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山来的电话
,两个彝族少女的时间差
采访、撰文、摄影 黄依琳
“今天你不来上学,我都觉得读书没意义了。明天你就要去北京,我真的真的舍不得,好想让你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毕业,可我这个想法是错的。以前的我什么都不懂,不懂得珍惜你,可现在已经没有后悔药了。”
2020年12月,来京3个月的一个星期天下午,14岁的沙马阿依小心翼翼地拆开折成爱心形状的信封,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给记者念这封信了。我把手机借给她,向教练请示后,拨通了信上留下的电话。
“好想你”。
“我也是,好想你。”
这是两个久未谋面的好友意料之中的开场白。电话里声量更高的是友阿木,她与沙马阿依原先是同班同学。2019年9月,两个少女的人生开始走向不同的未来。
接到电话的时候,友阿木站在自家大门口,阳光正好。视线所及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入冬后山上的树变得光秃秃。友阿木的家在山上,是凉山彝族自治州一个地处偏僻的小山村。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山村的名字不便透露)
凉山州是中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境内的6万余平方公里几乎均是山地,平均海拔在1500米以上。生态恶劣、交通闭塞、教育落后、毒品肆虐、艾滋病泛滥等各种问题叠加,导致凉山被普遍认为是中国最贫困的地区。截止2019年底,凉山州17个县市中有11个深度贫困县,2072个贫困村,集中连片贫困地区达4.17万平方千米。这些数据曾公开发布在2019年凉山州政府网
(信息来源:阿乌五各木,罗霞.凉山彝区基础教育救助面临的问题及其对策[J].红河学院学报,2021,19(01):58-61)
,如今链接已经失效,取而代之的是2020年凉山贫困县已经全部清零的“大好形势”,但贫困在大凉山并没有完全消失。
友阿木的学校在另一座山的脚下,从家里望不到。山路崎岖,对于习惯负重走山路的孩子来说,仍需一个小时到学校,冬天会增加这条路线的长度。“有一次下了大雪,许多低年级的孩子一路‘摔’着来学校,到学校都眼泪汪汪”, 友阿木说完咯咯笑。
下午三点的阳光很温暖,友阿木家里则需要靠燃烧柴火升温。在火塘添入妈妈去山里背回来的柴,不一会浓烟滚滚。柴火噼里啪啦作响,暖了正房,却暖不了冰冷的床铺。友阿木夜晚时钻进洞穴一般的“小房间”,头缩在被窝里,稍微转个身,冷风就会灌进来。在镇上打工的姐姐给家里买了电暖炉,但村里电费高,一年用不了几次。
家是两间样式的土屋,外带一个供猪自由活动的小院子。除了火塘和“沙发”,正堂一时间说不出来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所谓的“沙发”,由两张塑料凳外罩一个褪色的沙发套组成,只有客人造访时才可以享受。
木门上贴着三张友阿木得“三好学生”的奖状,两张已经破损。友阿木说这是弟弟嫉妒她成绩好“撒气”所致。(图片已做模糊处理)
即便是白天,土屋里依旧光线昏暗,只有一只摇摇晃晃的灯泡照明。友阿木常常在灯下做作业。陪伴她的是一只小“灰”猫,在满是灰尘的屋子里长大的小猫已经无法分辨本来的毛色。它似乎从来没有享受过挠下巴的乐趣,伸手过去的话,它会猛地伸出利爪。它的年龄没人知道,友阿木只记得是大概10年前妈妈从镇子上买来的。小猫身形瘦小,看起来也不过一两岁,没想到已经经历了如此漫长的“猫生”。它的主人友阿木也一样,模样有些营养不良,看不出来已经16岁了
(2021年)
。她上五年级,是班里最大的孩子。11岁时,村里才有了公益小学,所有的适龄儿童终于可以上学,师资全是汉族支教老师。
幸好沙马阿依给友阿木打电话是在周日,如果是周六,她需要在学校补课。友阿木和好友抱怨学业太沉重。在师资不如镇上学校的情况下,为了让山里的孩子准备好升初中的考试,支教老师对他们相当严苛。令老师没想到的是,过于紧张的学业反倒适得其反,“很多人都不想念了”。
有一次班上的几个男生为了参加朋友婚礼,没有来上学。校长生气动手打了他们,导致挨了打的那几个男生干脆不去学校了。校长几次家访“赔礼道歉”,也劝不回。“校长伤透了心”,说到这里友阿木低下了头,她好像觉得抱怨作业太多,是愧对老师的良苦用心,抬起头来问我,“我不懂事了吧?”
