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揍过大张伟就不是北京人,没被崔人予借过钱就不是干音乐的。
崔人予是国内独立音乐圈最出名的创业者。从 2003 年口碑还不错的地下音乐杂志《口袋音乐》,到这几年把海外小众艺人带到国内做演出,他做过很多不同的事情,只有两个坚持恒久不变:一是坚持推广独立音乐,二是坚持借钱。
业务失败靠借钱支撑,对老崔来说是家常便饭。大部分借款他都还不上,但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些年他的借钱对象从身边的亲朋好友、同事同行,再到只见过一面的人,最夸张的一次是直接微信群发借钱,能搞一点是一点。
被借了钱要不回来的人很多,但大部分情况,也没人去拆台,毕竟为独立音乐做事的人本来就很少了。直到去年,他一个员工在微博上公开要债,整个业界对他的讨伐才被彻底引爆了。
崔人予一下成为众矢之的。这时碰巧一家圈外公司愿意接过他手里的巡演项目,他就顺势入职,从老板变成一打工的。彼时正是资本进入音乐行业的热潮,外行老板尤其需要业内老炮带路,所以老板还愿意带着他出来做做 PR,洗白洗白。
有记者写到,坐在媒体对面的崔人予,并没有表现出愧疚或不安,语速快而稳。估计和现在贾跃亭“每天乐呵呵的,还挺有精神”的状态挺像的。
崔人予当时承诺“不再参与经营,并且会用工资偿还欠款”,但乐迷并不相信他会改过自新。果不其然,刚领了三个月工资,崔人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公司,又一次开始创业了。
他又一次给自己的所有社交账号改了名,这次叫 Stanley。
01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重新出发”了。刚进入音乐行业的时候,他用的还是本名,崔忠鹏。
从在西工大读航天航空专业开始,崔忠鹏就在课余时间摆地摊卖打口磁带,初衷只是想赚点钱买更多磁带听。那时候他只是一个亚文化青年,读凯鲁亚克,听实验电子和后摇,梦想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90 年代卖打口带的人很多。崔忠鹏看到城市间打口带的差价,利用互联网开始做跨城市生意。后来他还建了个网站,搞了个域名 dakou.net,把自己从校园门口卖磁带的,翻身变成中文互联网上最大的打口售卖、批发商。
毕业了,毕设全班倒数第一的崔忠鹏来到北京追逐自由生活。他继续做打口带生意,也顺便干点刻录国外小众电影的事情。这几年他干了不少事,但其他都是次要的,如果说有一点什么成绩,那就是办了《口袋音乐》。
这本杂志给崔忠鹏实力圈了一大波粉。当时市面上的摇滚杂志,大多非常情绪化,刺激的图片配吸引眼球的标题,和今天的自媒体没什么两样,专门关注民谣、后摇等小众音乐的更是几乎没有。凭借老崔独特的音乐审美,《口袋音乐》一下就在音乐爱好者中火了起来。
这本从来没有过出版号的杂志成为他之后做许多事的背书。
在做媒体不赚钱、百度 MP3 开始碾压一切唱片的日子里,演出是音乐行业里唯一有饭吃的一环。到北京几年后,老崔义无反顾地踏进了演出圈,04 年他办了野孩子乐队的专场演出,第二年就成立了“声演坊”。也就是从踏进演出市场开始,老崔逐渐陷入亏钱和借钱的死循环里。
有人说老崔的失败和他没进过公司工作、没和社会大众接触有关。这话并不成立。现在行业里的老炮有几个不是直接干音乐出来的?很长时间里中国音乐几乎没有产业可言,为了宣传自己的乐队才建了公司,为了哥几个喝酒方便才建了演出场地的,这样的案例比比皆是。
反倒是因为一开始就在行业里摸爬滚打,才锤炼出老崔一身黑人式 hustle 的功夫。
最早,同学找他帮忙卖唱片,他就能提出“帮卖但不给钱,用同等价值的唱片跟你结账”的主意。后来他做港台小众艺人唱片非官方代理时,唱片被海关扣货,他硬着头皮不退钱。再到现在做声演坊,演出艺人没谈妥却先卖票,最后出事了,也打死不退票。
所谓要实现梦想先得活着。这些街头商业智慧帮助他的公司支撑了下去,只是可怜了乐迷。无奈那时候国内没几个人做小众音乐,所以乐迷只能一边骂一边掏钱。
活久见风口。老崔熬到 2013 年,中国音乐节市场突然爆发了。音乐公司,房地产公司,各种旅游风景区的开发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音乐节,随便找个商演的执行公司就能给你攒出个音乐节来了。
老崔这样的小公司要不来什么钱,但也想扎到市场里分一杯羹。在没找到赞助的情况下,他硬着头皮做了“梦象音乐节”。
结果那成了老崔的噩梦。现场的体验差、不专业是其次,不能忍的是亚洲的李志罢演了。
先演后结,是中国特色的演出行规。但李志是个刺头,坚持要按合同先付定金后演出。崔忠鹏公司没钱了,跟他商量,还说不行的话我个人跟你借 20 万块钱。李志没搭理,罢演了,转身到麻雀瓦舍免费演了 2 小时,算是回馈给乐迷,还把事情经过对外讲得清清楚楚,这就搞得崔忠鹏很尴尬了。
某程度上崔忠鹏是李志的伯乐。当年他做杂志的时候,还没有人认识李志。他花了几千块买下李志前两张专辑十年的版权,帮他放到自己的渠道上销售,把他和周云蓬和野孩子同等对待,结果现在李志火了就反倒不讲情义,多可恶呀。
但李志是谁?那个对契约精神坚持到几乎偏执,“只有崔健和罗大佑可以免费看我的演出”的逼哥,跟你讲人情?
