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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出来》
沈书枝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24年7月
以下内容摘选自《月亮出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授权发布:
小孩小的时候,哄他睡觉,百般不成,常常技穷,有时为了能让他在黑暗里乖乖躺上一会,会唱歌给他听。我不会什么摇篮曲,小时候妈妈是否为我们唱过什么,如今当然是渺无踪迹,只前些年姐姐们家的孩子尚小,妈妈帮带,有时回去,听她抱着哄他们入睡,所哼无一例外是一段“哦呀哦哦哦哦——”的旋律。很短,只有四句变化,那调子称不上动听,只是周而复始,给小孩以单调重复的催眠。我在旁边听得烂熟,有了小孩之后,也曾对他哼过几次这个旋律,却终究不好意思,好像害怕被人听见,于无意中窥破那一点情感,而感到羞赧似的。终于便不再唱。
很多时候,我唱的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用宫崎骏《幽灵公主》动画片主题曲的调子,意外地很是搭配,只消稍加变化拆凑,就可将日文的歌调与中文诗句相将弥合。《春江花月夜》的好处是不待多言的,歌诗圆转如珠玉,又那样清冷澄澈,从月之初升到皎皎空中,再到月落西斜,动人情景与宛转情感相交融,共同构成一个极其晶莹凝练世界。它的词句那样美丽,篇幅又那样长,要将音乐咏唱再三,才能够从头唱到尾,作为抚慰婴儿的夜曲,重复性与长度也都很足够。而《幽灵公主》的主题曲,其歌调恰恰也是悠远空灵一类,米良美一的演唱尤其古典而具某种神性,因之二者结合,有相得益彰的感觉。这首歌在电影里,也是在月夜出现的。深夜中,受伤后的阿西达卡在幽灵公主的山洞中醒来,发现珊伏在他身边的树叶堆中睡着了,雪白狼衾下小小身体呼吸起伏,于是睁大眼睛,久久凝望她沉睡的脸。而此时山洞外,轮月高悬,受伤后时日无多的巨大母狼矗立在岩石高处,守望仿佛早已不堪其重的森林。它的歌词也很美:“弓弦满张,蓄势待发/月下清晰可闻,你的心跳声/多美的冷锋利刃/就像你那冷峻的脸庞/隐藏着悲伤和愤怒/能知你心的只有森林中的山灵们/只有山灵们。”如满弓般一触即发的矛盾和海潮般满涨的情感,一同在歌中倾泻。
在乡下,月亮是不可忽视的。李白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是从幼儿时期便有的熟视,如今的人若想拥有古人这份未曾隔绝的经验,恐怕只有在广僻之地才能实现。因为月亮固然大而常见,不像星星的光芒那样细弱,轻易被大气层中的灰尘和光污染所遮蔽,城市的夜晚却到底有太多光亮的东西了。中天一轮清冷的半月,带给一个小孩的感受,有时恐怕并不超过路边一只路灯,或是对面人家楼房里三三两两的灯火。而乡下则不同,在夜晚广袤无垠的黑暗中,在绵延起伏的田地、水塘与山坡上,月亮的存在直入人心。无遮无挡、出门即天地的环境,使得无论黄昏或暗夜,只要在外面,就很难不注意到那天空里唯一显著的光源。月亮是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孩最初认识的事物之一,是如同爸爸妈妈、小猫小狗那样亲近常在的存在。家乡的人过去教小孩指认月亮,有专门的歌谣,开头第一句是“月亮月亮粑粑”。后面的如今我已经忘记,就连妈妈也记不清了,只有这第一句的节奏还留在脑海,那在夏夜里乘凉,对着月亮拍手,唱出歌谣的场景也仍清楚。当这样的记忆重现,内心的情感就再一次涌现出来。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跟随大人去亲戚家吃饭,有逸于常规的快乐。倘若是吃晚饭,回来时天已黑透,便很高兴,心里充满不为人知的欢喜,因为喜欢许多人一起走夜路。