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家都知道,
俞灏明因为演了《那年花开月正圆》,把大反派杜明礼演活了,坏事了。
很多人跑到他微博里骂,破口大骂。
当年你为什么没直接死了?
看着你就恶心,咋还不死?
赶紧关了微博,退出娱乐圈吧,别毁了我们的眼睛和耳朵,那样还可以不骂你。
谁他妈早该死在当年的意外里!
这些人果然又蠢又坏。
人怎么可以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种事无疑会使我们觉得不可理解。
也会激发出我们的善良,我们的正义感,我们的同情心。
然后把这一切,都归结到道德层面上来。
但是你别忘了,
人家那骂,也是建立在道德感上的。
他们甚至会觉得,
我比你,更加道德。
2
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般的道德概念之外,这其实首先表现为一个不易察觉的社会现实。
那就是,这世上有一种恶,叫绝对恶。
这种事,看起来并不严重,所以就很容易被忽略。
这种事,它的严重和沉重,在它施之于人的背后,所以就从来不会被人视之为恶。
这种恶,其实早混淆了是非,淹没了认知,超出了一般的善恶标准,成为理所当然,理应如此,成为一种超出了恶的恶。绝对恶,所以就没人会觉得不妥,至少某种人不会觉得不妥。
认知坏了的人,决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不觉得自己有错的人,往往会肆无忌惮。
人总喜欢用道德修饰自己,用道德评判一切,我批你,故道德,我越批你,故越道德。
也所以,在这类人眼中,演员就等于角色本身,这就像你好,人家为什么不欺负别的同学一样简单。
于是俞灏明,那自然就不但该骂,也该死,甚至还早就该死。
人在攻击或伤害过后,会本能地产生一种自我辩护心理,使自己的行为看上去更正当,对方看上去更坏。
你的批评只会造成他的失调,使他更加拼命维护心理平衡,证明自己很对。
又所以,你想用道德批评来拯救道德,那就不但基本无效,还会让对方在激烈的争辩中,越发背离,滑向更远。
君不见网上的言论,不管它有多么违背常识,多么荒谬可笑,多么丑陋滑稽,你也是说不得的吗?
你一旦指出,哪怕态度再平和不过,也总会立刻招致更激烈,更强劲的反击,最后离题万里。
你就是再有道理,你也会发现,最终丢盔卸甲,碎了一地的人,只能是你。
有种人只管让子弹飞,那却是连道理,也说不得的。
这世上能够抵挡子弹的语言从来未见,至少你我的语言,不能防弹。
3
其次,
这还牵扯到人的一个生理、心理机制。
绝对恶,因其普遍性,已经非常可怕,而这个生理、心理机制,照样普遍,照样可怕。
先讲几个故事。
电影《危情十日》里,作家保罗在一个风雪之夜出车祸了。
腿断了的保罗,自以为小命此番休矣,这时候一个天使从天而降。
保罗的一个女粉丝安妮,此时正在窥探他呢。
此地只有你我,这恰是一个狂热的粉丝,梦里千百回的情境。
安妮做过护士啊,她懂得如何疗伤。
安妮是崇拜保罗的啊,她对保罗可真正好得不得了。
剧情如果照此发展下去,这两个人大概有戏,很有戏,可是谁知道,这事,这好事,竟突然就被破坏了。
安妮在这天半夜,忽然嗷嗷直叫,叫得非常瘆人。
于是保罗就问她,你嗷嗷什么呢?
安妮说,
你的手稿!
手稿?手稿没问题啊?
保罗不明白。
你,把她写死了!
安妮很愤怒。
啊,对,我把她写死了。
保罗还是不明白。
你怎么可以把她写死!
安妮继续嗷呜。
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她写死?
保罗更加不明白。
保罗是靠着小说《米丝莉》成名的,他一直以来都在写这个《米丝莉》系列,他忽然有一天,就觉得这没意思了,自己不能一辈子写米丝莉,所以他就想让米丝莉难产,死掉,结束这个系列。
这事本来很正常是不?
可是保罗没有想到,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事,他竟是说了不算的!安妮不同意!
你怎么可以把她写死?我不允许!
你不烧,我就要揍你,让你也嗷嗷叫!
你不按我说的写,我仍旧要揍你!
我能治好你的腿,也能再把它打断!
你不让米丝莉活,我就不让你活!
米丝莉活不成我想要的样,你也别想活成你想要的样!
于是受伤的保罗接下来,就这样被安妮牢牢控制,终日生活在恐惧中了。
一个人对于角色的爱居然会到了这种地步?
一个人居然会分不清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活得这么不真实?
这可能吗?
你大约一定觉得,这只是故事的虚构而已,然而这种事,还真能,非常能。
4
世界顶尖恐怖大师斯蒂芬·金,当年却正是因为他的粉丝们在不断地抱怨他,不堪其扰,才写了这部小说来回应的。
你不再写以前的那种恐怖题材了啊,这怎么可以?
