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跟菩提师祖学了个七十二变的本事,变花变草变走兽无一不可,虽然母系统还是猴子,但子系统已俨然它物。除了七十二变,悟空还自学了个分身术,拔根毫毛就能变出无数个自己,比现代的克隆技术要先进不少。分身或者随心所欲地以另一面貌出现,大概是人类的一个执念。
可即便通天如悟空,每次也只能使用其中的一样本事:七十二变时,个体A被个体B替换,A与B之间无法实现对话交流,使个小眼色都不行;实施分身术时,母体只能分裂出无数个自己,服饰装扮必须一模一样,一不小心出现一个猴脸一个猪脸,那不是基因突变,而是一次失败的实验。
谁能将两者合二为一?我想应该是一位诗人,
费尔南多·佩索阿
。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的一生只有短暂的47年,但他用数不胜数的“异名”拓宽了有限,成为文学史上的异色。萄语中的“异名”(heterónimo)不同于笔名(pseudónimo),指的是另一个人,而非另一个名字。佩索阿对着他的笔吹了口气,文学领域就出现了身份各异的评论家、翻译、小说家、哲学家、占星家、甚至还有女性。他们各有分工,有负责法语写作的、有负责葡语写作的、有的负责英语……他们的职业、性格、风格、喜好、装扮,无一相同。他们相互通信、彼此欣赏,也忙着辩论讥讽和相互推翻。他们各有各的出生日期和星盘,也有一生的大小事记和死亡日期,如果你去派出所,没准儿还真能查到他们的户籍信息——履历完整无瑕,电脑除了傻眼还能干嘛。
这些拥有完整履历的异名有多少个呢?其实挺难估算的。佩索阿是一个毫不吝啬墨水的人,几乎每天都在写,写在笔记本上、广告单上、信笺上、传单的背面、碎纸片上……随手拿来,信手写去。写下诗歌、散文、文学评论、哲学、语言理论、占星分析等等等等,这些纸片很多已难以辩认字迹,也无疑影响了后人的统计。给出一个确切数字的是研究者特蕾沙·丽塔·洛佩斯,她认为统共是
72个异名
——最好不太对,如果恰好是的话,我只能怀疑数字72是变身术的图腾。
但也不是毫无可能,佩索阿本身就是神秘主义者,并且在占星术上有着颇高的造诣。顺便说一下,其实很多作家都是占星爱好者,比如里尔克、叶芝等等,他们或多或少都受到神秘主义的影响和驱使,通过写作,最终达成个人经验的整合。佩索阿对占星则是到了痴迷的地步,他给异名们绘制星盘,根据性格差异决定每一颗行星的落座;除此以外,他还给王尔德、肖邦、莎士比亚……这些名人们绘制星盘,玩得煞有介事。他甚至预言了自己的死亡日期,据说还挺准确。
这听起来像个顽童。其实也没错。费尔南多·佩索阿出生于1888年6月13号的里斯本,太阳落座双子,占星学上被视为超级互联网的一个变动星座。5岁那年,佩索阿的父亲因肺结核离世;第二年,也就是6岁,年仅1岁的弟弟夭折,也是在这一年,佩索阿给自己取了第一个异名。很难说异名的想法跟弟弟或者父亲的离去有直接关系,但无疑,佩索阿是孤独的,6岁的孩童最初也许只是给自己寻找一个玩伴,可以假他之名,实现与自己的对话。
接连重创后,母亲改嫁给一位即将被派往南非德班的外交官。佩索阿当时才7岁,母亲犹豫要不要带其一同前往,于是佩索阿写下了他人生的第一首诗
《给我亲爱的妈妈》
:
我留在葡萄牙这里
留在我出生的土地
无论我多么爱它们
我更爱你
第二年的年初,佩索阿如愿跟随母亲去了德班,在那里完成了良好的英语教育。但孤独如影随形,德班并没有给佩索阿以归属感。17岁,他独自回到里斯本,再没离开过。今日的里斯本随处可见佩索阿的身影。如同乔伊斯之于都柏林,佩索阿成为点亮里斯本的闪耀星光。
在葡萄牙拉各斯市,来自佩索阿的葡萄牙语诗集《音讯》中著名诗作《 葡萄牙海》
一个有着高质量产出的创作者,在个人情感问题上却留下了大段的空白。
佩索阿一生只谈过两段恋爱,两段都是同一个人。
第一段恋爱只维持了几个月,佩索阿以“惧怕婚姻生活”为由匆匆结束。多年后两人在街头相遇,旧情重叙,但两年后依旧以分手告终。论其原因,佩索阿的分手信是这么说的:“
我的未来为另外的法则所支配,你不知道那法则的存在,我的未来日渐被导师们操纵,他们不会容忍与原谅这一切。
”
导师们是谁?是佩索阿的异名们,他用毕生精力创造的异名谱系,这个超级互联网。而与其说他终日奔走在异名谱系中,不如说他一刻不停地游走于思想的碰撞里。他的大脑中总有飓风,令得他必须找到他们,以他们的肉身,去完成母体世界的重建。