实际上,在友阿木这个年纪,山里很多少男少女都辍学了。某天班里女同学宣布要嫁人,是再正常不过的新闻。很多彝族家庭不支持孩子读书,少女年满14岁就会安排与大一两岁的男孩“相亲”。许多人只是在手机上认识几天,家里就会安排结婚,嫁女儿的人家再用收到的嫁妆给儿子安排婚礼。“彝族没有爱情”是论及彝族婚恋时,当地人常说的一句话。
辍学的男孩子多半是为了出去打工。打工还是继续读,也有部分人去留彷徨。前阵子有人来学校招少年摔跤选手,校长挑选了一些二、三年级成绩最差的孩子,“他们无法升初中,这也算是一条路”。少了几个人,食堂分给每个人的饭也多了起来。友阿木经常以糖代替早饭,可是现在她开始担心,午饭吃多了,会胖。
友阿木的朋友圈偶尔会发美颜自拍,对于外部世界的想象,最早是打工的姐姐讲给她听的。“姐姐会化妆,打扮得很漂亮。”友阿木也想要和姐姐一样漂亮,但她不想打工,想通过上大学,走出大山。校长曾通过在旅行社上班的朋友,特意为班上一些成绩好的孩子安排了长途旅行。去过深圳、重庆、成都几个大城市后,友阿木心中的梦想便由上技校升为考大学。但真的可以念到大学吗?友阿木还有没读完小学,连有没有踏入中考的资格也没有底。
朋友的电话增添了友阿木的焦急。“你的课本还是五年级上吗?”,到了北京后短短三个月,已经通过学习机读到了五年级下册的沙马阿依问道。但是友阿木明明
课业繁重,每天11点才回家,也没能读完五年级上册的课程,她的回答急促了起来,“现在这个年龄还在读小学,又不能直接跳级,还是得慢慢学,我好着急”。
这一个学期的差距,既是两个少女学习和成长的进度差,也仿佛暗示着大凉山与北京的时间差。
友阿木在电话里频频提及的词汇是“羡慕”。但沙马阿依听到这个词心里很难过,她不想让朋友羡慕,“我希望他们也和我一样”。
沙马阿依的幸运是孙教练给的。孙教练曾是棒球国手,参加过北京奥运会。2015年,他创建了一个爱心棒球基地,开始接收生存困难的孩子。他希望媒体报道的时候,称呼他们为“困境儿童”。2018年,孙教练带着几个同事,走进了大凉山,在当地公益组织的帮助下,寻找家庭贫困,同时适合打棒球的困境儿童。
在学校操场上,孙教练会让孩子们做简单的运动,以测试协调性、机灵劲和爆发力。一旦选中了谁家的孩子,孙教练就会进行家访,劝说监护人签署允许孩子到北京学棒球的协议。绝大多彝族家长听不懂汉语,能听懂的在当地属于“高级知识分子”,都去外面打工了。为了沟通顺畅,孙教练一行人前去的时候,需要带一个大孩子陪同翻译。
穿着入时的彝族少女在镇上赶场(赶集),带着从城里打工回来的痕迹
。
沙马阿依就是这样认识基地外联张蕾的。那是在基地工作人员去第一次大凉山的时候,校长向他们介绍沙马阿依,让她带领着去小队员家里当翻译。前一天刚刚下过暴雨,山路泥泞湿滑,如果没有沙马阿依帮扶,腿脚不便的张蕾都没想到自己能坚持下来。第一眼看见张蕾姐姐,沙马阿依就知道她是城里人,走山路一定不方便。“我想牵着她一起走,但是校长还没介绍,我就不敢过去牵”。
当时沙马阿依不知道如何形容的“想亲近张蕾姐姐”的感觉,是刻在张蕾心里的“善良和懂事”。回北京后,她一直忘不掉这个显然不符合基地选拔标准的“超龄”少女,多次向孙教练提议要带沙马阿依来北京。最终触动她一定要立刻行动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2019年9月,基地工作人员第二次去大凉山,张蕾得知沙马阿依的另一位好友前一年还在读书,后一年已经嫁人。“同样大的孩子,可能也会有着同样的命运,我和老孙说这次一定要带她走”。