大人们喝足了酒,此刻都有些醺醺的,鱼贯行进在乡下水塘边、田埂上。打手电筒的人走在最前面,小孩子们在中间,最后还押一个大人,以免落在最后的小孩子害怕,背后有大老虎、狼或是其他什么故事里摄人的鬼怪追来。乡下没有路灯,手电筒就是我们那时候生活里最有趣的人工光源了,我小时候常常怪父母不让我打手电筒,说打手电筒的人走路反而看不清,等嚷嚷着一定要把手电筒拿过来,自己走了几步,才发现他们说的是真的。打着手电筒,走在弥漫的茫茫白光后面,反而不及跟在打手电筒的人后面走看得清楚明白。但不能打手电筒玩毕竟是遗憾的了。有时候终于拿到一次,打了一会,却仿佛无味起来,没有想象中好玩。有时手电筒的电池也没电了(这是常常发生的,因为我们没有钱,买不起新电池),或是出门时没想到回来这么晚,没有带手电,如果是冬天,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打火把。路边已收割的稻田里,一块接一块垛满了一堆一堆圆锥形的干稻草堆,去这样的稻草堆上抽两把稻草,夹在腋下,抽一束稻草出来,用抽烟的火柴点成火把,就这样擎在手上,一路燃着照着,火光灼灼,烘在人的脸上头上,烧尽的黑灰飞舞,是非常有意思的事。一束将尽,便抽出另一束来续上,之前抓在手上最后那一点稻草把子就扔在地上。冬天早上,我们去上学,常常可以看到大路上散落着这样的稻草把子,每隔一段就有一小把,稻草梗的端头烧得黑黑的,是夜里曾有人举着火把走过的明证。夜里很冷,地面上厚厚一层白霜,稻草上面也缀满了雪白的霜花,等到太阳一出来,就都晒化了。
这是没有月亮的晚上,等到月亮出来,甚或很大,这些照明的手段便全不需要了。这样说来,在乡下走夜路,月亮是太重要了,我们可以省去多少节电池的用度!有月亮,走夜路的感觉便大不相同。大家不用再低头凝神,一心一意注视着脚下可能的坑洼,追逐着前面的人手里的光源,尤其在大路上,可以松松散散地拉开,一面自顾自慢走,一面举目四望这月下的田野。月亮是太亮了,轻薄的光洒在举目的田畈上,稻禾绵延,一片又一片,又密又齐地挤站在一起,绿色几乎消隐,只不那么纯粹地黑。近处的花与叶还看得清,远处的山影则是深重的浓黑。总是有声音,春天的青蛙,夏秋的铃虫,冬夜里经过人家门口时伏睡看家的土狗格外动人心魄的吠声。大人们一面走一面说话,小孩子跟在后面,一不留神发现自己已落到最后一个,前面刚刚经过万家的坟,会有鬼追上来吗?吓得心里一抖,赶紧拔足紧奔几步,赶到人群中间,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若无其事地走起来。
相较于升在半空、已变得晶光皎皎的明月,我更爱初升或将落时红红的月亮。老家的家门朝西,门口即是水田,那时连遥处318国道上遮挡视线的加杨也还未曾种植,因此小时候尽有许多看到落月的机会。初三初四夜细如铜钩的新月,红得如同咸鸭蛋黄颜色,黄昏时倏然在西边深蓝山影上点亮,要到这时候,才能注意到它的存在,还以为是才升上来的。晚霞粉红深紫,颜色逐渐消去,暮晚的深蓝遮盖一切,云变得黯淡,月亮愈发红起来,很快落进山下,沉沉不见。这纤细的红色落月的滋味,小时候我并不懂,“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课本上印着的诗,只是那样背过去罢了,不觉得有任何不同。直要到近三十岁,在久已不太常回的家乡,有一年过年回去,正月初三的夜里出门倒水,一眼望见天边一钩新月,将落未落,如同灯火透耀后的橘样红。漫天星子密布,过往儿童时期所见与成人后的情感体验同时涌上,在那一时给我以启予,使我明白自然之辽远与阔大,可以在人心上种下多么坚强的种子。这种子即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睡,到了将来,对于生命的领受积累到一定程度,在时间与地点合适的时机,还是会即刻醒转,传递给人那自古昔以来人们共通的忧郁和对美的领悟。
