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泽湖站，鹤之汤的座机一直无人接听。车站的工作人员劝我先购买巴士票：“上一班车的客人应该才刚刚到，正在忙着入住。”我买了票，继续拨打电话，然后朝巴士站走去。那里已经排着一列队。队伍中也有一个女人在打电话，反反复复，话筒里传来清晰的等待音。
我向她搭话：“是打给鹤之汤吗？”
“是的。”她说，“一直没人接呢。”
“我也打了好多个，也没人接。”我打量了一圈排队的人群，心存侥幸，“送迎车应该会来的吧，那么多人去温泉。”
“虽然是这样。”她看起来有点儿焦虑，“但是旅馆的主页上写着：搭乘巴士前请先联络旅馆。”我们应该看到了同一段信息。上面说，没有直达鹤之汤的电车，客人应该搭乘新干线换乘巴士，前往途中指定的某站，电话告知到达时间，旅馆的车会去那里接。
所幸，就在巴士驶出去的一秒，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我扫了一眼通话记录：这是我拨打的第22个电话。
鹤之汤就是这么
热门的地方。许多年来它所在的
乳头温泉乡
始终排在我的温泉心愿清单榜首。
旅行书籍中如此介绍这里：“
在社会不断现代化的进程中，坚持保留传统风貌绝非易事。
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建筑法规与建筑材料的现代化，也对传统温泉旅馆的保存与经营构成挑战。然而，乳头温泉乡仍然选择坚持‘庶民的汤治场’这一核心理念，并以与大自然共生为自豪，持续守护着这片温泉乡的原始风景。
”
其实
乳头温泉乡
内总共有7家旅馆，但人们提起它，指代的基本是鹤之汤。鹤之汤是此地最为著名，历史最悠久的温泉，相传在
350年前
就已“
开汤
”
，
如今被列为了日本的
“有形文化财产”
。
鹤之汤温泉
四十分钟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景象确实配得上这个称号。暮色之中，森林与群山皆是一片白茫茫，积雪深重，覆盖着古朴的黑色建筑群，从屋檐下泄露出橘色的灯光。
若只是用“避世”远远不够，还要加上“江户时代的时代剧氛围”，才能概括其风情。
我走向最深处一幢黑色房子，拉开结冰的木门，一眼就看见玄关处的水池浸泡着罐装朝日啤酒和瓶装姜汁汽水——东北地区的人有自己的天然冷藏库。温泉的情绪几乎是立刻涌上心头：从热气腾腾的温泉里出来，来一罐这样的冰啤酒，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
冻在接待处门口的冰饮
接待处的女性十分热情，办理完入住，分配了钥匙，带着众人介绍了一圈设施：
鹤之汤温泉拥有四处源泉，分别是白汤、黑汤、中之汤
和
瀑布汤，各具不同泉质，功效也大不相同。
每处温泉都呈现出牛奶一般的天然乳白色
。其中一处是女性专用的露天温泉，还有几个私人包场温泉。但最具代表性的还是男女共用的混浴露天温泉，多数人都是为它而来。她告诉我，鹤之汤只有3
5个房间，到了冬天每天都是满室。
走去房间途中发生了一些意外。一辆大型除雪车堵在唯一的小道上，把我们困在原地，只能静候它完成工作：沿途把积雪席卷起来，散落在道路两旁，顿时在眼前掀起一场小型雪暴。路旁早已堆起了高高的雪墙。我从未见过如此壮观的扫雪景象，即便对于早已习惯乳头温泉的冬天的工作人员来说，也并非那么常见，她告诉我：我正在经历此地近5年来最大的风雪。
积雪深重，工作人员每天都要进行辛苦的除雪工作
在凛冽的寒冬泡温泉，
人们梦寐以求的正是
皑皑白雪中的“雪见之汤”
。鹤之汤从不缺席
日本各大杂志“雪见之汤”
评选，原因就在于这样的大雪：这里到了
1
、
2月，每天都会积雪数十厘米。
与此同时
，
这