类似的“例外”总是频频发生。有听力障碍的金曲,是公益组织的负责人向基地推荐的。村里没有医院,金曲小时候发烧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如今半聋半哑。校长像父亲一样带着她,慢慢地教她听话识字。她似乎不觉烦恼,是个爱笑的姑娘。孙教练动了恻隐之心,“如果在那边得不到很好的物理治疗,这个孩子就废了。能不能打棒球不管,先接到北京来治疗再说”。
金珠和珍珠两姐妹也是这样被接走的。爸爸去世,妈妈离开,两姐妹跟着爷爷奶奶。张蕾和沙马阿依都清楚地记得家访那天的情形。低着头进到漆黑的屋子里,只见爷爷和奶奶躺在床上,一个瘫痪,一个醉倒。两个孩子没人管,抓着塑料袋啃生方便面。当初基地选中的是读小学的姐姐,看着眼下的状况实在“不能硬着心肠”,孙教练咬咬牙把读学前班的妹妹也接了回来,“反正就多一个吃饭的”。
原本只想着挑一两个孩子,没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带了几十个彝族孩子回北京。可还是有许多被“剩下”的孩子,一位工作人员始终忘不掉结束家访时,一个看起来10多岁的女孩牵着表弟的手,一路尾随着他们疾走,她背上的竹筐里还站着一个婴孩。“他们什么也没有说,眼神里带着渴望。我们也什么没说,可是心里非常难受”,她说。
“走的时候哭死了”,沙马阿依回忆了不知道多少次临走那天发生的事。和友阿木的信放在一起的,还有她最后一天去学校时同学和老师送给她的礼物。“在教室门口还没走进去,我就开始哭”。亲戚和邻居站在路两旁送她上车,叔叔开玩笑地叮嘱她回来别忘了给他买酒,邻居祝福她在城里找个好工作,常回家看看。上车后,她才发现紧紧攥着钱的右手已经汗湿,那是爸爸临走前塞给她的。
棒球基地在北京郊区,天空掠过一架银色的飞机,轰鸣声就在头顶,却又无比遥远。有的孩子抬头张望,想起载着自己从家乡到北京的飞机,想家了。
可是归家的日期,谁也说不清楚。即便过年,大家也都基本在基地度过,没办法由大人陪同一一送回家。有的甚至没有亲人,无家可归。即便亲人在世,大多数孩子回家的路途也太过遥远,当真来接孩子回家过年的家长寥寥。
女孩子里面只有尔子带来一副彝族耳环,其他姑娘们争抢着说如果再回家,一定也要把耳环带来。尔子的声音却低了下来,“我最想带妈妈来”。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我也是”,对家的思念像是会传染一样,瞬时间大家哭成一片。
抵挡思乡之情的办法,是建立对棒球之家的认同。从“小家”到“大家”,刚来的孩子需要半个月到一个月的适应期。上午学文化,下午打棒球,在学习加训练的生活被丰富填充后,想家的频率也会日渐降低,融入到集体生活中去。阿牛刚来的时候才6岁,天天哭鼻子,待满一年后,逮着休息空隙就和朋友跳皮筋。好不容易截住她问想不想家,她会一边扭身子,一边哈哈笑回答“这里就是家啊!”
棒球的含义还真的与“家”有关。在棒球运动术语中,“全垒打”的意思是打者环绕内场,踩上所有垒包一周,方可得一分。绕了一圈又回来,所以全垒打的英文叫“home run”。
在孙教练的构想中,为孩子建造一个家的意义要更宏大。“家”不仅仅意味着棒球基地这个大家庭,也是这些孩子未来在社会中的心灵归宿。所以棒球训练的第一课,是弥补家庭教育的缺失,为孩子在日后的现实社会中找到立足之地。夫乔刚来的时候,一次内急把大便拉在了帽子里,教练发现大为吃惊,没有训斥他而是加以引导。
还有一次孙教练生病住院后归来,来到餐厅关切地询问女孩们的近况。孩子们回答后,像往常一样端起盘子就走。杨教练见后大为光火,在之后的训话中没忍住脾气,“孩子们需要有一颗感恩的心,光顾着吃,没有一个人关心孙教练的身体状况,实在令我生气”。