满月时,月亮初升,在差不多升到水杉树尖那么高之前,也是红色的。这红色不及新月落山的颜色醒目,只是带一点冰糖黄的微红,但因其硕大、圆满,映着月面隐隐的阴影,也十分动人。还相信和期待仙人存在的年纪,我们曾在地上努力遥望这阴影,想要辨认出嫦娥与桂树的身影。满月给人以不同于普通他日的期待,仿佛这一天理应不同,应该有更快乐或更幸福的存在,或者至少,它不该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昆剧《牡丹亭·离魂》一折里,相思成疾的杜丽娘逝去,就是在阴历八月十五的夜里。这一晚却是“蒙蒙月色,微微细雨”,丽娘在拜别椿萱之后,气绝之前,所唱最后一句,乃是“但愿那月落重生灯再红”,其后便化为鬼魂,身披大红披风,手举柳枝,向虚空中盈盈遁去,留下兀自背身哭泣的母亲与春香。这是这一出戏动人的顶点,在那之前,丽娘追问爱情的踪迹无寻和拜谢母亲的养育之恩,交代死后埋在花园大梅树下之事,已使人伤心至极。到这一句,乃在极度的伤心里埋入一点希冀,暗示出绝处逢生的可能,但又不能确定,因此使人既觉伤心,又感安慰。因为同时有月亮和“灯红”,这一句给我的想象,便总是一轮红月冉冉在天空升起。
此外是白天的月亮。半上午或半下午时印在天上一枚粉白的月亮,看不到一丝夜里那样耀眼的晶光了,只尽是温润、收敛,在淡蓝晴天上,犹如遗忘在黑板上的一幅粉笔画,被人不小心用手掌蹭去了一小部分。这样的月亮,也令人动容。在南京读书时,学校操场边的悬铃木上可以望见月亮初升,我和室友黄昏时去那里散步,总要看看月亮在不在天上。准备考博和写毕业论文的时间,去得尤其多,每天晚饭过后,为了消食和短暂休息,总要去绕几圈。月亮从银钩到镰刀,到梳背,到大半,终至圆满,又渐渐亏缺,迅疾地提醒着人时间的流逝,而人犹在梦中,动弹不得。到春天时,梅花开得将谢,博士考试笔试已经结束,面试近在咫尺,我们每天在文科楼的研究室里待着,也不知道到底要准备什么。有一天黄昏独自去外面吃饭,走过楼前一块芳草地,在一棵梅树的枝丫上,看到淡蓝天上粉白月亮已十分安静地贴在那里,和暖的风吹过,已经由粉红变成淡白的花瓣簌簌落下,飘扬成阵。那一霎想到,“原来《落梅风》是这样的啊……”第二天就是面试,我报考的那位老师很受欢迎,那一年也有很多人报,早上轮到我前,我拿一本书在楼下临时抱佛脚。远远看见一个外校来的中年男士,正站在那棵梅树下,看一本袁行霈编的《中国古代文学史》。这个时间会在这栋楼下出现的人,应该就是和我报考同一位导师的竞争对手了吧,想到这一点,心里就怕得厉害,最后只好提前跑到楼上去,以免再看到他,而感到更加害怕。后来我没有考上博士,也不知那个人考上没有,但却始终记得梅花飘落的傍晚,天上月亮粉白。
到北方生活这几年,难忘的是有一年秋天,和朋友们去远处游玩,回来经过沽源与独石口,路边多土豆与燕麦,那时尚未收割,在远远的山坡上如丝带般延展开来,呈现着黄绿交错的广大秋色。是中秋后第二天,在独石口一段倾圮的土城墙上,傍晚巨大的圆月,带着一点点盛极而后的虚缺,正在天边升起。朋友见状,立刻把车开到附近一座山的山顶,一行人下来,立在山崖边一起看月亮。远处北方丘壑分明的重重山脊上,月亮越升越高,终于在深蓝的天空中变得冰冷明亮。山风极冰,身边巨大的白色风车缓缓转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听起来如同飞机在天上远远飞过。我并未感觉快乐,而是如那时常有的那样,包裹有一种仿佛如影随形的悲伤。似乎在心与美景或其他动人的事物之间,总隔有一层蓝色的滤镜,使我不能真正感受,或感受到的已是被沾染后的色彩。但即便如此,那时候自由的行走,秋天山林的红与金黄,黄昏时重山之上的月亮,在有了孩子以后囿于昼夜、厨房与爱的生活中,也剥落出它原有的珍贵。我常常想,什么时候能重去山中,再看真正的野花与风景,却只是想象。
