,小斧子也成了郭胖子嘴里的传奇。据郭胖子说,江边每处小金矿都是矿主领着拜把子兄弟用砂枪轰出来的。所以小斧子去江边儿混当然不是“抛毛”或“上溜”(注:原始手工淘金术语),而是为了把他的片斧升级成双筒砂枪。
在郭胖子的嘴里,小斧子是个颇为怀旧的人:砂枪筒子被他拦腰锯断,刚好掖在反毛皮衣底下,就像过去军挎里塞的片斧。
“半截筒子喷得倒是不远,但喷得贼拉猛,一喷喷倒一大片。黑灯瞎火抢地盘儿,喷那老远有啥用?”自称混过省城的郭胖子跟远在江边儿的小斧子可谓心心相印。
● ● ●
在郭胖子的嘴里,小斧子跟过三个矿主,全毙于乱枪之下,浑身镶满了铅质的砂粒子。可小斧子和他那身反毛皮夹克却完好无损。光听说有人命硬,剋爹剋娘剋老婆,谁知竟有剋拜把子兄弟的?所以他虽名震江边,却没人找他拜把子。郁闷之下,只好卷了半帆布包的毛金,回到县里。
待在县里又百无聊赖,他便用毛金换了辆大哈雷,南朝鲜倒腾过来的,县里人见了都很惊骇:没想到这他妈年头连摩托都夸张到这个地步。若论对其敬畏,不啻当年交警队那辆大屁股北京。
郭胖子却不以为然,笃信“这么牛逼的”大哈雷在“这破逼县里”找不到人飙,说到底也没啥意思。显然这是杞人忧天,因为小斧子很快就在“破逼县里”找到了他的“意思”。
那是赶上过年,县客运站门口堆了一长排出租车,司机们都想多挣俩钱儿,交警们偏又勒得忒紧了点儿。有位司机刚从减速机厂下岗,又闹离婚,心情不好,没管住嘴,骂了句“交警队这帮王八操的”,刚好小斧子骑大哈雷路过,马达轰隆中竟也听见了,当下回头取过砂枪,敲敲夏利车的窗子,笑问:“大哥,你下来呗?”
“干啥?”
被半截枪筒指着脑袋,司机还是不大信这竟是真的,鬼使神差地下了车。
“你刚才说交警队啥?”
“我没说啥啊。”
“交警队是啥操的?”
“我真啥也没说。”
小斧子用他那半截筒子的砂枪,提醒了这位司机:交警队到底是啥操的。四十三颗砂粒,夏利司机废了一整条腿。好消息是老婆居然不闹离婚了,要往省里告,要往北京告,告到家破人亡也要告,当下轰动县里。
彼时交警队的兄弟们都成了大叔二叔,酒精肝,糖尿病,身体集体性地往下出溜,都成了县人民医院给报销的病床的常客。所以小斧子这一记砂枪倒振奋起了老交警们的雄心,以为下一代总算还有点出息,于是奔走相告。
大油门也早半退了,不复当年之勇,一心只要把事儿往下压,打开私囊,才封住那“老娘们儿”的口。
小斧子不信邪,要用砂枪把“老娘们儿”也轰了,岂知她竟卷钱跟人跑南方去了,再次轰动县里。
恰逢省里自上往下整肃,大油门一怒之下把儿子的宝贝砂枪砸个稀烂。风声过后,大油门托了关系,老交警们又群策群力,才给小斧子弄来一套初中高中的文凭,谋了南二道街警区的职缺。
那是三月开春,小斧子脱掉反毛皮衣,穿上一身中山立领警服,用郭胖子话讲就是“还真他妈像那回事儿”。
不过让小斧子“像回事儿”的可绝非这身行头。这南二道街区往南是菜市场,往北是职业技术中学,夹在其间的是大大小小的游戏厅台球厅洗头屋,各路混混横行无忌。可小斧子一入驻,那街市竟比严打期间还要清净。
原因很简单:在全县混混们心中,他就是一尊真神,一如当年县个体户们心中大油门也是一尊真神。
“小斧子”居然在公安里干得风生水起,大油门和老交警们惊喜之余,又托关系调“这小犊子”去做狱警,去大墙里头锻炼锻炼,将来好有个“大出息”。
小斧子在大墙里头大出息时,我已上了大学。数年后我回县里等美国的留学签证,才越发觉得县里街道和县里人变得陌生又熟悉。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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