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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新刊|陈峰、王宇鹏:开明与专制之间

读书杂志  · 公众号  · 美文  · 2024-12-09 17:00

正文


编者按


君主专制是中国古代王朝政治的一大特点,但在不同时期,也有一些变化。在陈峰看来,宋代的君臣关系是介乎专制与开明之间的关系,认为宋代皇帝专权之下有一定的包容性,君臣博弈、协商朝政的做法,使皇权得到一定的制约,并从此角度解释宋朝何以“无内乱”。



开明与专制之间——浅议宋朝的政治      

文 | 陈峰、王宇鹏
(《读书》2024年12期新刊)


长期以来,凡提到秦代以降的中国古代王朝政治时,常会用“君主专制”或“封建专制”加以概括。此说当然没有问题,因为在以皇帝为代表的中央集权体制下,百官和民众都要服从皇权,乃至于“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这就体现了君主专制的重要特征。不过,在漫长的历代政治演进中,君主专制也并非全如字面上理解的那般绝对,抛开无数王朝末年皇权沦落的情况不说,实际上还存在某种阶段性的变化,即在维护君主至高无上地位的同时,亦出现了君臣协商甚至相互妥协的情况,君主因此不可能完全专权,宋朝便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时代。


宋朝能够形成君臣协商的朝政特点,首先缘起于开国皇帝赵匡胤的意识及其带来的传统影响。清人王船山对此指出:赵匡胤既非贵胄出身,又非胆魄超群的乱世奸雄,称帝之前并无显赫功业,故他不仅无法与汉唐开国帝王相比,即便如曹操、刘裕之流,也不能与之比拟。宋太祖之所以能抚定天下,主要与其畏惧心有关,所谓“惧以生慎,慎以生俭,俭以生慈,慈以生和,和以生文。而自唐光启以来,百年嚣陵噬博之气,寖衰寖微,以消释于无形”(《宋论》卷一《太祖》)。这段话大致符合宋太祖的基本特性及其缘由。可以说,纯属因缘际会成就的帝业,使得一贯谨慎的宋太祖充满戒惧,不敢如五代暴君那样恣意妄为,加之其通过读史了解到以往王朝亡国的教训,都促成了其理性、务实的行事风格。


据宋人沈括记载,宋太祖在位期间曾问宰相赵普:天下何物最大?赵普深思后答道:“道理最大。”宋太祖听罢,表示信服,“屡称善”(《梦溪笔谈·续笔谈》)。赵普的说法,意在告诫帝王不可妄自尊大,须服从世间道理,而宋太祖虚心接纳,则表明认同这一理念。就此而言,宋太祖突破了之前那些武君独断专行的思维认识,以理性而长远的眼光看待皇权,有意接受朝臣的意见,由此消解了唐末以来朝堂上的戾气,从而走出五代暴政的阴影。宋太祖开始注重制度建设,恢复文官治国的传统,并立下不得杀戮文臣及上书言事者的“誓碑”。宋太祖的理性观念,对其后大多数嗣君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以后的宋孝宗仍表示遵从“道理”,臣僚为此感叹:“天下惟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中兴两朝圣政》卷四七)因此,讲求祖宗之法的宋朝皇帝往往顾及外界观感,典型者如宋仁宗“性畏慎”(《龙川略志》卷四),不仅素来畏惧台谏官的诤言,甚至在私生活上也颇受朝臣的约束。如他欲废郭皇后时,就寻求宰相吕夷简的支持;随后改立皇后时,也被迫接受辅臣推荐的人选。宋真宗欲行封禅之举时,即使得到王钦若等宠臣的竭力迎合,也不敢像秦皇、汉武那样大胆行事,还要用贵重的珍珠收买宰相王旦,以争取其理解和配合。宋英宗想给生父追赠皇考之礼,却因受到许多朝官的反对,最终不得不妥协,相较于后来明世宗对待相同事项的强硬做法,可谓大相径庭。纵然是宋徽宗之流的昏君,想要搞非分活动时亦多寻觅冠冕堂皇的理由,“君臣逸豫,相为诞谩”(《宋史·徽宗纪》“赞”)。如此一来,宋朝历史上虽有庸主、昏君,却基本无专横的暴君。