1929年,佩索阿在里斯本市中心的小酒馆里喝一杯酒
但对于佩索阿的恋爱自述,异名们似乎并不认同。有一位叫雷耶斯的异名就对此进行了指控:“
曾经发生过一桩短暂而荒唐的插曲,导致他写出《恋爱中的牧羊人》,但与其说那是件轶事,不如说是一场忘却。
”
《恋爱中的牧羊人》是佩索阿为数不多的爱情诗,它跟《守羊人》、《未结之诗》一起归置在异名卡埃罗的名下。虽然佩索阿没有给这组爱情诗标上准确的时间,但根据研究者们的分析,除去前两首,剩下的应该都写于佩索阿与恋人旧情复燃之际。而这组诗跟其他两组在内在气质上有相悖之处,更有甚者就认为,佩索阿是为了写诗,才又一次体验了爱情。
当然这种说法没什么道理,但佩索阿的这些异名们也确实不安分,他们忙着展示和揭发自己,不怕掐架,也不吝啬各种想法和大实话。比如身为一名禁欲主义者,佩索阿干脆让异名索阿雷斯在《不安之书》中宣扬和鼓吹禁欲主义,号召以意淫来避免不忠。这非常奇怪,也引人遐想,甚至有人得出“
佩索阿可能一生都是处男
”的结论。
无论如何,由异名们的世界来反观佩索阿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而这个世界如此庞大。要踏入这个世界,我们还是有必要认识一下几位负责葡语写作的异名,他们的名下有非常重要的作品,是不折不扣的异名界咖级人物。他们刚刚在上文中出现过。
第一位是撰写《不安之书》(又译《惶然录》)的贝尔纳多·索阿雷斯,但佩索阿直接称呼他为半异名,认为他是最接近自己的一个异名:“他的个性,尽管不属于我,但和我并无不同,不过是我个性的残缺版本。但他不是我的复制品,甚至也不是缩影,而是残缺的佩索阿遗漏了某些部分。
索阿雷斯爱讽刺,但幽默感不强;
佩索阿天生具有双重性格。
”
《不安之书》是佩索阿在25岁那年就着手的计划,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才完工,耗时22年。最初的异名设定也不是索阿雷斯,而是年轻的文森特·格德斯。格德斯的人设是非常有才华的葡语作家,写诗也做翻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996模式在异名世界实在不值一谈,997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不过勤奋归勤奋,老板的心思也不好捉摸,这位年轻人最终还是被佩索阿弄下了岗。
对于这本书要写成什么样,一开始佩索阿也没有一个非常具象的目标,从有标题到日记体,从几句随笔到提纲到长文书写,各种形式都有。当规划过于臃肿时,执行往往难以为继。紧接着,《不安之书》进入漫长的休耕期。
等到计划重启,佩索阿已经年过40。他指令异名索阿雷斯以日记的形式,开始记录思考的片段。这些片段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没有情绪化的悲叹,也无半点自怜。借用异名索阿雷斯,佩索阿成了跳出躯壳的观察者,就像《大话西游》中那个元神出体的悟空,安静地看着自己的心脏,倾听,然后如实记下。无论是佩索阿还索阿雷斯,他们的坦诚都让人吃惊,《不安之书》也成了最有力量的“自白之书“。
来读几个片段:
身处他
们之中,我确是一个局外人,但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就像一个生活在他们中间的间谍,没有人怀疑我,甚至我自己都深信不疑。他们视我为亲戚,没有人知道,我从一出生就被调了包。因此,我和他们平起平坐,却毫无相同之处,我是他们的兄弟,却不属于他们那个家庭。
大家都戴着相似的面具,没人能认出我来,甚至认出我戴了面具,因为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戴面具的人。没有人能想象得到,我还有另一面,而那才是真正的我。他们总是把我当成真正的我。
(
《局外人》
)
我不是用葡萄牙文写作。我用我自身的
全部来写作。(
《我用自身写作》
)
