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绍兴,扑面而来的绿,比春天更温柔。
从北站出来坐上公交车,推开窗户,把胳膊搭在车窗栏杆处,清凉的风吹进闷热的车厢,没走几站我就睡着了。等睁开眼,被各种绿植包围着,河边也是杨柳依依。
一些工人在岸边的草坪上闲聊、吃饭、睡觉。马路上人少,走路慢吞吞的。车子也不多,也不大爱按喇叭。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慵懒,舒适,是在生活。
从新建的马路,走进边上古旧的深巷,一座座石桥连接着一个个街巷。桥下有乌篷船游过,桥头有几家商铺,卖着臭豆腐、黄酒、茴香豆。绍兴是中国保存古桥数目最多的一个城市,它还有一个名字,叫“桥乡”。一万多座桥连接着的绍兴,像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博物馆,是一本漂在水上的书。”
我沿着石桥下的河流,走到了鲁迅故居。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不过半里路。鲁迅的小说,对我文字影响极深。高中时,我读两个人最多,一个是曹雪芹,《红楼梦》是奇书,没有能超越的。第二个就是鲁迅。因为我们省高考喜欢考这两个人,我常拿来反复读。
鲁迅文章里有股气,一般人提不上来。他写的一些底层人物,有血有肉,也没有过于脸谱化。给鲁迅买来《山海经》的阿长、那个站在河边的闰土、卖豆腐的杨二嫂、悲惨的祥林嫂、窃书不算偷的孔乙己、卑微贫贱的阿Q、看社戏的双喜、阿发,还有六一公公。这些人的影子曾经游荡在此,并永远留在了文学世界里。
三味书屋中央,寿镜吾老先生的人像被供在了厅堂之上。鲁迅说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老先生一生淡泊,考上秀才后放弃功名利禄,在家乡开办了这所绍兴城最有名的私塾。
寿镜吾先生家里的窗
鲁迅从12岁起,在这里读了5年书。怕被同学打扰学习,他跟寿镜吾老先生提出,把他座位换到最边上的南墙下。谁能想到,一百多年后,桌上的一个“早”字,成了一个世界级景点。
鲁迅在三味书屋的座位
百草园的文章片段,当年是被要求背诵的。这次前往,并没有看到“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只见到一片油菜花高耸着在田地里,游人跑到石碑处拍着到此一游的照片。
我也没能听到“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啪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
突然闯进一群学生,百草园一瞬间被占领了,几乎人手一部手机,挤在一起,闹哄哄的,拍着她们寻找到的乐园。不知为何,突然想到鲁迅笔下那群来农村闹革命的人,天真又莽撞。
游览之间 ,让我最感动的一点,鲁迅故居里有一间房,专门留给了他的弟弟周作人。不谈政治立场的博弈,周作人的文学造诣也是极高的。他给鲁迅的绝交信里写过一句,我至今印象很深:“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都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
古宅内外,人来人往,相机闪来闪去。一个历史过去了,永远尘封在这斑驳的瓦楞上,新的人络绎不绝,奔赴于此,为着各种目的。
鲁迅离开二十多年后,回到了这个“故乡”,把房子卖给了邻居周家。在《故乡》里他写到:“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
鲁迅小时候经常跟“闰土”玩耍的厨房
鲁迅以前在这里吃饭、会客
长妈妈给鲁迅买的《山海经》
寿镜吾老先生的部分遗著
在宾馆躺了一会儿,饿着肚子出去找吃的,这时天已经暗下来,外面嘀嘀嗒嗒下着雨。解放南路上的车子不多,人也少,雨水让这个懒散的绍兴城又温润了许多,透着一股子舒适劲儿。
我撑着伞跨过马路,几步就到了对面的银泰广场,进了一家火锅自助餐厅。三三两两的客人围聚在一张桌子上,说说笑笑,到九点钟还剩下三桌。
我拿多了,吃不下,想逃。看着满桌的食物,并没有什么胃口多动那么一筷子。好像是这样的,过了某个阶段,尤其是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一个人吃饭,吃得再丰盛,塞进去的也只能算是食物。食物有什么好吃的,进去就没了,徒增脂肪罢了。但不吃又挺浪费的,继续吃,吃到扶着墙出来。
隔壁桌有对母子,儿子跟我差不多大,母亲五十来岁。他母亲在快要打烊时,跑过去拿了许多水果,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对着彼此说“多吃点,多吃点”。我也是才发觉,曾经最好吃的味道,都是跟别人吃出来的。
绍兴不能下雨,一下就容易感伤。
出来后,我站在路口等绿灯。前面站了几个刚下班的年轻店员,穿着正式的工作服。几辆汽车从边上飞驰而过,溅起了一滩滩水到她们身上,吓得她们嗷嗷叫着,往后闪躲,后面又有摩托车经过,又是一滩水。身前身后都湿了,这几个年轻的姑娘打着伞,拉扯着,嘴里骂着什么。我靠近了才听清,她们在乐呵呵嬉闹,互相嘲弄对方,又笑成一团。前前后后、东倒西歪地往前走了。
像是我在大学时,跟几个朋友聚餐后,走在深夜的校园,路两旁的灯光打在我们身上,把每个人的影子拉长,我们就这样叫嚣着走着,好像这条路没有尽头,也好像跟每个人都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