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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品德,它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严歌苓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03-14 15:31

正文

《小王子》作者AntoinedeSaint-Exupéry,译名安东尼·备·圣艾修伯里(1900.6.29-1944.7.31)(又译: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成名之作——《风沙星辰》是一本既美丽又英勇的书。在这个价值迷乱的时代,会使人们重风沙星辰拾人性的骄傲和激励。《风沙星辰》几乎篇篇都讲到飞行,读后你会明白他是多么享受飞行在四千米高空中的那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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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圣-埃克苏佩里


尧姆,现在我要讲一些关于你的故事。我并不打算唠叨地叙述关于你的勇气和职业价值观。我知道这些赞美总是让你有些尴尬。在讲述你最美丽的探险奇遇的同时,我所要描绘的,是其他的内容。 


有一种品德,它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或者我们可以称它为“庄严”,只是词汇在这里终归显得有点单薄。因为这种品德,也可以同时与最欢快的笑容并存。


纪尧姆,我曾经读到过一篇关于如何庆祝你走出历险的文字。我一直对这幅与现实不符合的画面耿耿于怀。这幅画面中,你任意地挥洒着加夫洛什一般的任性与洒脱,仿佛生死关头面对人生最大的危机时,勇气只是一种年少轻狂的大胆和血性。写这篇文章的人,一定不了解你。你不是那种在还未面对对手前,会嘲笑、鄙视对方的人。面对风暴,你的反应首先是判断:“这是一场危险的暴风雨。”然后你接受事实,寻求面对的方法。 


我要叙述的,纪尧姆,是我记忆中关于你的这场历险的真实面目。 


在一场穿越安第斯山脉的飞行中,那时候是冬天,你失踪了将近五十个小时。我从巴塔哥尼亚返回以后,在门多萨与飞行员德雷会合。整整五天,我们两个轮流穿行在一望无际的山川中,搜寻你的踪影。然而,我们却一无所获。两架飞机其实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当时觉得,即使是由一百个人组成的空军中队,从早到晚地飞行一百年,也无法将高达七千米的群山搜个遍。我们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


连当地的走私犯、强盗,那些为了五法郎不顾一切的匪徒,都不愿意冒险上安第斯山脉的峭壁,替航空公司寻找你的踪影。他们说:“我们不想冒生命危险。冬天的安第斯山脉,是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的。”当我和德雷在圣地亚哥降落的时候,当地的智利警官们也建议我们停止搜救。“现在是冬天,你们的同伴,即使能在飞机的坠毁中活下来,也无法与黑夜抗争。山上的夜晚能将人变成冰块。”当我再一次穿梭在安第斯山脉巨大的岩石与峭壁之间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不是在搜寻着你的踪影了。我好像是在一片冰雪铸成的教堂里,守护着你的尸体。


到了第七天,两场飞行中间,我正在门多萨的餐厅吃午饭。突然一个人推门而入,对着所有的人喊:“纪尧姆,他还活着!” 


餐厅里所有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全体互相拥抱着。



十分钟以后,我带着两个机械师——勒菲弗与阿布里一起起飞。四十分钟以后,我们在一条公路边降落。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眼认出那将你从圣·拉法瑞尔带回来的小汽车的。那是一次美丽的相遇。我们一起流着眼泪,紧紧地把你拥抱在怀中,享受着你重生的这个奇迹与它带给我们的喜悦。然后你终于讲出了第一句话,让人听得清楚的句子,充满了令人敬佩的男人的骄傲的话:“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 


后来,你向我们讲述了关于这场事故的一切。 在智利境内的安第斯山脉,一场暴风雪在四十八小时内,留下了总共五厘米厚的积雪。积雪阻塞了所有的飞行空间,泛美航空公司的飞机因此全体掉头,放弃了原定的飞行任务。你却仍然选择了起飞,试图在空中找到某个突破点。当你飞到南面方向时,终于在六千五百米的海拔点找到了撕开暴风雪的缺口。飞机下方六千米海拔处,安第斯山脉的尖顶透过风雪若隐若现。你将飞机的前行方向瞄准了阿根廷。 


天空中下行的气流,常常带给飞行员一种奇怪而不自在的感觉。飞机的引擎明明处在一种不正常的运行状态,可是作为飞行员,我们依然冒着危险继续飞行。你调整飞机的方向,让它不至于随着气流下降到太低的海拔点。飞行的速度在强烈的气流攻击下变得越来越慢,你却继续往前冲锋着。这个时候我们通常会担心,刚才调整的方向是不是有点过了头。


于是,你又任凭着它被气流一会儿推到左边,一会儿掀到右边。那气流如此之猛烈,好像整个天空都在往下降一样。你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一场全宇宙的灾难,没有任何的藏身之处。这个时候企图退回到刚才气流还比较平稳的区域,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些看似坚固如同支柱的天空,此刻已经被撵碎。你正在慢慢滑入被切割、粉碎成碎片的世界中,而云层正柔软地上升着,一点一点地把你吞噬。 