尚未辞职前,下班回来的路上,还常常可见北方比南方远为深蓝纯粹的天空上月亮的踪影,有时骑在车上,道路尽头忽然一轮巨大圆月,近得使人一眼看到时意识到那不只是月亮,而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它是一个天体。这种时候,总要停下来认真看一会。这么好的月亮,怎么能不看呢?人们常说一生看得几回花,实际人的一生中,又能看得几多满月呢?到后来辞去工作,所能看到的月亮,则大多是哄小孩睡觉前掀开窗帘的一瞥,或是在小孩终于睡熟之后的深夜,悄悄打开房门进入客厅,不提防自窗户洒到地板上的薄薄一层光。驻足静立几秒,也便开灯,月光随之消失,人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深夜自由,无论做些什么,也舍不得去睡,直到困得不行了,才终于爬回床上。又悄悄掀开窗帘看一眼,哄睡时的月亮已不见,中天只是路灯的光渲染出的深蓝。有时月亮出得晚,到凌晨,皎皎一轮正在窗边,晶光四围是一片一片鳞片般云层铺叠,照得厚薄间银白黯蓝阴影起伏。一些散碎的句子布落在心里,“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银汉无声转玉盘”,“桂华流瓦”,“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这普遍的无极的哀愁,的确是从古至今,随着月光温柔地照向每一个曾望向它的人身上了。
2019年10月,北京
人生中第一块手表,在高二时获得。
是妈妈给我们买的——那时我和双胞胎妹妹正在县城一所中学读高中,平常住校,周末回家。家里只有爸爸,每日忙于农事,家里那栋我们小学五年级时盖起来的两层楼房,因为长年缺乏打扫和别人用来抵债的水泥质量欠佳,好像总是比别人家容易脏得多。在扫把够不到的高高的屋角,蜘蛛放心地结起高高低低的蛛网,地面不多时就又积满浮尘,好像水泥会不断地自己变成尘灰一样。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扔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砍草的镰刀,用过以后团成一团挂满干枯草刺的丝网,晒干的黄豆,去年冬天穿过的鞋子,诸如此类,充斥着整个家庭的零零碎碎。我们平常有些不大愿意回去,只是出于一种爸爸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我们、可能会想念我们的责任,以及要回去拿下一个星期的生活费的必须,才在每一个周六的下午按时坐上回乡的公交车,到柏油马路和乡间土路的交接处下车,再花一个小时走回去。
但我们每次回家,爸爸都是很高兴的,至少在我们刚回来时是如此。冰锅冷灶热起来,爸爸给我们炒菜、烧饭,饭烧好了,我们就坐在灶屋里的小桌子边一起吃饭。爸爸一边慢慢喝酒,一边跟我们讲话,他又寂寞了一个星期,难免有很多话要讲。我们随便谈一谈最近的考试和排名,他对我们的学习并不太担心:我们从小便是自己要学,到了高中,在学校从早到晚苦学的氛围里,更是从醒来就到教室,一直做题目做到凌晨。那也早已超出了他所能操心的范围,是他根本不能懂的东西,于是便谈到家里的生活。话题最后总不免转到妈妈身上,这时候爸爸的酒已经喝到微醺,又开始说那些他已经说过上百遍的话:妈妈把我们丢在家里,不管我们,他一个人在家种田,又辛苦,又孤单。爸爸的这些话我们不爱听,我们知道他的辛苦,却无法理解他的抱怨,觉得他喝醉酒的样子可厌,又害怕他随时会爆发,只有在不得已时才轻轻“嗯”一两声。这应付当然不能使他满意,其结果不是他深深叹一口气,吃完饭早早去洗脚睡觉,嘱咐我们也早点睡,留下松了一口气的我们到楼上房间继续做卷子;就是他越发激动,引起我们回护的顶嘴,最后以他发火,长长地教训我们一顿为告终。只有很少的时候,我们可以相安无事,平静地度过在一起的周六的夜晚。