也意味着工作人员必须不断
铲除道路积
雪
和
清除屋顶积雪
——自然的恩赐总是伴随着艰苦的劳动。
“真好闻的味道呢！”站在我旁边的女人说。是那个在巴士站打电话的女人。
我朝她点头。没错，那是只有温泉爱好者才会心潮澎拜的硫磺臭。在等待除雪车结束工作的一段时间，我得知女人是专程从横滨前来泡温泉的。两天一夜的“汤之旅”，一个塞得满满的托特包是全部行李。
像我和她这样的独自旅行者，都被安排住在同一栋楼里。房间全部位于二楼，在走廊两端一字排开，是旧时合宿房间的样式。接待人员带我们巡视了一圈，指明了厕所和自动贩卖机位置，又回到一楼的玄关前——那里散落着颜色大小各异的雨鞋。“红色的虽然好看，但黑色的走路更方便。”雪地路滑，她建议我们选择更实用的一种。又叮嘱说：“晚饭在6点到7点半之间，早饭在7点到8点半之间，随时都可以去。”随手一指用餐场所，便离开了。
二楼的单人房间只有六叠榻榻米，设施简陋，全部家具是一张低矮的茶几。连电视机也没有。不过作为泡汤之后的睡觉场所已经足够，听说偶尔还有两人同住。茶几上放着一本住宿指南，除了工作人员介绍过的那些，还有关于鹤之汤的简介，醒目的汉字写着：“拥有300年历史的秘汤的神髓。”
二楼的住宿房间
日本人把温泉言简意赅地称做：“汤”。秘汤，即秘境
温泉。
这个今天人尽皆知的名词，其实诞生不过半个世纪。
它由1
975
年成立的“
日本秘汤守护
会”创造并且发扬光大。这个组织的创始人是某大型知名旅行社的社长，据说他目睹到
大阪世博会的举办掀起日本全国旅行热潮，各个
温泉地与观光地的住宿设施纷纷改名为“酒店”，竞相建造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大型建筑
的景象，从而对高度经济增长期飞速发展的旅游产生了反思：“
现在的状况，并非旅行本来的模样。人性被遗忘，旅行的本质已然迷失。但终有一天，人们会渴望找回人性，被乡愁驱使，回到山间那些小小的温泉旅馆，寻求一处心灵的故乡，真正的旅人终将归来。那时，人们会重新追求‘像旅行一样的旅行’。
”这个组织最初
由
33家交通不便、甚至连巴士都无法到达的小型山间温泉旅馆聚集而成，旨在共同守护这种秘汤文化。
住宿楼玄关，挂着“日本秘汤守护会”的灯笼
如今，会员
旅馆
已经达到1
85
家。我曾经去过一些，或隐匿于森林之中，或
沿清流而建，
或
面朝大海
……住宿条件参差不齐，但“
坐落在大自然
深处
的
孤立性”这一点，几乎是一致的。还有一点很关键：这些温泉
旅馆都拥有自己的温泉源头，
被他们自豪地
称为
：
自家源泉。
在全日本的秘汤旅馆里，鹤之汤是最有名的之一。但它很明显不符合观光客对“日本温泉旅馆”这一概念的既定印象。它是高级感和现代化的正反面。不仅是简陋的房间，就连温泉设施，也只有几个老旧的冲水笼头，连基本的洗浴品也不配套。更加没有体重计。后来，我寻找一个带电吹风的淋浴间，找了足足二十分钟。
一切都是最简陋的，
只有温泉是最好的。
我在人们开始吃晚饭的时间去泡了第一次。面朝雪山的女性专用露天温泉，没有第二个人再来。浸泡在温热的硫磺泉里眺望大雪覆盖的世界，淡淡白色的温泉水和皑皑雪
地连成一片，仿佛真的置身于雪地之中。天色已经完全暗淡下来，抬头便见一轮明月高挂于群山之上，皎洁的光芒照耀在雪地上一个小小的神社上——鹤之汤的人们心怀感恩地供奉着温泉之神。厚重的积雪让周遭变得一片静寂，我目睹了
雪花飘舞落入水面的一瞬，似乎听得见声音，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治愈。
面朝雪山的女性露天温泉
如果要让日本人用一个词来形容泡温泉的感受，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定是“治愈”二字。这不只是一种现代人文艺的表达，自古以来便有个说法叫“
