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吾最近有很多困惑,简直像是患了某种不知名的神经官能症,连眼睛都为此变了色,血红血红的,像是一块驳杂的玛瑙石嵌在空洞洞的眼眶里,看什么都是斗大的问号。
这让肩吾很头痛,似乎连觉也睡不好了。既然睡不着,只能锅贴一样乱翻身。只是他家的床板本来就硬,而肩吾本身又瘦得像根无砣的秤杆,辗转反侧之际,难免嘎吱嘎吱,就像乐师在敲玉磐,如此一来,肩吾的睡意一如隔壁的大奶寡二嫂,白天探探头之后,再也不肯露面了。
唉,大奶,寡,二嫂,唉……肩吾长吁短叹,同时又第十五次把身子从左翻到右。虽说大奶寡二嫂就在隔壁,但现在已是四更时候,两家也还隔着厚厚的土墙,寡二嫂大概是听不到他这夜半的叹息的。
可肩吾却仍然忍不住要叹息,叹息是因为疑惑。每一个疑惑就像一跟丝,又像一条鱼,把肩吾裹得紧紧实实,水泡四溢。
“哼,造物这有眼无珠的东西!”肩吾突然愤愤然了:“为什么要造出寡二嫂这样的女人呢?”
“造出寡二嫂不是不可以,可是为什么又造出这样大奶的寡二嫂呢?”肩吾的愤愤然又涨了一分。“造出大奶寡二嫂也不是大不了的错误,你为何又偏偏让她住在我肩吾的隔壁?”
夜虽然很黑,也没有点灯,可肩吾似乎能看到那位造物似的,口气愈发咄咄逼人,好像此时造物就坐在他家中堂上的那张祖传的破椅上。
但肩吾的气愤并没有随着这样的质问而消散,反而腾地一下坐起来,速度之快,简直像一具还魂的挺尸。
幸好当下的肩吾还没有娶到老婆,否则大概很会被肩吾吓个半死。要知道,女人嘛,胆子总是那么脆。
唉,大奶,寡,二嫂,唉……哼,造物这有眼无珠的东西!真是有眼无珠呵,要是哪怕有一点珠丝在,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大奶寡二嫂嫁给接舆这混账的。
想起寡二嫂的丈夫接舆,肩吾再也没法子平静,一腔子无名火像吐着舌头的长虫一样,在黑夜里嘶嘶地响。
肩吾从床上跳下来,趿拉上麻鞋,摸黑踱到桌子上,捻亮了油灯。因为灯油是瘟猪膏成的,所以射出的光也像得了光瘟,昏黄连着昏黄。肩吾伸手拎起陶壶,倒了一杯凉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润活了脑袋,这才接着继续浮想翩翩。
他实在很疑惑,大奶寡二嫂怎么会看上接舆呢?接舆这兔崽子,除了整天满嘴跑风,说些不着边的狂话,连小鸡炖蘑菇都不会,这样的玩意儿居然也能找到老婆!居然也能搂着那样的大奶睡觉?他也配!妈妈的!
肩吾呸了一口浓痰,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来前些天跟村头的连叔的唠嗑。
那天肩吾的心情不大好,又喝了三大碗白云边,喝着喝着就对连叔抱上了怨:“连叔,您老也这么大年纪了,又是咱们村里的场面人,难道您不觉得接舆天天胡说八道,没完没了,您就不想用大粪堵上他的嘴?”
此时的连叔红光满面,在酒的滋润下,像是一朵怒放的红莲花,可是丝毫不见醉意。他问肩吾:“小,接舆是狂生,不说狂话,能叫狂生么?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呢?”连叔斜觑着眼,笑眯眯的问着,同时夹了一粒五香花生豆。嚼在嘴里,嘎嘣嘎嘣。
肩吾把筷子搭在陶盘上,眼中闪出迷蒙之色:“前几天,我去他家找他家寡二嫂帮忙缝单裤,接舆这小子非要拉着我喝一杯。您老是知道的,接舆的舌头只要沾了酒,那是根本停不下的。”
“他又唱他的《凤兮歌》了吗?”连叔还是笑眯眯。
“嗨,可不是!我就说您老是场面人,真是什么场面都知道。”肩吾一边弓身凑着往连叔的杯里倒酒,一边接着说:“那首《凤兮歌》也不知道是他从哪儿学来的,他都唱了八百遍了。他还跟我吹牛逼,说当年出去打猎,路上碰见了北边来的一个姓孔的人向他问路。他一看那人的架势就来气,突然天灵盖一热,脑袋里就窜出了这首《凤兮歌》。不过,虽然他这么说,我总觉得他是吹牛逼。你看他唱的,什么凤啊凤啊,往着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今之想要从政的人啊,要完蛋啊要完蛋!您老说,这像什么话?接舆连小鸡炖蘑菇都不会做,他懂个屁从政!要不是他家那位大奶寡二嫂,我看他自己连肚子都填不饱,哪还有力气唱什么凤兮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