这档子事之后,崔忠鹏的名声算是臭到谷底。加上前一年办音乐节没成亏掉的上百万,他实在撑不下去了。于是他在豆瓣上发了篇文章,标题叫《最后一次求助。梦象过后,要脚踏实地的经营公司,不大跃进,不冒险》。文章里有一些反思,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求助”。
还真有不少人被他打动。老崔陆陆续续收到很多人给他打的借款,其中有不少是当年《口袋音乐》杂志的忠实读者。很多人为了大家共同的“音乐梦”,一万两万地借,支撑着他前进。“不管老崔人怎么样,但这么多年他一直热爱音乐,就很不容易。”
可惜 Kickstarter 是在 2014 年才火的,而国内效仿的众筹平台起来得更晚。众筹平台哪怕再早出现两年,老崔也犯不着担着一个借钱不还的骂名。
做音乐的钱,怎么能叫借呢?
02
老崔很感动,拿着大家支持的钱,重新出发。他顺便改了名,叫崔人予,不知道是不是寓意“他人的给予”。
从那之后他比过去低调了,没再上过媒体。他做着海外艺人的国内演出,如果赶上票房不错,就和人家谈谈国内版权的代理;如果票房不行,艺人尾款也别要了,咱就不再联系了。据说有的尾款一拖就是三年,什么时候能结谁都不知道。
其实老崔其实也有他的苦衷。在国内做小型演出确实挺难的。
从 2013、2014 年开始,音乐节的爆发式增长,商业巨头们开始把眼光放到文化娱乐行业,双创下许多做独立音乐方面的创业公司拿到融资,BAT 动不动就打版权战和扬言“重塑音乐产业”……行当里的人不自觉变得乐观起来了。
但过了两年,大家回头一看,钱和流量都还是被头部艺人和头部平台赚走了。扎根线下、承载培育新人作用的小型演出市场并没有变得更好。那段时间麻雀瓦舍和 Mao 接连传出的停业和搬址,结结实实泼了盆冷水。
在内容同质化严重的小型演出里,一直坚持做小众音乐的老崔算是一股清流了。但是小众意味着市场和商业的不稳定,要一直靠求新求异来讨好自己的受众。这要求本就很高,再加上这两年他一直群发邀请函,能做的乐队基本都做了,接下来内容获取越来越难。
到现在为止,中国 Livehouse 演出的平均票价还是远低于我们邻国日本的。如果你把演出质量提高了顺便涨涨价,那观众又不买账了,“又不是开演唱会,凭什么卖那么贵”。
唯一的好消息是,海外艺人对中国这片神奇的市场充满好奇。所以这些做海外乐队的演出公司,每年努力攒个几十场——达到这个数量级是必要的,因为很难肯定哪场亏哪场赚,必须尽量多做,把亏了的补回来。
因此一些眼看能卖好票的演出,崔人予得力求不失。2015年,他让手下的某位巡演经理用私人钱垫支给乐队,因为公司没钱了,“今天必须给乐队钱,不然乐队就不来演了”。
这位巡演经理此时还没有拿到上个月的工资,但眼看着准备许久的演出因为没钱而取消,很是不甘心,所以她没想太久就掏了钱。后来为了演出顺利,巡演经理又垫了乐队差旅费,是崔人予出主意用的花呗。自然,这些钱有去无回。
崔人予的手下基本分两类。一类是这个巡演经理这样,尽量负责的,还有一类是不想负责的,项目做到一半,突然拿着钱跑了。
这样的事很多,也不是崔人予一个人会碰到。老崔也曾满处叫惨,但发生这种情况多数是因为公司拖欠了工资。后来只好音乐公司的老板们惺惺相惜,喝着酒说句“我懂你”。
所以后来当崔人予总结,说自己在公司管理上有欠缺时,我想问,一个需要大量现金流公司却靠着借钱、垫钱和预售票维持的公司,到底该怎么管?