妈妈不在家,她在城市打工。从我和妹妹读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开始,就出去了。家里小孩多,姐姐们其时正在上中学,正是家里负担最重的时候,我们的学费都是先跟学校赊账,等到有一点钱了再补交给老师。每一学期开学前三天,我们都是看着别人家的小孩陆陆续续欢天喜地去学校报名了,而我和妹妹还不能去,跑到已领了书的同村的小孩子家,把她的书拿来翻看。新书发出一股好闻的油墨味,我们心里担忧着,今年会不会没有学上了?虽然也知道爸妈不可能不让我们上学的,但那样的隐忧总是在。我们哪一天才能去学校报名呢?会不会到已经上了很多天课以后?那时候我们岂不是有很多课都不懂了?有时候下午,正在田埂上放着牛,远远看见报完名的小孩子背着书包,三个两个从大路上蹦蹦跳跳回他们村去了,心里头忧愁与羡慕交加,回来也不跟爸妈讲,只是自己闷怔。我们总要等到正式上课那天早上,才由爸爸带着到老师们的办公室,听他和老师们求告,晚几天交学费行不行。老师们也很好,不需要爸爸多讲几句话,就在小学唯一一间办公室里——这时候中间的台子上分门别类堆着新书——把我们应拿的书一一拣了,吩咐我们去教室,马上就要上课了。有时候甚至不用等我们去学校,老师已等不及,托人带了口信来:“学费晚些再交,叫石延平石延安先来学校把名报了!”我们听了这样的消息,高兴得一蹦三尺高,第二天一早就去学校把书领了。
因此,在我们小学四年级那一年“双抢”过后,妈妈跟着村里的人一起去上海帮人栽秧,实在是一种时代潮流与家庭困境双重作用下必然的结果。妈妈第一次离家去上海,是打短工,等到栽秧的活做完,就回来了。然而这样的时间也很短暂,在尝到打工挣的钱比种田要多一点的滋味之后,她很快再次去了上海,开始在医院给人做护工,后来去人家家里照顾病人。从那以后,妈妈在城市待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开始,“双抢”的季节还回来收稻栽秧,很快就连“双抢”也请不到假,一直在外面打工,几乎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了。
从我们小的时候,只要妈妈在家,这个屋子就是明亮的、干净的。床铺整洁,饭菜可口,全经妈妈的双手神奇变出,而其背后的辛劳,那时我们尚不懂得体悟。妈妈离开家去城市打工以后,屋子迅速变得黯淡起来,我们从小孩子时的不舍、不甘,慢慢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接受了妈妈不在家的绝大多数日子里,这个家就是这样,邋遢黯淡,冬天寒冷,夏天炎热,姐姐们远在外地学习,爸爸脾气暴躁,没有什么好值得人想念。那是村子里连电话也没有的时代,到我们高中时,家里装了电话,我们也舍不得打长途,平常绝无联系。但我们知道妈妈在外面定然的辛苦,因此不允许爸爸在我们面前讲她的不是,最后总是忍不住要加以反驳。
高二那年,不记得为着什么事,妈妈在年中时候回来了一趟。平常晚上我们要上自习,不能回家,于是她在到县城之后,回家之前,中午先到学校来看一下我们。这大约是我们上高中以后妈妈第一次来学校,自然带了一包好吃的,放在宿舍里。我们极兴奋,好久没有见过妈妈了,同时又有一点羞涩,好像这些年来惯常的分离,已经使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有些遥远了。她平生喜欢好看的衣服,但家里穷,又要做事,因此平常总是穿旧的衣服,做起事来不心疼,只把几件好一点的衣服压在柜子里。此番回来看我们,路上特为换了喜欢的衣裳,看起来有一点洋气,她本来就比同龄人显得要年轻,稍微打扮一下,就更好看一些。妈妈问:“你们想要什么?我带你们出去一人买一样东西。”因说起下晚自习以后,我们还想在教室里继续做题,不知道时间,有几次回来得太晚,楼下宿舍大门已经关了(那时候宿舍关门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四十),只好拼命在外面拍玻璃,把看门的阿姨叫醒。本意是想让妈妈给买一只便宜的塑料手表的,谁料她竟然就决定带我们去钟表店,一人买一只真正的手表。