2020年12月的北京早上7点,天气晴朗却寒冷,孩子们在操场上集训,呼着白气。9岁的依吾没有洗脸还撒谎,被刘教练当着所有的孩子面训斥,还要惩罚体能训练。宿舍附近有一处角落无人打扫,刘教练很生气,命令所有人解散重新打扫。导致负责早读的老师,在教室里空等了半个多小时。刘教练对待孩子们的生活习惯,甚至比棒球训练还要严苛。“有的家庭孩子太多,孩子一晚上不回家都不知道,所以他们是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根本不懂什么是规矩”。
训练和“矫正”的过程很痛苦,需要身体、心智和耐力,但比起孩子们之前的生活,现在的痛苦也许算不得什么。问他们“喜欢棒球吗”,得到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肯定。但孙教练倒认为,大多数孩子还没有认识到棒球的魅力,眼下不过是喜欢“新家”的生活条件,不用再挨饿受冻,也不必担心辍学和嫁人。
但是随着孩子们日渐融入了“新家”,他们也渐渐“回不去”了。基地曾有过几次先例,有的孩子放心不下生病的亲人,数次偷偷跑回家。也有生活条件稍微改善的家长,强烈要求把孩子带走。这些都令基地的另一负责人王磊尤为担心“这些孩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不会让他们回去。在大城市里见到了更多的东西,回到以前的生活方式,孩子心里也许会对社会落下仇恨的种子。”
王磊觉得基地存在的很大价值在于让这些孩子“能进入主流社会,不要给社会添麻烦”。他认为,他们的本性原是善良的,但如果持续待在贫困地区,在成长的过程中也许会沾染恶习,成为社会的毒瘤。刘教练也认可这样的观点,孩子们带着一颗善良的种子,只是浇了浇水就开出了美丽的花朵。但如果大人不加以引导,也许这颗种子并不会发芽。
不过令刘教练也没想到的是,当下绽放的小花朵们,也给浇花的人带来了芬芳。在来基地之前,刘教练是个喜欢独处,“不近人情,很冰冷”的人。刚来的时候,从小在北京长大的他从没见过“这么瘦,这么脏,这么黑”的孩子,“有半个月都处在‘懵逼’状态,一直在琢磨这帮孩子到底是不是山里来的。”直到有一天,他生病住院后归来,总是训斥孩子,板着一张黑脸的他,居然也被“不计前嫌”的孩子们争相拥抱,帮着打饭洗碗。他心里的冰山融化了。“我有一种当爹的感觉”,20出头,脸上还有一丝稚气的刘教练笑了。
或许也可以反过来讲,对于这些在基地里工作,和孩子一样,常年无法回家看看的教练、老师、阿姨来说。基地也是一个家。
在王磊心里,家的感觉去年才渐渐找到。据他回忆,基地几度搬迁:2015年在小汤山一家医院改造的院子,只有一个简单的操场,因为被列入拆迁计划,搬到了昌平;在昌平的一家废弃宾馆待了三年之后,再次面临拆迁,虽然政府一直在照顾,但周边都拆到只剩一家独院,已经断水断电了,没好意思赖着,只能再搬到宋庄;19年赶上疫情,花了很大力气改造好的废弃厂区,只能断舍离;2020年跑了不下200个场地后,才终于找到通州,唯一的不便就是接近河北地界,再走几公里就到天津了。
通州的场地有两块训练场,一片荒地,成排宿舍和标准的厨房餐厅,是王磊口中的“天上人间”。为了节省费用,教练带着孩子“蚂蚁搬家”加“就地开荒”,前后忙活了两个月,才终于结束了“流离失所”的生活。
家有了,但家里没有钱。资金是基地运营最大的困境。孙教练的大部分精力都花费在找钱这件事上。其实在最初,孙教练并没有这么“伟大”的理想。
棒球在中国属于方兴未艾的运动。作为职业人,孙教练最初的构想是培养一批棒球职业人才,扩大棒球这项“小众”运动在中国的影响力。但他日渐发现,因为基地要封闭式训练管理,许多城市孩子的家长并无意全权把孩子托付给基地。而那些有困难的家庭,更愿意把孩子“寄养”在包吃、包住、包教育的基地。“相当于减轻了家庭的负担,他们可以放心地出去打工了”。加上之前孙教练有过一次成功的先例,在2010年他曾受邀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做过棒球培训,只不过4个月的时间,这帮孩子就夺得了世界级锦标赛冠军。两个因素加起来,组建一支贫困儿童棒球队的构想在他的脑子里才日渐形成。
