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完这四个选题后,我一直试图回答“亚文化线上帝国何以生成”这一问题,并得出了一些自己的结论。
首先,亚文化组织其是现实社会的线上翻版,它精密、完整、庞大,运转得非常成熟,而且是一套权力阶层体系。
拿鹿晗的粉丝群体来说,大家印象最深刻的事件,是该群体创下了一个吉尼斯世界记录:单条微博的回复量超过了一亿条,数据至今仍在上涨。如果你接触过鹿晗的粉丝,你会发现鹿晗的粉丝分工、组织极为精密。
以百度贴吧的“鹿晗吧”为例,全球大概有三四十个以地域划分的组织,鹿晗的粉丝站总共有200多家。
除粉丝站之外还有很多零散的粉丝,比如一些不加入任何粉丝群体的粉丝,他们只看鹿晗的资讯,却不会为鹿晗花钱,这种粉丝是比较受粉丝站粉丝鄙视的,他们为此专门起了一个名字:“白嫖”。比“白嫖”更受鄙视的,是处在整个阶层体系底端的“私生饭”——指那些会干扰鹿晗私生活的粉丝。由此可见,这是一个非常庞大且完整的权力阶层体系。
再说MC天佑。我最初接触YY时,真的感叹那里太精彩了——在我们看来,武侠小说里有一个精彩的江湖,但在YY上,完全是真人版的江湖。YY完整地构建了一个真实的江湖体系。
从角色分工来看,主播存在于一个工会组织里面,工会可以理解为线下艺人的经纪公司,就像武侠世界的“门派”。每个工会有一个拥有者,在他之下有若干主播,主播里一定会有一个带头的主播,带头的主播会带着一群主播,这些主播有不同的分类,比如有表演才艺为主的、专门惹事的、专门和别家打架的,甚至还有专门靠传播八卦生存的主播,分工精细 。
我在《帝吧风云》中详细写了“帝吧”诞生12年来发展演变的历程。“帝吧”从一个小众、精英色彩、线上乌托邦式的存在,一步一步受到权力和资本的操控,变成现在的模样。
当我试图寻求这些采访对象的心理动机时,我最终发现,线上组织是他们“失意人生的避难所”,他们追求的是一种在线下世界中没办法实现的理想化自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的欲望,他们将其投射在偶像身上。
我曾采访“鹿晗吧”的吧主,他跟我说了一句很有代表性的话,他说: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是理想中的一个人,偶像恰恰填补了这个模糊的人影,让影子变得真实,于是我们就向着这个人影奔跑。”
当我做MC天佑文章的时候,我采访了河南郑州的一家餐厅服务员,他叫豪豪,18岁。 “你为什么喜欢天佑?”我问到,他说,“白天端盘子总得给人装孙子,晚上看直播,跟着老大出去埋汰人,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他还说,天佑让他明白,“耍嘴皮子都是虚的,帮忙干仗才是真讲义气”。
于是我在那篇文章里写到:
“他觉得天佑早已不是一个主播,更是一个精神领袖,一个教主,传递了许多做人的道理。我就问他,他教会了你什么做人的道理。他总结三点,第一,不能动我父母,第二,不能动我女人,第三不能动我利益,谁动我就干死谁。”
像我采访的很多鹿晗粉丝一样,“鹿晗吧”的吧主也觉得现实中的自己是一个不够优秀、不够好看,学习也不够好的很普通的人。因此在她看来,“我”能尽一点努力让鹿晗变得更好,让他替我实现我的梦想。很多粉丝都是这样的心理。
再说会天佑的粉丝豪豪。当时,他每个月工资大概是2000块,每当工资到手,他都会到YY账户里给天佑充500块钱。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老大照顾我们太辛苦了,必须支持他,他在主播圈子里有面子了,我们做粉丝的就都有面子了。”这就是他的心理。
在这里我想补充一点,是不是只有这种在现实中不如意的年轻人才会做这样的事呢?并不是这样的。
鹿晗、TFBoys的粉丝中,有相当多的是妈妈粉,她们往往是受教育程度比较高、消费能力很强的一群人。鹿晗的一个最著名的妈妈粉叫做王梦秋,她曾是百度副总裁。
许多“80后”想当然的觉得“90后”自由散漫、自我、不合群。但当我接触了这些粉丝群体,这样的印象被打破了。粉丝们有超强的组织动员能力,而且疯狂地热爱着集体主义。这可能和成长环境有很大关联。
“80后”或“70后”,从小受到的是集体主义的规训或束缚,我们希望的偶像一定时酷的,有个性、猛、叛逆,比如“70后”喜欢的崔健,“80后”喜欢的周杰伦,都属于这类,我们以此显示和其他人的不一样。
恰恰相反的,“90后”、“95后”或“00后”粉丝,他们的行为模式却是高度趋同的,而且有极强的组织动员能力。
拿鹿晗的来举例,他那条评论过亿的微博,绝对不是随随便便被粉丝刷出来的,它有一个非常详细的任务拆解。
这个任务极其复杂,我当时甚至都没有完全看懂,怎么分工?不同粉丝站负责什么?它列出了一个极为详尽的操作流程,将其分成三大阶段,如果其中某个环节掉链子,会有plan B去把坑补上,都有详细的操作方案。
粉丝还有很多特别聪明的地方。当时新浪微博推出了一个反作弊机制,如果大量去刷留言是会被限制的。后来,有一个粉丝发明出一个办法——虽然直接在微博下大量刷评论是会被封的,但两个人在这条评论下对话、聊天,我回你一句,你回我一句,就不会被机器检测出来。所以你会发现一群人在微博下面闲聊,“你今天吃了什么?”“我买了什么新衣服?”......