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这样的决定不能不说是奢侈。虽然对家里具体的收入并不清楚,但家庭在贫困里的挣扎,我们却无疑是身受的。我们上初中的时候,尚要自己在开学时去学校跟老师开口,附在班主任耳边,偷偷告他“我爸爸讲他已经跟校长讲好了,晚两天再交学费”,到了高二这一年,我们才第一次隐约感觉到,家里的经济稍微好了一点。这感觉的由来是我和妹妹两人合起来每星期二十块的生活费,变成了二十五块,偶尔有那么一两次,爸爸甚至能一次拿出五十块钱来给我们,使我们可以隔一个星期再回去。姐姐们逐渐开始工作,不再需要家里负担,但即便这样,我们也仍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贫困家庭,不过是从高中开始才不再跟学校赊欠学费了而已。而最开始大概也只是因为爸爸不认识县城学校的老师,不敢轻易开口赊账,知道不容易通行罢了。多年后我回想起来,意识到像妈妈那样平常对自己极其俭省的人,之所以一定要给两个小女儿买好一点的手表,不过是出于母亲一种柔和的慈爱,一种对不能在身边陪伴照料的缺憾的弥补。
于是我们走到那时县城仅有的两条街上,在一家卖时钟和手表的商店里,对着玻璃柜台里面闪闪发亮的手表,
认真
挑选起来。按照各自的喜欢,最后我和妹妹挑了两款样式很近的金色手表——那个时候我们喜欢这样明丽的颜色——表盘一方一圆,既很相像,又有所区别,就像那时候的我们一样。买完手表,我们就要去上下午的课,妈妈就回家了。那时候我们并没有佩戴任何东西的习惯,手链也好,项链也好,从小没有戴过,久而也就统统受不住这种束勒,什么也戴不了。手表买回来,出于对妈妈的情感和下晚自习时的需要,每日戴在手上,除了洗澡,平常都不取下。且感到新鲜,时不时要把手腕抬起来,看一看它的样子。但不久以后,那两只手表就都坏掉,莫名不再走动,我们过于乖顺,想不到去找老板理论,也不想告诉妈妈手表坏了使她难过,只是舍不得扔掉,就仍然把它们放在身边。戴手表的习惯终于还是没有养成,十几年的时间过去,前几年我们回家过年,收拾旧箧,意外发现它们仍然静静躺在一起,和旧时同学的书信与留言簿并作一处。于是又拿出来戴了一下,自然还是不走动的,只是忽然想到,当年怎么没有想过送去修理店修一修呢?也许修一修,就能修好的。大概还是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于是也只有在十几年后,对着当初的手表,隔着遥远的时空心疼一下过去的我们了。
2020年3月26日,北京
沈书枝
沈书枝,1984年生,安徽南陵人,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硕士。
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豆瓣阅读征文大赛非虚构组首奖。
已出版长篇非虚构作品《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散文集《拔蒲歌》《八九十枝花》。
儿时山中的野果、父母饭菜的味道、过年过节的风俗与故事、季节变换时的温情细节,曾经村里的养蚕热,让童年可以吃到桑葚,但随即消失;物质匮乏时代的乡里人,一碗甜汤足以满足;过年时的灯火,在猪圈中也会亮上一夜,算是那时候的奢侈……这些藏在时代角落的记忆,被沈书枝在《月亮出来》中用文字勾出,浮现画面,依然惹人心动。这里有一个人的南方,更有一代人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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