卡埃罗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代表作品组诗《守羊人》。他的人物设定可以从佩索阿亲自给他推演的星盘中一窥端倪:日白羊,落9宫,上升狮子,生活在里斯本北部的某个偏远农场,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在占星的隐喻里,这颇有些隐世之王的意味。而卡埃罗在《守羊人》的开篇也亮明了自己的身份:
“我从来没有看守过羊群,
但是我仿佛看守过。
我的灵魂宛若牧人。
……
我没有野心与渴望。
成为诗人不是我的野心。
而是我独处的方式。
……
我注视着我的羊群,看到了我的思想,
或者,我注视着我的思想,看到了我的羊群
……“
显然,卡埃罗并不是通俗意义上的放羊人,
他放牧的是思想,追求是精神领域的独处
,在自我疆土里绝对独立的王。他强调感知和直觉的重要性,强调像赤子一样去观看去反应,“如果我无法相信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月光为什么要照在草地上?”抛弃固有,才能直抵本来。这个观点其实跟中国的“道”颇为相似,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杂念多了,往往也就远离了事物的核心。
与《不安之书》的漫长编写不同,组诗《守羊人》从创作到完稿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异名卡埃罗也不像索阿雷斯那样老沉持重,写下这组诗时,他只有26岁,而给了他异名身份的佩索阿先生,这一年也是26岁。《未结之诗》完稿后,佩索阿亲手终结了卡埃罗的生命,将他的年龄永远留在26的时段上。
年轻多好,年轻让一切无所畏惧,让一切成为可能。对于卡埃罗,佩索阿从一开始就计划周全:一个没有野心与渴望的牧人(思想者),在远离尘嚣的地方开辟自己的疆土(创立学说),收获子民(信徒),确立血脉(门徒)。完成这一切后,创立者必将放弃(离世),最终成圣,一如耶稣。
为纪念佩索阿,Filipe Paixão为其设计了住宅。图为住宅一角
佩索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计划呢?只能说,质疑与反传统本身就是知识分子的部分使命。从宗教上来看,基督教的普世性,已经逐渐成为信仰与价值观的主要来源,并且拥有了绝对话语权。但一神论的诟病在于,它让多元化一去不复返,思考模式和理论极容易走向单一与绝对,这是危险的。年轻的佩索阿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么唤醒人们,提醒多元的存在就成了必须。什么时候是多元的?在希腊神话里,混沌之后确立的本来就是多元素(泥土、空气、以太和水)世界,也是多神世界,而人们似乎忘了这一点。普世价值造就了非常多的固有观念,要如何消除这些固有、拓宽已知?奥林匹斯后辉煌也许难以重现,诸神们也不见得乐意回归,佩索阿只能重新建立,让异教出现,让异教架起对话的可能,然后异见才能发出声音:“
真实的真正的整体,是我们观念的疾病。
”
佩索阿指定了异名人卡埃罗。
为纪念佩索阿,
Filipe Paixão为其
设计了住宅。
图为住宅外观
在《守羊人》诗篇出现的几十年后,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因不满形而上学对哲学思想的绝对统治,针对语言学中的结构主义,提出影响至深的解构主义。而在这个理论尚未出现的几十年前,异名卡埃罗就非常清晰的指出:“
自然是部分,而不是整体。
”——这就是组诗《守羊人》的核心观点。
守羊人(节选) | 卡埃罗
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
因为我看到了它。但我不去思考它,
因为思考是不理解……
创造世界不是为了让我们思考它,
(思考是眼睛害了病)
而是让我们注视它,然后认同。
……
不思考任何事物之中。有着很多形而上学。
……
形而上学?那些树有什么形而上学?
青翠葱郁的形而上学,枝条摇曳的形而上学,
应季结实的形而上学,这并不会让我们思索,
甚至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
但,又有什么更好的形而上学
堪比这不知道为什么而活
也不知自己无知的形而上学?