“我差点就被困在云层和气流中,”你对我们说,“可是当时我觉得还是有希望的。云上方的下行气流似乎还比较稳定,因为在同样的海拔高度,它们不停地重新组合着。总之所有的一切,一旦到了海拔高的山脉,就变得那么奇怪……” 


还有那些云……



“为了不被云层中的气流震得弹出机舱,我不得不松开方向盘,双手紧紧抓牢座椅。机身摇晃得如此剧烈,我的肩膀都被保险皮带拉出了血迹。霜冻则令我眼前任何观察仪器都失去清晰的显示,于是我被气流从六千多米的高度一下子扔到三千米。” 


“三千五百米处,我隐约看见水平方向一堆黑色的实体。我重新掌握了飞机的方向。随后,我认出了那堆黑色物体,那是阿根廷的钻石湖。我知道钻石湖底部呈漏斗型,其中一侧是迈坡火山,海拔高达六千九百米。虽然当时我已经从云层中逃了出来,可是旋涡般的大雪依然让我什么都看不见。于是我决定在三十米的高度,绕着钻石湖盘旋,直到燃油用完为止。折腾了两个小时以后,我终于着陆了。当我走出飞机的那一刻,风暴立即把我掀翻在地。我才站起来,它又将我吹倒。于是我只能爬到刻度表下,把自己用运输用的邮包裹起来,就这样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一直等到风暴结束。” 


“风暴过去以后,我开始步行,走了整整五天四夜。” 


纪尧姆,你知道当我们重新再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什么样子吗?你虽然一切正常,可是看起来如此干涩、瘦弱,好像一个小老头!那天晚上,我驾着飞机带你回门多萨的时候,你身上盖着的毛毯,像是一层包裹着你的药膏。然而,它却无法令你痊愈。你浑身酸痛的身体令你筋疲力尽,你不停地翻过来转过去,始终无法入睡。你的身体既没有忘记那些岩石,也没有抛开那些风雪。它们在继续纠缠你。


我凝视着你发黑的脸孔,它肿胀着,好像一只腐烂的水果。你很丑,惨不忍睹。你几乎丧失了干这一行不可缺少的美好的工具:你的手看起来如此的愚笨。而当你为了能顺畅地呼吸而坐到床边上时,两条下垂的双腿好像死去了一般。这场旅途对你来说,似乎还没有结束。当你试图靠着枕头寻找丧失已久的平静时,一幅幅画面又朝着你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它们在你的脑海里列着队,你只能一次又一次,与那些顽强的敌人斗争着。 


我替你倒上一杯草本茶。


“喝了它!” 


“最让我吃惊的是……你知道……” 


好像一个获得胜利的拳击手,你满脸伤痕地回忆着那场奇异的旅途。你用一块一块的记忆碎片,拼凑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在你的讲述中,我仿佛看见你如何徒手攀登在四千五百米高的山川上,行走在垂直的岩壁上,没有冰镐,没有绳索,没有食物。冰雪中你的脚、膝盖、双手,鲜血直流。一点一点地被掏空热血、力量和理智,你带着蚂蚁般的固执,继续前进着。如何绕过脚下的层层阻碍,摔倒了以后再爬起来,历尽千险爬上陡坡,却发现脚下面对的是一片深渊。你不敢给自己任何的休息,因为怕自己再也无法从那积雪堆成的床上爬起来。 


滑倒了以后,必须在第一时间站起来,因为严寒正分分秒秒地吞噬着你,让你变成一块化石。只要多停留那么一分钟,你就不得不动用正在死去的肌肉,千辛万苦地只为了站起来。 


你抵御着各种可怕的诱惑。“在大雪里,”你对我说,“我们失去了对话的本能。两天、三天、四天的步行以后,所有你期盼得到的,就是睡眠。可是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妻子知道我还活着,如果她知道我还在继续行走着,同伴们相信我,我能继续走下去。如果我现在停下来,我就是个浑蛋。’” 


为了让自己一天比一天肿胀的脚好继续行走,你不得不每天用小刀在鞋子上划开一个口子。 


“从第二天开始,我最大的任务,就是阻止自己思考。为了能够继续行走,我必须停止胡思乱想。可是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脑子,它像一个涡轮机一样,不停地旋转。我用电影和读过的书的画面来填满自己的脑袋,可是,用不了多久,眼前出现的,又是自己在绝望中的那一幕。于是我就在脑海里搜索其他的回忆……”


然而终于有一次,在滑倒以后,你胸口朝着地面,拒绝再爬起来了。好像一个耗尽了所有激情的拳击手,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一直到裁判数到十。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了。既然没有了希望,为什么我还要继续这殉教般的折磨?”只要闭上眼睛,就能获得平静,再没有岩石,没有积雪,也没有彻骨的寒冰。当你的眼皮闭上的那一刻,疼痛与坠落,灼伤的肌肉与不堪一击的生命重担,统统在瞬间消失了。你品尝着毒药般的寒冷,它像吗啡一样,温存得让身边的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你的生命好像找到了避风港,某些柔软、珍贵的东西蜷缩在你身边,包裹着你。意识正在渐渐地脱离你满是创伤的身体。 