《雪夜访普图》,刘俊作,此图描绘了宋太祖赵匡胤雪夜访赵普的历史故事,现藏故宫博物院(来源:dpm.org.cn)


其次,宋朝帝王对文官集团的倚重,促成了君臣协商的基础。自宋太宗朝以后,以科举出身为背景的士大夫在政治上崛起,并成为统治的主体力量,而传统上的贵族、军功集团已不复存在,就此形成宋朝士大夫群体“一枝独秀”的格局。如北宋中叶人所云:“大臣文士也,近侍之臣文士也,钱谷之司文士也,边防大帅文士也,天下转运使文士也,知州郡文士也,虽有武臣,盖仅有也。”(《端明集》卷二二《国论要目》)故宋真宗以降的皇帝,既自幼深受儒家价值观的熏陶,又通常主要依赖文官大臣辅政,这就使得士大夫群体拥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力,由此也不难理解文彦博为何敢于对宋神宗说出“为与士大夫治天下”的名言(《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二一)。这种文官政治局面的出现,遂使君主在保持天下主宰的威仪之下,须与执政的大臣及朝官商议朝政,也就难以一意孤行、独断专制。


如宋仁宗依靠辅臣商议决策,甚少强加自己的意志。他曾对此表示:“屡有人言朕少断。非不欲处分,盖缘国家动有祖宗之故事,苟或出令,未合宪度,便成过失,以此须经大臣论议而行。”(《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一〇)如果说“仁厚”的宋仁宗在这方面的表现最为突出,因而深得士人的赞颂,那么果毅的宋神宗在支持王安石变法期间,面对反对派的非议,亦不能不屡次退让,事实上也仍给予他们发表见解与参政的权利。可见宋朝常态下的皇帝,往往注意听取臣僚意见,既在于避免走向偏颇,也体现了对他们的尊重。宋仁宗“待儒臣以宾友”(范祖禹:《帝学》卷六),宋钦宗说朝廷“于士无负”(《梁溪集》卷三四《戒励士风诏》),还有宋人所总结的“待士大夫有礼,莫如本朝”(《珩璜新论》),其实皆从侧面反映了宋朝皇帝与臣僚协商国事的事实。当然,在两宋非常态下的某些时间段里,昏君与当政的腐朽官僚之间同流合污,相互推波助澜涌向黑暗,朝政也就失去真正意义上的协商含义,不过这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帝鉴图说》彩绘插图;此图描绘了1074年大旱期间,郑侠向宋神宗进献《流民图》的场景。郑侠将灾民之苦归罪于王安石新法,翌日宋神宗废止了变法中的部分举措(来源:chiculture.org.hk)


第三,宋朝的政治传统,有助于君臣协商关系的程序化。宋初汲取五代教训而产生的“防弊”思想,是以防患未然为施政出发点,唯恐以往的旧弊复发,所谓“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七)。邓广铭先生对此精辟地指出:“以防弊之政,为立国之法。”(《宋朝的家法和北宋的政治改革运动》)由此形成了贯穿于政治运行中的分权制衡原则,诸如中书与枢密院的相互牵制、路级机构的多元分化、州郡长吏与通判的彼此掣肘、发兵权与统军权的拆分、军中的文武制衡、监军对主将的监视以及官职与差遣的分离等制度,无不体现了分权制衡的原则。因此,宋朝强调规则,举凡祖宗之法、儒学要义、制度条例以及众意共识,都可纳入规则要求的范畴,君臣通常皆须折服。这种过度的防微杜渐意识及其制度设计,固然不利于提高效率,却能防止权力失控,达到维稳的目的,因而成为宋朝的政治传统。


宋朝“二府制”的组织架构(来源:gsm.pku.edu.cn)