关于粉丝分工的细致程度,我再来举一个例子。鹿晗的粉丝会有“净网行动”,什么意思?他们是要定期地去做网络舆情监测的。粉丝主动发动网络舆情监测,一旦发现有这种苗头的时候,就会马上开启“净网行动”,怎么做?组织粉丝在很短的时间内,高频地去刷关键词——比如“鹿晗你真棒”、“鹿晗正能量”,那些负面的就会被顶下去的。
所以你可以看到这种分工协作精细到了什么程度,这不是公司行为,完全是出于自己的兴趣、热情开展的自发性行动。
贴吧就更不必说了,比如说“帝吧远征”事件,都是有着极其精密、完整的组织体系。当天,吧友被分成了若干纵队,每个纵队的任务非常明确。有一个在澳大利亚读书的19岁男孩被分在第四纵队里,他当时的任务就是翻译表情包,有严格的工作量和时间规定,体现出极强的组织动员能力。
我曾经问鹿晗的一个女粉丝:“如果鹿晗有女朋友了你会怎么样?”她回答说,我会祝福他,这样很好,他终于找到真爱了。你能感觉到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我说,你不会很伤心吗?她说不会。她们的心理是这样的,她们认为她们对鹿晗的情感是一种超脱于世俗的,如果你问她,你想做鹿晗的女朋友吗?她会觉得你在矮化她的这种情感,你把她这种情感世俗化了。
我还问过另一个粉丝,我说,任何一种关系,只有对等才有可能持续,但我认为你和鹿晗的关系是一个不对等关系,你一直在为他付出,但他甚至都不知道你是谁,那你会不会觉得你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呢?我一说她就非常生气。她说,“如果你想要回报的话,就不要当粉丝。因为当粉丝就注定是一个没有回报的事情。”
过了一会,她又说,“如果非要按这种思路来说的话,那我认为我是有回报的。你没进过‘饭圈’,你不懂。如果你的偶像有件特别厉害的事情,那这件事情就是挂在你自己身上的一个光环,你会觉得你和他在一起成长,有这种回报就足够了。”她还说,“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趁他来得及,就去为他做一些事,也许他并不能够知道,但是你的心知道。”
再举一个例子。当时去采访鹿晗的一个粉丝站,那是一个翻译站,他们的工作是把鹿晗的新闻翻译成各种语言。他们当时有一个阿拉伯语的翻译,是一个伊拉克籍的女大学生,他们的QQ群里有一个规定:必须保持在线,一旦下发这个翻译任务,必须在半小时内回复,把任务领走,如果你老是不回复,就要把你踢出去。
有一天,这个伊拉克的女大学生接到一个任务,然后她就下线了,半天都不回复,过了两个小时她又上线了,说不好意思,刚才外边在打仗,为了安全,我们必须得把电给关了,不然的话可能会有危险。
后来,在给《奔跑吧!兄弟》做六国语言字幕时,阿拉伯语字幕没有按时上线,他们便发了一个致歉声明。我问站长这是怎么回事?她就,因为这个女大学生在上学路上被榴弹给击中了,腿受伤了,但她仍然躺在病床上,坚持着把字幕翻译出来。并且这个群里边发了一段话,大意如下:虽然我生活在这样一个黑暗的国度,但是有鹿晗照亮我的前程。我现在没有办法还原那个站长的语气,她当时跟我讲的时候真的快要哭出来,非常感动。
YY上的粉丝有一个特点。天佑的粉丝叫“佑家军”,还有其他的“某家军”,主播会带着这些粉丝去打架。这里就说到YY上的一个特性。我相信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一提到主播首先想到的是女主播,但我真正去采访之后,我发现这个判断是不对的。
在YY这个平台上,排名前十的主播几乎全是男主播,而且男主播的职业寿命相对女主播来说是比较长的。有些男主播他已经在这个平台上存活了五、六年,人气仍非常高。但你会发现女主播的人气是有天花板的,她的直播间的人数到了一定数量之后就没法再往上涨了。
为什么男主播的“寿命”可以一直延续?因为实际支撑这个直播平台运转的不是女主播的表演,而是男主播带领的各家粉丝之间的PK,这种争斗,才是支撑一个直播平台得以运转真正的动力。其它只能算调味剂,而不是主菜,真正的主菜是各大主播之间的争斗,这是真正的驱动力。
我去采访了20多个鹿晗的粉丝,到后期竟然产生了一种错觉:我感觉我一直在跟同一个人聊天,虽然他们的年龄、学历和出身其实有很大的差别,但你会发现她整个思维方式和话语体系都非常非常接近,像一个人说出来的,是高度趋同的。
为什么会这样?拿百度贴吧的“鹿晗吧”举例。