公益作为契机,帮助孙教练找到了两个伙伴。一个是曾在央视做过记者的王磊,另一个是曾在基金会工作的张蕾。三人一到齐,基地才真正走上了公益的道路,从“小黑户”变成了正规公司。
2020年,随着一部讲述基地男孩们故事的纪录片《棒!少年》在国内院线和爱奇艺上线,基地越来越受到外围人的瞩目。一些社会捐助接踵而至,但基地花费成本依然很高。除去水电、供暖、工作人员工资之类的运营成本之外,还有两项特殊的费用。一是孩子们的餐食标准比一般福利机构要高昂许多,因为这些贫困儿童大多营养不良,需要按照运动员标准准备牛奶、鸡蛋、肉食以适应体育的强度。另外一个是参加比赛的报名费、交通费也是很大一笔开销,为了职业化训练,让孩子们参加各种比赛是成长的最有效方式。
虽然外界资助是最主要的资金来源,基地也在努力想办法开源。王磊感激场地的“地主”
(一位当地企业家)
半租半送了这块“天堂之地”,他们可以就地搞点旅游开发。譬如菜地可以种植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周末请一些在北京的家庭“体验农家生活”,顺便买走一些有机果蔬。至于另一片荒地,王磊正在研究购买一些薰衣草的种子,开花后作为郊区一景,顺便卖一些诸如香薰精油的周边。此外还有户外烧烤、农家民宿、企业团建、棒球有偿培训等方式。不过这一切“商业项目”对于基地的补贴微乎其微,且进展缓慢,“只能慢慢地给人家
(房东)
提建议,毕竟是他的钱”。
还有些别的难题。大凉山的彝族姑娘们到了后,基地组成了女子u10和u12两个梯队的建设,成立中国首支女子棒球队有了初步进展。由于基地的男教练没有训练女队员的经验,加上国内也没有棒球女教练,孙教练琢磨着从日本挖人。但困难重重,“资金还不是最难的问题。关键是环境,高级教练要求比较多,咱们这没有职业发展前途,这些孩子也不是天生好苗子”。
孙教练的办法是“情怀+梦想”、“连哄带骗”。2020年底,孙教练从棒球俱乐部挖来了一位台湾资深教练。上任第一天,他观摩了一个下午孩子们的训练,很快便纠正了许多错误。虽然没有教过小孩,但台湾教练第一眼见到他们就喜欢上了,“很天真很淳朴,眼睛都会闪闪发亮”。
2020年北京的第一场雪,白色装点着孩子们的童话世界,以往热闹的训练场上空无一人。顺着飘扬的橘黑红彝族元素小旗子,一路走进基地特意为孩子们准备的彝族新年晚会现场。刚进大门,我就正巧撞见沙马阿依的表演。她穿着彝族传统服装,裙摆铺展开,侧坐在舞台上,领着姑娘们唱一首流行歌曲《今年夏天》。这天的她很漂亮,红扑扑的脸上略施粉黛,一改之前的羞涩,一双笑眼大胆地接住台下观众的起哄和喝彩。事后她说“那是来北京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到了很晚也舍不得卸妆”。
初来北京的时候,问她爱好,她说是跳舞,“不是彝族舞,是街舞的那种”。说完她从宿舍柜子里拿出一枚从大凉山带来的奖牌,那是某次校篮球赛的啦啦队奖,“我是领队“,她特意强调。三个月后再问她,她改口说“现在喜欢棒球。”与其他已经形成“意识形态”的大孩子相比,沙马阿依更快地适应了新环境。别的孩子说“喜欢”棒球,也许是错把对生活环境的喜欢与棒球划上等号,但沙马阿依口中的“喜欢”可是百分百地认真。
周末自由活动的时间,食堂和女生宿舍的电视遥控器由孩子们自己掌控,沙马阿依很少去凑热闹。
“我不爱看动画片”。
“但电视里也不总是动画片呀”。
“我不喜欢玩”。
“真的吗?”