你的谨慎开始消失了。我们的呼唤,也已经无法再触及你。或者说,对你已经显得好似梦中的回响一般模糊遥远。你在不经意间,滑入了一个对你来说如此温柔美丽的世界。你无须努力,就能品尝到大地中无限的乐趣。纪尧姆,那一刻,你吝啬地拒绝了我们希望你回到我们中间的请求。 


睡梦中,悔恨混合着具体的细节,猛然出现在你意识的最深处。“我想到了我的妻子。我的保险能让她不至于陷入苦难,但是,那保险……” 


在这种失踪的情况下,必须等待四年,才能得到正式死亡的宣判。这个细节犹如闪电一般穿过你的脑海,顿时抹去了其他所有的画面。然后你的身体,正面朝着地面,贴在一片积雪的斜坡上…… 你这一站起来,就又继续行走了三天两夜。 


当时你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能走远了: 


“我猜想,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征兆。比如,我每走两个钟头,就不得不停下来,把鞋子再割开些,把脚上的雪擦掉,或者让自己的心脏休息片刻。最后那几天,我开始丧失记忆。我发现自己不停地在遗失各种物件。第一次是我的手套,我把它放在面前,结果在出发前却忘记把它带上。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没有了手套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接下来是我的手表,小刀,指南针。每停下来一次,我就变得越发的潦倒……” 


“能拯救我的,就是继续往前走一步。继续走一步。那不断重新开始的一步。” 


“我所经历的,我向你保证,这世界上还没哪个畜生尝试过。” 


这是我所听见过的最高贵的话。它将人摆在超越任何阶级的位置,它给予人特殊的尊严与骄傲。这么多年来,它反反复复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你终于睡着了。在饱经抽打与折磨的身体下,你的意识安静地躺下了。然而明天,它又将在你醒来时,再次引领着你,左右着你。身体不过是一件工具,一个仆人。而属于这工具的骄傲,纪尧姆,你一样擅长描绘它:


“在没有任何食物的情况下,你可以想象得出,当我行走了三天以后……我心脏的跳动开始变得非常微弱……我沿着近乎垂直的山坡爬行,身边就是万丈悬崖,我不得不一边爬一边用手挖洞,好让自己的双手有所支撑。可是这个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脏失灵了。它似乎犹豫着,歪歪扭扭地敲打着。当我感觉到,它多犹豫了一秒钟的时候,我停下来。我听着自己的心跳。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好像自己的心被挂在高空中悬荡着。我跟它说:‘加油,再使点劲,你得继续跳下去……’要知道,它是一颗多么顽强的心!它继续犹豫着,然后又重新出发……实在是为它感到自豪!” 


门多萨的这间卧室里,我看着熟睡中的纪尧姆。我想,“假如我们赞美他的勇气,纪尧姆一定会冲着我们耸耸肩膀。可是如果我们赞美他的谦逊,那一样是在欺骗他。他所拥有的,是超乎这些普通优点之外的更高贵的品质。他用耸耸肩膀来回答我们的褒扬,那是因为他有过人的智慧。他明白,人一旦真正地面对挑战本身,恐惧就消失了。令人恐惧的,恰恰是对一切的未知。当我们清晰地审视着这一切时,我们就会发现,纪尧姆的勇气首先来自他的正直与诚恳。” 


他的伟大,在于他的责任感。对自己、对飞机,对他的同伴们的希冀的责任感。他知道他的手中,握着同伴们的痛苦与欢乐。他明了自己对其他活着的人蕴涵的所有意义。他也同样看到了,他的这份职业,对未来的进步所贡献的一切。 



他与所有这个世界上伟大的生命一样,愿意用自己的枝叶去覆盖那庞大的水平线。人与其他所有生命的区别,在于他的责任感。在于他面对并非缘起于他的苦难时所表现出的羞愧。当同伴取得胜利时,他所体会到的骄傲。当他在脚下摆放下一块石头时,他感觉到这个手势,也许正在为世界开辟一条新的道路。


有人将这样的人与斗牛士或者那些顽主混淆在一起。他们吹嘘着,这些人是如何鄙视死亡。然而我却嘲笑鄙视死亡的人们。假如他们从未考虑过,那维系着你我无法割断的属于每个人的责任,那么,或许是因为他们智识的匮乏的,或许来自年少的轻狂。我曾经认识一个剥夺了自己生命的年轻人。我不记得是出于爱情的忧伤,还是文学的失败,他对着自己的胸膛射了一枪。我只记得,面对着那张苍白的脸,我看不到任何的高贵,只有无尽的懦弱与不堪。在这张好看的面孔后,在这个男人的头脑里,一定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最多,有那么几张年轻愚蠢的女孩子的面容。 


面对着这轻薄的命运,让我想起了另一个死去的人。那是一个园丁。他曾经对我说:“您知道吗,有的时候我铲土铲得浑身是汗。我的关节炎让我的腿疼得难以忍受,我每天都不得不与它斗争着。但我还是要铲土!铲土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当我铲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如果我不干活,谁会来修剪我的树木?”他热爱他的树木,他的土地和他的世界。他是一个天才,一个慷慨而伟大的人!他和纪尧姆一样,用生命的名义,与死亡进行着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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