汤治”
。
日本
最早的历史书《日本书纪》（
720年）中，已有记载天皇在有马温泉进行汤治的故事。从平安时代到江户时代，亦多有贵族、僧侣，以及在战争中负伤的武士们，依赖温泉进行疗养的传说。
在
医学尚未发达的时代，汤治
是人们
治疗疾病和伤痛的重要手段。
鹤之汤的历史里也有这样一个故事：江户初期，秋田藩主曾前来此地泡汤，以疗愈疾病、舒缓疲劳。它的名字则源于另一个传说：当地有位猎人发现一只受伤的鹤正在温泉中泡浴疗伤。在
日本各地的温泉传说中，各式各样的动物成为主角，除了鹤，
熊、鹿、猴子
和
野鸡
都是常见的温泉疗伤客。传奇故事背后，暗藏着
人们对温泉医疗效果的敬畏与信仰——连动物都能利用温泉治愈伤痛，人类更应珍视这一大自然的恩惠。
乳头温泉称自己是“庶民的汤治场”，因为这里确实曾经如此。社会安定繁荣的江户时代，汤治在日本全国渐渐发展成一种结合疗养与娱乐的旅行方式。鹤之汤炙手可热。每逢农闲时节，附近的农民便会前来汤治，主要目的在于恢复疲劳和促进健康，同时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时代流转至令和，即便很少有人是为了汤治而来，但鹤之汤依然未被商业化，建筑、温泉和饮食，依然保持着昔日汤治场的纯朴氛围，这种不被世俗化的质朴魅力，成为它人气不衰的原因。
泡完温泉出来，已经是晚饭的最后时间，十叠榻榻米的房间里坐满了人。我找到写有我房间号的位置席地坐下。环顾四周，也都是住在二楼房间里的人——
两个
四、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三个三、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还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每个人都在独自饮酒。那位横滨来的女人坐在我正对面，朝我友好微笑，她面前摆着的一瓶日本酒已经喝掉了半瓶。我点了头一回见到的“秘汤啤酒”，瓶身上写着：
日本唯一用山毛榉的酵母制成的
啤酒。”以及，“
日本秘汤守护
会限定”。
秘汤啤酒和热日本酒
眼前的餐盘上已经提前摆好了几道小菜：油浸蘑菇、鸡肉糯米团子
，还有集中不认识的腌渍野菜。主菜要等客人坐下了才会端上来——榻榻米一角有一个传统的地炉，四周围绕着一圈串着竹签的烤鱼，上面吊挂着一个大铁锅——一个男人正在从铁锅里盛出一碗来给我。
晚餐
房间另一侧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昭和海报，两个穿着浴衣的女人坐在地炉旁，也正做着和眼前男人一样的事情。海报上的几个字向人们揭示了这道鹤之汤的招牌料理：秘汤的山芋锅。
昭和的山芋锅海报
地炉和配餐的男性
山芋，即山药。将之磨碎做成丸子，搭配多种野菜，以味噌调味炖煮，就是鹤之汤的山药锅。虽然食材和烹饪方法都很简单，但香气、口感和风味极佳，堪称山菜料理的极致享受，尤其适合这样寒冷的冬天。
在城市里
很难
见到的野
菜料理，正是
日本“汤治旅馆”
独特的魅力之一
：
没有华丽丰盛的宴席，以最大程度展现食材原始风味
的
乡土料理
为傲。
至于炉边的烤鱼，也是当地捕获的新鲜岩鱼，只要用传统方式简单烤一烤，就能口感鲜美，香气四溢。
山芋锅
和在日本的每一个观光地一样，今天的鹤之汤，也能见到很多外国人身影。配餐的男人早已习惯了。这天最后走进来一位韩国小青年。
他照样盛了一碗山药锅端过去，自豪地用自己发明的英语单词介绍道：“Mountain
Potato
N
abe！”
不出所料，小青年一脸茫然。但所有的日本人都笑了起来。晚餐的气氛因此变得愉快，有人盛赞Mountain
