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已经开始偏航。60多岁的陈德才越来越力不从心,有时候是作为搬运工的自己,对着几十斤的货物束手无策;有时候是妻子的突然病发,他只能默默祈祷妻子“别去搞破坏”;还有时候,是老板辞退的通知,理由很简单,“你不值这个价”。
他习惯了被赶来赶去,并且从不据理力争,“跟老板争没意思,又不会多给你工资,赶紧去找别的工作才重要”。
步履蹒跚的陈德才一直觉得,自己是因为错过了最初在深圳的十几年才落得“卖体力”的下场,可他那400名同乡,兜兜转转20来年,也只有几个人真正在深圳扎根落脚。
实现命运逆转的村民杨剑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在深圳拥有自己的房子、车子和店面。这个生活体面的中年人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在深圳站稳脚跟,靠的是“背靠悬崖、无路可退、了无牵挂”。
跟随村里的大部队去深圳打工时,他的父亲极力地反对。离开那天,父亲是拿着菜刀“送”他的。
这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和包装厂的流水线有关,一个月赚100多块钱。有老乡叫他出去搞珍珠棉的生意,他二话没说就辞职了。那时通讯不发达,他就每天坐公交车到各个工业区,企图混进去,找各家企业谈生意。
门卫拦住他,他说自己是有预约的李先生。一查,没这个人。出去绕个半天,再回来,门卫换班了,这次他成了有预约的王先生。
他就这样“用双脚几乎走完了珠三角所有的工厂”,以一个月穿破一双皮鞋的代价,打开了销路。
回头看,这个从塘山村走出来的汉子说,自己毫无退路,“几个月没工资了,再打不开销路我就只能饿死。”
杨剑觉得庆幸,那时自己刚结婚,妻子通情达理,父亲和自己断绝关系,也没生孩子,可以说是“了无牵挂”。
可他的400个同乡,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李伟安置好病重的父亲,从老家再次回到了浙江,还是去了原来的炊具厂,尽管失去了上升的机会,可他看中领导对他的重视,还偷偷想,卖力点多干几年,也许还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生活的皮鞭又一次不经意落下。先来的不是机会,而是孩子。妻子怀孕了。李伟慌了,炊具厂的工资偏低,无法再负担一个孩子了。他心里纠结,一直拖着没去辞职。
孩子出生后,他去超市买奶粉,走到货架的边边角角,他觉得那些奶粉太贵太贵了。动辄几百元的奶粉他拿起又放下。最后,这个年轻人把工作辞了。
一家人搬到了浙江另一座城市,李伟进了收入高几百块的家具厂,开始卖苦力。
杨锦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受家庭的影响,能在浙江的工地好好干活,把家里修房子欠下的十几万元还清。他在当地人缘不错,找他干活的工地不少。
最值得他高兴的是,女儿成绩优秀,奖状挤满了还显得有些空荡荡的新房墙壁一角。
直到今年春天,老家父母来电话,一向懂事的孙女突然不愿意去上学了。他才想起来,好多个疲惫的深夜,他都接到了女儿的电话。那时,他困得昏昏欲睡,电话那头,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告诉她,自己被同住的女生欺负,“如果不给钱就打我”。
女儿的话没有太放在这个年轻父亲的心上,他找到班主任,两个大人一致认为:“六七岁的孩子,能欺负个啥?”
工作忙碌,他很快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几个月后,女儿在电话里哭喊,“为什么她还要欺负我?”女儿抽泣着说,欺负她的女生不仅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继续要钱。
他匆匆忙忙赶回贵州山区,看到女儿,好说歹说哄着到了学校门口。可女儿死活不愿意下车,哇哇大哭,抱着他不松手。
他觉得自己也快哭了。最后,这个原本打算“把女儿哄进学校就走”的父亲,允诺每天接送孩子上学。几个月过去,他依然留在老家,每天送走女儿后,再骑着摩托车到县城做零工。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家里的两层小楼,他给三个孩子一人留了一间房,为的就是让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他年轻时在广东打工,曾住过臭烘烘的集体宿舍,“没有隐私”,他不想孩子也过那样的生活。
咬着牙,杨锦云把房子多加了几十平方米,代价则是多出来的十余万元成本。
这个父亲吐着烟圈,眼睛红红的,他说自己也不知道还要在家乡等多久,不过,他很确定一件事,“女儿不恢复过来,我是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