……
我是守羊人。
羊群是我的思想,
我的思想是所有的感觉。
我用眼睛和耳朵,
用手用脚,
用鼻子用嘴巴去思考。
思考一朵花是观看它嗅闻它,
吃一只水果是品尝它的意义。
……
按照佩索阿的设定,卡埃罗的衣钵将由几个门徒传承,其中一位就是卡多·雷耶斯(又译雷斯),那位毫不客气地指出《恋爱中的牧羊人》来源于一桩荒唐的插曲的异名。至于这桩荒唐的恋爱是扣在导师名下,还是直接影射在佩索阿身上,恐怕只有佩索阿本尊才能分清楚了。
雷耶斯的人设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知识分子,受过良好的教育,主业是医生,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古典学者,一位维护传统的智者。他的诗歌讲究韵律、格式严谨,主要负责严肃文学的葡语撰写。
卡埃罗病逝后,门徒雷耶斯为导师写了纪念文和悼念诗,他不仅论证了导师的异教重建,并且将导师与天神克罗诺斯、潘神相提并论,正式将卡埃罗归入神位:“
卡埃罗的作品代表着异教在绝对本质意义上的完整重建,希腊人或者是罗马人都不曾做到,因为他们生活于异教之中而无需去思考它……他就像太阳和雨露,拒绝所有的宗教与所有的形而上学,不去思考世界而发现了世界,并创建了一种不寻求单纯阐释的宇宙观。
”(
《阿尔伯特·卡埃罗》
序言)
卡埃罗还有一位非常厉害的门徒叫阿尔瓦罗·德·坎普斯(又译冈波斯),他的专业是海洋工程学,出生在葡萄牙的南部小镇,喜欢四处旅行,热爱神秘的东方,热爱美酒,也吸食鸦片,是一个虚无主义者,一个泛神论者。坎普斯在诗歌上有很高的成就,佩索阿给他的定位是“大师”,中译本诗选《想象一朵未来的玫瑰》就是归属他名下的作品集。坎普斯被很多研究者认为是最接近佩索阿本人的异名,尽管坎普斯一生狂放不羁,而佩索阿甚至提倡禁欲,也不知道这个结论是怎么得来的。
坎普斯写过一篇著名的《回忆我的导师卡埃罗》,里面不仅谈到了与卡埃罗的关系,还有雷耶斯、甚至佩索阿,相当于佩索阿本尊从不同的侧面评论自己。根据坎普斯的描述,卡埃罗皮肤苍白,“有一双儿童才有的无畏的眼睛”,眼神温柔、神情专注,他告诉坎普斯:“
万物皆与我们不同,所以它们存在
。”这句话非常玄学,也很禅宗。狂放的坎普斯瞬间被击中,从此折服。而对于异教的说法,他倒是稍有纠正,认为卡埃罗不是异教徒,而是异端本身。
但不仅仅是尸体 | 坎普斯
但不仅仅是尸体,
不仅仅是那个恐怖的非人的人,
那个正常身体上的深渊之变,
那个占据了我们所识之人消失的位置的陌生者,
那个在视觉和知觉之间张大口的裂缝——
尸体绝不仅仅往灵魂里灌进恐惧,
往心底植入寂静。
死人日用的外在物品
也让灵魂不安,用一种更深的恐惧。
谁能看着那张他用过的桌子 ,
他写过的笔,而不稍有怀念,
即使它们属于敌人?
谁能没有真切的痛苦,
看到从所有山坡消失的猎人的来复枪,
看到死去乞丐的衣服,他曾把双手(永远没有了)插入衣袋,
看到被清理干净到恐怖程度的死孩子的玩具?
这一切突然压在我陌生的理解力上,
一枚死亡大小的乡愁让灵魂惊恐……
1935年11月,佩索阿因肝硬化入院,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不安之书》的撰写。仿佛预感到什么,他在一张小纸片上写到:
我不知道明天将会带来什么
。这行字成了他此生写下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佩索阿在医院病逝,终年47岁。
佩索阿的最后的写作:1935-11-29
“我不知道明天会带来什么”。
他于第二天去世,1935年11月30日。
佩索阿的一生其实并不短暂,无数的异名拓宽、夯实了生命的实质意义。自然不是整体,而是部分的相加。当“我”是任何一种自然的事物时,“我”已不是我,我是千万个我,是不存在,是无所不在。
这个孤独的小孩,在家庭遭逢变数后,选择了向内走。他发明了自己跟自己玩的游戏,学会了自我对话,也发现了子人格的存在和独立性。他一发不可收拾,越玩越大、越玩越深,最后只能建立起一座超级互联网,终其一生都在论述这种平行的、叠加的、具有差异性的复数精神。
他说:“
我一寸一寸征服了与生俱来的精神领域。
我一点一点地开垦着将我困住的沼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