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网上贴出了几年前我的一个采访的片段:《回到十九世纪,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曹雪芹学习》(活字文化7月22日推送),这个采访里我说西方人对二十世纪现代主义评价过高,对此我们要有警惕,要有自己的评价。我一直认为,今天我们应该停止对现代主义那些经典作家的膜拜,而且应该和一切晦涩的、灰色的写作习惯告别,对他们抱有“一种不抱任何希望的清醒感”(这是萨特的一句话,但是这话也适用于他本人,虽然我个人对他怀有很大的敬意,但不包括他的小说和戏剧)。前些天,在一个聚会上又说起这个话题,我说,这些话我已经说了二十多年,戴锦华纠正我,不止二十多年,已经差不多四十年。算一算,真差不多。
为什么我这么固执?那是因为,今天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不彻底摆脱现代主义的阴影,不形成新的写作理想和习惯,文学要有大成绩,写作要想比肩曹雪芹,那绝不可能。九十年代以来,不少新作家崛起,他们起点都很高,都有才华,也有很高的抱负,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大作品”出现?这已经成为一个很多人都关心的话题。追究起来,原因很多,但是其中一个比较隐晦的、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我觉得是今天的很多写作,仍然都和现代主义写作有着很亲密的血缘关系,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可是往往不自觉。
这样的血缘怎么来的?一部分,是从八十年代写作那里暗渡陈仓,拐了个弯接过来的,不过,更大一部分,似乎是从当代一些获了各种奖(如布克奖)的外国作家那里学习过来的——可是,他们的写作真值得我们效法,跟着他们的脚步走吗?放在文学史里看看,很明显,那些写作其实还是借着现代主义的余晖在发光,其中最大的一股潮流,是对佛吉尼亚·沃尔夫写作路数和风格的追随和模仿(为什么沃尔夫影响这么大?已经远远超过卡夫卡,这本身就值得研究),如果作家对这追随和模仿再追随和模仿,我们的写作还可能有创造性吗?
不少人认为现代主义已经是过去时,那太麻痹了。我不同意。
话说远了,回头再说我的“反向实验”。
写《无名指》,要反着来——要处处和现代主义的写作习惯反着来,这个冲动对我非常重要,是这个冲动让我一直保持着写作的兴趣,而且,由于这样“反着来”遇到了我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于是,怎么克服这些困难就又带来新的乐趣。例如,下了决心要像曹雪芹、托尔斯泰那样写人物,写一个,活一个,我本以为这又不是创新,“回到十九世纪”,有老样子摆在那里,不会太难吧?可事实完全相反,太难了,真写起来,不要说把一个人写“活”到黛玉、宝钗那个层面,就是写“活”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简单”的人物,比如司琪、小红那个级别,原来也是那么难!太难了。困难这么大,以致很快我就明白,为了重新学习那些自已很熟悉的东西,我不得不做各种“实验”,在不同的写作实验里学习写人物。这让我想起当年写短篇小说《自由落体》时候的情形,当时为了“实验”一种新的写作,还真是费了些功夫,可是,今天回首,那“实验”也太容易了!今天的实验干什么?是要写是今天的人,是刚刚从二十世纪脱身,又刚刚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怎么写活?一个简便的法子,就是向二十世纪的写作去直接获取经验,可是,当我努力去寻找可学习的资源的时候,真是太失望了——谁能写人物写到曹雪芹和托尔斯泰的水准?有吗?没有。就说大名鼎鼎的海明威,今天看他的几部长篇小说,究竟有多高的水平?这另说,若说其中人物刻画,如果要和十九世纪的经典作家相比,那是多么苍白扁平啊!不错,他有些小说里人物写得相当好,像《白象似的群山》,可那都是意象人物,不立体,也不具体。其他还找谁参考?马尔克斯?可是《百年孤独》里都是超现实人物,或半神话人物,如果写活人,参考起来就很难了——我不想细致说我的种种失望了。总之,我的感觉是,今天写“活”人,特别是当代人,恐怕难免有某种实验性,写作实验是难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