Potato Nabe很美味，又去盛了一碗，泡着米饭吃了起来。我又点了一壶热日本酒。我意识到，东北的酒之所以很合我意，是因为这里拥有他醇厚甜口的极致。
横滨的女人也很喜欢喝酒。她甚至随身携带着一个酒杯。这是她在秋田县大馆市旅行时购买的当地名品，一种名为“曲木”的工艺，通过蒸汽软化木片后弯曲成型，再用树皮固定接缝。“使用树龄100年以上的秋田杉木制成，会散发出杉木的香气。”她向我解释随身携带的理由——“再便宜的酒倒进去都会变得好喝！”
女人说自己在十四年前曾经来过一次鹤之汤。之后不久，东北就发生了3•11大地震，她再也没有来过。直到去年，她偶然发现一个旅行公司套餐，住宿加上新干线往返车票不到三万日元，还赠送一瓶日本酒。这天到达之后，她和我一样，先去了泡了女性露天温泉，正准备喝完了酒，晚上再去泡个够——鹤之汤的温泉24小时开放，可以从深夜泡到清晨，用她的话来说，叫做“温泉满喫”。
我问她，是否也打算去泡一泡混浴温泉？她说，“深夜摸着黑偷偷去”。
她也去过好几次青森的酸汤温泉，但没有混浴，而是选择了女性专用时间段。我跟她分享经验：就算是混浴，因为水雾缭绕，什么也看不见，可以放心地泡。
“那边似乎有人会偷看哦！”配餐的男性突然插话进来。他说，在酸汤温泉，有些男性别有用心地潜伏在水里，静候着女性进来。
横滨的女人闻言频频点头，表示也听说这样的传闻。她提醒我：“就算有水汽，也不能放松警惕，因为温泉水是透明的”。相比之下，鹤之汤更让她放心：就算有同样目的而来的男性，因为水质是白色的，偷窥不到什么。
我很想知道温泉旅馆如何对待偷窥客，于是问道：“这样的人出现了要怎么办？通报警察吗？”
我没能得到准确的答案。配餐的男性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我被吓得不敢去混浴，用一种抚慰的口气道：“没关系没关系，鹤之汤的水质是白色的，女性入口处又有遮蔽物，不会被看见的！”女人也极力劝说我晚上去泡一泡，“不然就白来了！”
喝了三种酒，我决定歇一歇再继续去泡温泉。秘汤啤酒的瓶子被我带回了房间，我打算把它带回家。我很喜欢上面的一幅画：沿着溪流的野外露天温泉中，泡着两个女人，她们与自然完全融为一体。日本的温泉旅馆似乎很爱用女人做宣传，秘汤啤酒如此，山芋锅的海报也如此。
每个温泉都有自己的目标受众，但鹤之汤确实是让女人感到放松的地方。至少我和横滨来的女人是如此。
我读过一些资料，江户时期的汤治场，不仅是一处温泉疗养地，更是乡村居民与远道而来旅人们的社交场所。它承载着美食、交流、治愈与欢笑的功能。人们合宿在一个房间里，各自准备食材，自炊度日，除了泡温泉之外没有其他娱乐。
对于贫苦
的
农民来说，一年能有一两次汤治的机会，已是莫大的奢侈。
而对那些
终年忙于农事、家务和育儿的主妇而言，汤治更是
一年一次的
难得的休养时光。
如今，女性有了更多选择。我遇到过很多温泉巡礼的独身女性。横滨来的女人是最新一个。对她来说，温泉是冬天的娱乐，每年从12月开始，便开始流连于东北和北海道各地。她对日本各地温泉所知甚详，极力推荐我去秋田县的玉川温泉，说那里是日本第一的强酸性的温泉。“pH值1.2！”她甚至能脱口而出准确的数字。而后我得知，在青森的青荷温泉、不老不死温泉和岩手县的花卷温泉，我们也许曾经擦肩而过。
晚上9点半我终于去泡了混浴温泉。这时我才明白女性入口处的遮蔽物指的是什么。男女的更衣室和入口处都是分开的。女性掀开浴帘进入水池的一段路，两旁有巨大岩石遮蔽，直到完全泡进乳白色的水中。泡在池子里，只能看见肩膀以上。确实是做好了完全的防范措施。
内汤入口
泡在混浴温泉里的女人们，似乎都拥有一种“温泉平常心”，并不太介意和异性赤身裸体地泡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