宋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太祖令后苑打造一个熏笼,竟数日无果。太祖怒加责问,才得知须经过层层机构转达,还要再返回逐级报批。太祖对宰相赵普说:“我在民间时,用数十钱可买一熏笼。今为天子,乃数日不得,何也?”赵普答道:这是历来的“条贯”(规矩),并非为陛下设置,而是为陛下子孙所设,后代嗣君若想要造奢侈物,浪费钱财,便须历经周折。太祖听罢大喜:“此条贯极妙。”(《元城语录解》卷上)这项记载是否确切已经难辨,不过却多少能反映当年制度运作的特点。事实上,自北宋中叶以来,程序上的繁文缛节之病日益严重,令不少官员都深感无奈,如叶适痛心地指出:“而本朝之所以立国定制、维持人心,期于永存而不可动者,皆以惩创五季而矫唐末之失策为言,细者愈细,密者愈密,摇手举足,辄有法禁。”(《水心别集》卷一二《法度总论二》)但这一政治传统的存在,使得危及皇权的任何一方势力无法坐大,对宋朝皇帝也构成了某种制约,致使其行事有所顾忌。还是以宋仁宗为例,在至和、嘉祐年间,嫔妃久未升迁品位,她们多次请求,宋仁宗总以无典可依相告,“朝廷不肯行”。有嫔妃不服,说谁敢不从皇帝,他只得答应一试。果然官员奏称不合规矩,此事便无下文。后来,还有人再次提出要求,宋仁宗遂御笔书写:某某特转某官,某某特转某品。到了发放俸禄时,她们拿着御笔要求兑现,主管机构却不遵从,她们才明白“原来使不得”(《清波别志》卷下)。在宋朝的这种政治传统之下,皇帝与臣僚协商自然成为政治规则不可或缺的程序。


除了以上几点之外,以往寄生于皇权的外戚、宦官以及近习势力,因总体上受到祖宗之法与士大夫群体的约束,都难以左右庙堂,这也使得宋朝皇帝与臣僚议政时避免了诸多的干扰。


其实,任何一个君主都没有不想专权。宋朝一如历代世袭王朝的集权体制那样,皇帝作为国家的最高统治者,这就决定了臣僚在协商朝政时必须遵从皇帝,即便是最终由大臣决定的事项,也仍须形式上由君主的口中下达实施。如南宋后期权臣当道之时,宋宁宗、亲政前的理宗及度宗就基本扮演了这样的象征性角色。而宋朝常态下的皇帝亦与大臣存在某种博弈,如刚愎自用而猜忌心重的宋太宗,不仅往往习惯独断,而且有事必亲躬的特点,以至于宋初那些自保意识浓厚的辅臣多屈从其旨意。宋真宗在位期间,在依靠文官大臣辅政的同时,出于防范他们独揽大权的考虑,有意任用不同派系者进入二府,以便在朝堂造成异议、分歧,借此平衡各方力量,此即所谓的“异论相搅”。宋神宗朝出现的新旧党争,其背后的用意可谓与此相类。至于追求议和偏安局面的宋高宗,重用以秦桧为首的主和派执政,对主战派予以打击,此亦与彰显个人意志存在关系。正是在如此错综复杂的政治背景下,宋朝君臣之间的协商起起伏伏。


《中兴瑞应图》中宋代君臣公服形象,南宋,萧照作(来源:thepaper.cn)


综上,宋朝历史上的君主与以往有所不同,他们既受到繁文缛节的传统规矩约束,又基于对一家独大的文官士大夫集团之依赖,都使得其在大多数情况下愿意接受协商朝政的做法,皇权就此得到一定的制约。“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说法,在宋朝只能是理论上存在,事实上,不得杀戮文臣、上书言事者的祖训已经泛化,但凡不是犯上作乱,即使官员失职、犯罪,将领临阵逃脱,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贬谪流放。正因如此,宋代士人与以往相比,具有更强的责任感,他们将自己的抱负、命运与江山社稷紧密结合,自然心系国家安危,故而才有了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精神,也成为常态下士人追求“修齐治平”的终极目标。于是,朝堂氛围较为宽松,官员常关心时弊,勇于献言献策,犯颜进谏的现象也屡见不鲜,乃至于为了维护宋廷根本利益而无惧“逆龙鳞”。从前外戚专权、宦官干政、佞幸无忌以及地方割据的痼疾,也基本消弭,故宋朝以“无内乱”著称。


《岳阳楼记》卷(局部),明,董其昌书,现藏故宫博物院(来源:dpm.org.cn)


这样看来,宋朝皇权虽然仍归属一般定义的专制性质,然而却呈现了相对突出的包容性,宋朝政治因此具有开明的一面。换言之,开明与专制之间并非截然对立,其间交织着复杂的互动与变换,宋朝君权之下的文官政治就诠释了这样一个道理。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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