在我的追问下,沙马阿依最后的答案是“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有天夜里10点,离规定睡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杨教练路过图书室,发现沙马阿依还在学习。到底该不该喊她睡觉,杨教练找基地德高望重的老教练“师爷”讨教。“师爷”说:“有学习的心是好事,不应当阻拦。”
沙马阿依的危机意识,源于年纪的压力。刚来的时候,她很腼腆,后来张蕾发现这份羞涩是因为自卑。“你知道吗姐姐,我14岁了才读五年级,在这年纪最大,到哪儿都比别人高”,一次谈心时,沙马阿依偷偷和她说。
让大凉山的朋友友阿木羡慕不已的读书郎学习机,是杨教练花1000块钱买的。一次晚自习,沙马阿依向杨教练请教一道关于植树的数学应用题,她蹲在教练旁边,记下满满的笔记,听不明白的地方一直追问,直到听懂为止。那是两人第一次关系拉近,在此之前杨教练为了走进这位腼腆女孩的世界,绞尽了脑汁。
有了学习机后,沙马阿依就自己在宿舍上网课。尽管隔几分钟就要按下暂停键抄写笔记,她还是学得比别人快,三个月就学完了将近两个学期的课,马上就可以升六年级了。
在训练上,沙马阿依也不想松懈。她心里清楚,眼下改变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学棒球,还要加上一句“要学得特别好”。沙马阿依并非孙教练根据身体条件从大凉山选来的,“例外”的身份带来的坏处是,她的体能和灵敏度特别差:“球接不到,传球传不到,打球打不着,跑步跑得慢”。
女孩来例假,教练不敢让她们狠练,体能训练降低了好几个档次。别的孩子盼着这几天,可是沙马阿依有些生气,她主动要求做点什么。杨教练就找来一个桶,里面倒了半袋潮了的大米,让她把手放在里面搅,进行手臂训练。搅了一下午,沙马阿依晚上吃饭拿着筷子的手一直在抖。两个月后沙马阿依的棒球水平已经达到可以参加比赛的级别了。
关于未来出路,张蕾和沙马阿依聊过,除了棒球技术之外,可以学习指挥的能力,往领队的方向培养。这个选择,除了年纪最大的考虑之外,也是因为领队是个操心的职业,沙马阿依特别“有心”。
平日里,彝族女孩会和汉族男孩斗嘴,沙马阿依总会加以阻拦。女孩们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骂很难听的话”,让沙马阿依举例,她“不好意思说”。她知道男孩们虽然听不懂,但因为语气容易猜,同样会造成伤害,“我舍不得他们挨骂”。为此,她不得不“承担”爱恋这些男孩的“污蔑”。沙马阿依觉得委屈,但想到张蕾教她“要有大格局”,也就不想和那些女孩们计较了。
以前在大凉山,沙马阿依自称是“爱哭鬼”,与姐妹争吵到最后总是以哭鼻子结束。来北京后,她哭的频率渐少。杨教练印象里仅有一回,给她看孙教练突发心梗在医院的照片时,“她眼泪汪汪的。”沙马阿依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再哭了,“有的时候也想哭,可眼泪就是掉不下来”。她猜是自己长大了,在队里是大姐姐,需要变坚强。
相处时间久了,沙马阿依以前不愿说的理想渐渐吐露。她想要靠自己的能力为家撑起一片天空,给原生家庭带来一些变化,一些流动。不管未来是当领舞、领唱还是领队,有一件事是一定要做的。“把父母接到大城市来,看看外面的世界。”
沙马阿依的作文课上有篇题目叫“20年后的家乡”。 沙马阿依畅想的画面是机器人老师上课,绿色通行的无污染汽车直达家门口。但在时间仿佛停滞的大凉山,私家车少之又少。就连开往乡镇的车也时间不固定,得提前和司机打电话,凑够了一辆七座面包车的人数一半才能开。
沙马阿依在北京唱的《去年夏天》,友阿木没听过,但她可以想象朋友那天的喜悦。她自己的彝族新年倒没什么给沙马阿依分享的,无非是和往常一样拜年、杀猪、干农活。一想到往后的学习压力越来越大,她唉声叹气。沙马阿依也随声附和,和朋友说在基地也身心俱疲。
“但是要坚持”,友阿木给朋友打气,也像在给自己打气。她期望支教老师会给他们安排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未来,可是又不敢想象未来真的可以念到大学。“坚持坚持”,她又反复说了几次,其他的交给命运去安排好了。
“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应该很高了”,友阿木想象着朋友的样子,和她约定四年后再见。对于漫长的人生来说,四年很短,但对于青春期的少女来说,未来也许就在这四年间定下基调。友阿木仿佛想到未来的不确定性,马上补了一句,“也有可能都没法见到了。四年后,我们班有些人有可能不读了,就算还读着,也会去镇上或者市里,那时候就分散了”。
“分散”一词有些哀伤,此刻却好像也正在发生。一个小时过去,空气凉了下来,友阿木还站在家门口滔滔不绝。电话那头的沙马阿依已经有些沉默,开始被房间里进进出出的舍友分神,偶尔附和几句朋友的话。
“你没话说了吗?”友阿木敏锐地感觉到了朋友的变化。
“有啊,但我们好像聊很久了”,沙马阿依抬头看我。
“今年他们还会来吗?”
“不知道,可能不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