“鹿晗吧”是一个非常有规矩的地方,它的贴吧吧规分为四大项、44条,甚至还有六条补充。仅删贴相关规定一条下便细分了19种规定。为了杜绝负面消息,吧主专门安排了24名小吧主24小时值班,每人一小时,全天候不间断地监控这个贴吧里的情况,一旦有负面的消息立即删除。
这会造成怎样的结果呢?它会把价值观不同的人全部筛出去,留下来的全部是认同这套规则的人,然后这种意识会得到不断强化。终于你会发现,他们信奉的东西会越来越单一。
在粉丝圈里,有一种粉丝叫做“大大”,这个“大大”就是粉丝里边比较有号召力的粉丝领袖。但在鹿晗的粉丝里,“大大”是不允许出现的,他们杜绝这种粉丝和粉丝间的个人崇拜,所有的个人崇拜必须指向鹿晗本人,不能指向其他任何一个人。
我采访的每一个人基本都会问我,你要写我的哪些信息?这个能不能不要写?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我们不要突出“我”的情况,一定要多写鹿晗,我们都是为了鹿晗好,你要多写他,不要写我。
“鹿晗吧”的吧主也说了一句让我印象极其深刻的话,他说:“鹿家没有其他‘大大’,我们唯一的‘大大’就是鹿晗。”他语气坚定地对我说:“我们只听、只信、只看鹿晗。”
原来要生产一个明星,艺人经纪公司首先要搞定媒体,通过媒体不断地上通告,接受专访,拍杂志封面。但你在如今这种传播机制里,它是反向的,媒体这环完全被略过了。
我们是怎么知道鹿晗的?是粉丝先刷了一亿条微博以及其他一系列非常疯狂的事件之后,反过来引起了媒体的关注,这个时候你才知道这个人。当你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在他的粉丝群体中有着非常大的影响力了。
这和原来的造星机制有很大的区别,在现在这个时代,很难再诞生原来的这种全民偶像,或者说大众偶像、大众明星。
鹿晗的粉丝对他了如指掌,但一个不了解鹿晗的人可能都不知道鹿晗到底是谁,你只知道他是个明星,到底是唱歌的还是演电视剧的?这是非常模糊的。
再比如说MC天佑,他在YY和快手有几千万粉丝,但如果一个不玩快手的人,可能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这就是现在的反向造星机制和原来大众媒体传播机制一个非常大的区别。
最后我来做一个总结。首先,解释一个误区,一提起亚文化,很多人会联想到“底层文化”,一种底层审美,你或许会联想到二、三线城市或农村,但这个判断一定是对的吗?我认为至少不全面,为什么?比如,在mc天佑的粉丝里,有很多消费能力极强的——在YY的世界里叫土豪的人,这些人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这个平台发展的空间。
你会发现中产阶级在亚文化人群中的占比相对来讲比较低,它呈现出一个两头的状态,即我们通常所说的底层和上层的人比较多,为什么呢?
我仔细地琢磨之后发现,一个人的阶层越是固化,他在精神上的花销有可能会越多。底层或上层的人,他们完成阶层跃迁的可能性已经比较低,越是如此,他们越愿意投入时间、金钱,进行这种精神上的消费。而这种所谓的中产阶级,相对来说是无心消遣的。
另外一个感受,就是人的经济状况、受教育程度和他的审美趣味之间不是正相关关系的。我去采访YY上的这些土豪,他们其实非常非有钱,也受过很好的教育。
研究了这么多,我想提一个问题:互联网是在让世界变得更加开放吗?
我做了这些选题,我对此是存疑的,甚至是比较悲观的,我认为,它在加剧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你会发现,刚才前面讲到的一些粉丝,置于这样一些粉丝群体之后,他们越来越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一些东西。
我们站在圈外,可能会很不理解粉丝的一些言行举止,我们会想,这个人为什么这样极端考虑问题?但对他来说,这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他长期处在这样一种信息环境里,就会认为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同群体的判断的标准也有着很大的区别,他们相互之间的隔阂、误解是非常非常深的,所以,我觉得互联网一方面极大地提升了信息流通的效率,但它是否让人和人之间达到更多的理解,是否让信息基础变得更加宽阔?我觉得这是要打一个问号的。
来源:腾云(ID:tengyun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