他把安妮塑造成一个心理有问题的女人,
无非是在告诉粉丝们,你们是有问题的。
你们这样做,很不对,很可怕。
这世上,因为写死主角被骂被打,遭到死亡威胁的作家可不是少数,就是在娱乐泛滥,最易获得的今天,这种事也依然照旧。
2012年,《蜘蛛人》已经连载了50年了,它的现任作者史特拉,曾经发布过一条消息,说:
蜘蛛人也不是万能的,他和我们一样,也有局限,也有弱点,也会死,所以,我要把蜘蛛人彼得帕克写死啦,咱们今年的第700集,就是《蜘蛛人》的完结篇。
史特拉的意思,是结束旧的蜘蛛人主角,加上新的元素,开始新的创作,可是却不料,那个消息刚一发布,他的网络就被洪水淹没了。
大量粉丝涌进来,开始在网上大肆发泄愤怒,把史特拉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其中,还有人干脆给史特拉发来死亡威胁,说,
小子,你完蛋了,我马上就去干你,弄死你。
入戏太深这种事,自然也不是外国专利,俞灏明的事咱们已经知道,冯远征的事咱当然也曾听说。
冯远征拍完《不要跟陌生人说话》,那可是骂名累累,几乎不敢出门。
据说,他有一次在外面吃饭,还曾被一位大娘狠狠地拍了一把掌:
以后回家好好待你老婆!
这事看上去是不是很可笑?
但是冯远征却就因为这个原因,曾经好多年接不到片子,这样的一个优秀演员,就因此被打入了冷宫。
打骂、威胁,这对于演员、作家还算是轻的,他们外国有真干的,咱们中国也有。
1945年,陈佩斯他老爹,著名电影艺术家陈强,曾经在延安的戏台上,扮演过《白毛女》里的黄世仁。
陈强要不咋说是艺术家呢?
他那时候的演技已经出神入化,所以他就把那黄世仁,演得太逼真了。
太逼真,当然就太坏,结果,那底下看戏的人里面,有一个战士看着看着,就在那琢磨开了。
这黄世仁咋就这么坏呢?
他咋就敢当着我的面也这么坏呢?
我是干嘛的?为老百姓打天下的战士啊!
你在我面前都这样坏,在别处就更加坏。
今天这事我要是不管,喜儿肯定就要坏事,我就决不配穿这身军装,做一个革命战士!
于是这战士越看越气,越看越恨,越看越看不下去,到最后,他终于就双目圆睁,跳起来了。
呀呔,黄世仁,你不要猖狂,拿命来!
这战士举起枪对着黄世仁就要开火,所幸他身边的人察觉不对,反应迅速,这才把他拦了下来。
你拦我干啥?黄世仁那么坏,你该帮我打他才对啊!
兄弟,人家这是演戏呢,那上面,不是真的黄世仁!
啊啊,演戏啊,我这不差点就杀了一个好人。
瞧瞧,这战士竟是到这时候才知道,人家是在演戏,自己是在戏里!
入戏太深,真假不分,这可不只是能伤害别人,还是能死人的,这事大不大?
可是你千万别以为,这种事只是别人傻,别人干得出。
这些人确实有点傻,可是这不代表我们就不傻,我们其实只可能,不在这傻而在那傻,不一定像他们一样傻而已。
5
人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真正说来,其实
都是我们人类独有的想象力惹的祸
。
心理学家早就发现,我们人类是最爱做梦的,我们一生的大部分时间,其实都活在白日梦里。
而我们之所以这么喜欢想象(做梦),
这除了本能,还因为想象,实在太美。
你如果对这一点不能理解,或者不大信服,那你就闭上眼睛想想我们平时,都在做些什么就行了。
我们是不是每天都在想象各种各样的事,各种各样的情境?
不管是现在的,还是将来的?
我们的脑子是不是总会动不动溜号?
想象是不是总能给我们带来快感?
我们是不是总会一再沉迷于,小说、电影、游戏、网络这些虚拟世界,难以自拔?
但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我们如果仅仅是想象而已,这或许一点也不要命。
我们真正的问题却是:
我们即便对于虚幻的东西,也能够将它们记在脑中,加以分析,做出回应。
我们从虚幻中照样能够得到真实的快感,这即是我们一再沉迷于虚拟世界的原因。
我们也因此,即便明知道小说、影视是假的,也会忽略真假,身临其境,时而紧张万分,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感动落泪,整个儿与其沉浮,陷落其中。
明知道世上无鬼,也会害怕;
就是画在纸上,看似摇摇欲坠的杯子,也会为它担心,怕它跌落,摔碎。
一句话:
我们的行为从来是受“认为如何”,而非“究竟如何”驱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