2016年底,崔人予被法院强制执行了还款,直接从他名下银行存款里划走了8万块钱,就这样也还欠着曾经合作方8万块本金以及5万违约金,而需要还款的判决崔人予至少还欠着2、3个。如果他三年前没买比特币或者腾讯股票,接下来几年应该是隔段时间就要被法院强制还款了。
至于像个人欠个几万块的债务这种,属于虱子多了不痒。听说那个垫钱的巡演经理和另外三个同伴,一起找到劳动局寻求权益保障,想讨回9万块钱,结果开庭现场公司这方没人露面,时间过去快两年,钱依然没要回来。
期间他们找过黑社会。暴力执行倒真管用,一人要来了1000块。再后来委托清欠公司要债,清欠公司收了他们3万服务费,却没能把钱讨回来,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老崔啊老崔,你还凶过黑社会啊。
03
经过那 3 个月的蛰伏,老崔把所有社交账号都更名为 Stanley 之后,现在又重新出发了。
现在的 Stanley 又是做版权代理,又是搞音乐移民,开始筹备明年系列音乐节的计划。他还说要做一个电影,在微博上找合作伙伴:
找合作伙伴呀!在明年的两个音乐节和巡演的时候,拍摄一部青春电影!开始是相识在看后摇音乐节期间,女生个矮,看不到,男生看到了,就让她骑在他的肩上,但没要联系方式,后来在豆瓣发帖寻人。没找到,后来在巡演现场偶遇。后来相约看清新音乐节。找编剧,导演!
微博底下唯一一条评论是里能看到著名作词人崔恕留的言。2015 年 Stanley 众筹做口袋音乐咖啡馆的时候,崔恕曾给他站过台,还给过他两万块钱。
那时候崔恕是愿意掏钱支持 Stanley 的。虽然 Stanley 想法多而杂,时而想整个音乐主题公园,时而想来个后摇麻辣烫,但说不准就压中了未来。比如当时众筹的咖啡馆虽然经营不善关了,可现在不少人把音乐生活空间做的有声有色。
现在崔恕不敢掏钱给 Stanley 了,却也还是在那条微博下真诚地建议,“你把故事都讲出来了,想拍的还会找你吗?兄弟,做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最近 Stanley 之所以重新回到圈内人眼里的,是因为他做的一个巡演突然被停掉了几站。一些生气的乐迷在微博表示“再买崔人予办的演出我是狗”,而圈内人都知道,这是被举报了。
被举报的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主办工作人员惹到了乐迷,乐迷一气之下就举报了;也有说是竞争对手火上浇油的。
这事影响还不小。这次巡演牵扯到的场地方,有交了罚金的。巡演结束了之后,也有因为对 Stanley 恨得彻骨,又接着举报了某场地下一场毫不相关的演出,让该场地老板哭笑不得。
除了朝阳明星之外,还有两类人对举报这个词特别敏感。一是做微信公众号的,二就是做 Livehouse 的。
小场地办小型演出几乎鲜有批文,大多数是到当地的公安报备一下就演了。因为如果按审批标准的话,国内目前大部分小型演出场地,都不具备办演出的资质。有心人要搞你,一举一个准。
这本质上是审批标准没跟上市场需求。政策上,并没有一个专门为 Livehouse 场所制定的标准,很多条件都要向夜店、夜总会等其他娱乐场所看齐。但 Livehouse 毕竟不是夜店。要知道有的地方规定夜店每三平方米只能站一个人,这还怎么办演出?
所以当年东北一个场地方知道主办要去报批,气急败坏,说“你要报批就别在我这办!”如果有人把场地报上去了,演出办不了事小,连带场子因为不符标准而被查封事大。这事儿经常发生,去年西安的光圈就因为消防设施不规范被关门了。
每个城市每个场地都有各自的特殊情况,于是很多本身具备主办演出资质的公司,也没法标准化地办演出。
这次 Stanley 被举报以后,宣称公司未来所有演出都会报批,也引来一些人背后的不满,“要不是他惹了人被举报,我们现在用每场演出都去报批吗?那些没有演出资质的小场地要怎么活?”
这个问题其实挺尖锐的。Livehouse 是商业模式很不成熟的一个行业,全国几百家能健康盈利的寥寥无几。大部分 Livehouse 都在靠自己的情怀,或者金主的情怀,坚持着。
没人愿意看到以爱之名的人倒下。某种意义上,这些年来让音乐行业赖活着的,正是那帮没有太多贡献但一直爱着音乐的人。
当然,老崔在某方面似乎也变成了一种精神代表。在中国这样恶劣的音乐市场里,只要Stanley还在,音乐从业者的那股热诚就还在;只要崔人予还在,普通人为音乐奉献的路径就还在;只要崔忠鹏还在,人们的音乐梦就有可能实现。所以即便劣迹斑斑,但他到今天还能在圈子里做些音乐相关的事情。
现在 Stanley 表态,不做小型演出了,要把他的天赋带回到音乐节市场里。想必那里有更多的钱,更容易满足的观众。只要能投资商启动项目,剩下的对他来说就都不是问题。
但是小型演出怎么办?连 Stanley 都要逃离的行业,是何等的令人绝望?Stanley 不在了,那种借钱不还也要做音乐的韧劲儿和独立音乐精气神去哪儿找?
前年李嘉诚撤资,把钱投到海外,人们说“别让李嘉诚跑了”。去年传出华为开始把发展中心从深圳移到东莞,人们说“别让华为跑了”。
现在 Stanley 要离开小型演出行业了。我呼吁,行业里的有心人站出来,联名发表公开信,留住 Stanley,为 Livehouse 演出行业保留一簇薪火。不要让老崔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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