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韩墨林 编辑 / 卜昌炯
入夜的白范疃村一团漆黑。虽然才晚上8点多,人声已近绝迹,房屋里灯光稀薄,大部分人家早早就寝。看不见的村道上,雪水混着泥泞,不习惯走乡村夜路的人,很容易深一脚浅一脚溅一腿污泥。
▵11月26日,冬日雪后泥泞的村道。随着外出务工人员越来越多,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
这是江西丰城发电厂坍塌后第二天,2016年11月25日。距离事故现场1000公里外的河北省成安县李家疃镇白范疃村,依然安静如初——某种程度上,它变得更加安静了。
随着这次在坍塌事故中遇难的10人等青壮年劳力近年纷纷外出打工,村里人口本来已经所剩不多,大部分为留守的老人、妇女和小孩。一天前,村支书又带了30多人赶赴丰城,使得整个村子愈发冷清。
62岁的白文杰家,是少数还亮着灯的一户。昏暗的灯光下,他在往炉子里加煤,老伴则忙着折银元宝,已经折了满满一盆,为的是供在佛前,给在外打工的儿子祈福。老两口晚饭蒸了一锅豆包,没忘在桌上的佛像前也供上两个。
孙子白子航11岁,读小学六年级,成绩很好,墙壁上整整齐齐贴了10个奖状。在爸妈外出打工后,白子航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常年不见父母,难免会想他们。每次见孙子不对劲,白文杰就给他讲道理,告诉他爸妈为什么至今辛苦奔波在外,“那都是为了你将来的大学学费啊”。白子航是很懂事的孩子,因此学习更加努力。
▵白文杰的老伴患有风湿病,平日里常在家折银元宝为在外打工的儿子儿媳祈福。11月25日晚上,她身后的墙上贴着孙子白子航的奖状
有一件事让白文杰感到很心酸。一周前,作为一场考试的奖励,他给孙子了两块钱买零食。谁知一周后,白子航把钱如数还给了爷爷。讲述这段故事时,白文杰掏出那两张揉皱、裹着汗渍的纸币握在手里,情绪复杂,宽慰中又似带着内疚。
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散落着无数像白范疃这样的村庄,村民比邻而居,四周是空旷的农田。在大量人口进城务工后,村里平日人丁稀落,人可能还没有房间的数量多。除了从这里走出去的人,很少有谁关心它、惦记它。
它习惯了默默无闻,习惯了夜晚的黑和宁静。然而,就像鸦雀无声的课堂上,正在沉睡的它突然被老师点名。
一天前离开村子的人,是去带早前离开村子的一些人回家的。具体说,是去带白玉书、白俊涛、白海朋、白军朋、白伟光等10人“回家”。
▵11月27日,阳光洒在白海朋女儿的奖状上。她被寄放在邻村的外婆家,还不知道爸爸出事
11月24日凌晨7时40分左右,江西宜春市丰城发电厂三期在建项目发生坍塌,最终导致74人遇难。死者主要为建筑施工人员,集中来自河北、湖北两地,其中仅河北的白范疃一个村就有10人遇难。
在这个以白、张两姓为主,田耕收入只有每亩千余元——2016年年景很差,有村民估计会不到800元——每口人只分到一亩地的村子里,新一代人已不再寄望通过种植小麦、红薯、玉米等致富,他们的梦想在城里。而出卖体力,是他们进入城市的通行证。
49岁的白玉书和26岁的白军朋是父子,两人同时在事故中遇难。作为十多年的老邻居,50多岁的白天洪心里很不是滋味。
白天洪记得,白玉书很早就出去打工,辗转了多个城市,做着各种各样的辛苦活儿,常在工程建筑上卖苦力,江西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站。妻子婚后随他漂泊,直到儿子白军朋出生,才回到家乡照顾孩子。
白军朋是白天洪看着长大的。像村里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初中毕业后,白军朋没有继续读书,而是随父亲白玉书出门打工,之后娶妻生子,孩子像当年的他一样留在家中,日夜盼望爸爸归来。
父子两人过年时才在村里露一次面,音容一年一年淡去。如今,又到了一年即将收官的日子,村里的杂货铺已有春联开始出售,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噩耗传来,婆媳两人一路哭着去了江西,年幼的孙子暂时寄放在亲戚那里。没有人告诉这个年仅五六岁的孩子,他的爸爸去了哪里,爷爷又去了哪里。
同样被瞒住的还有遇难者白海朋的女儿——跟白军朋的儿子年龄相当,此刻暂居在邻村的外祖母家,度过或许是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白海朋还有一个3周大的儿子,跟着妈妈去了江西事故现场。
▵白海朋女儿在卧室墙上爸妈婚纱照旁的留言
▵11月27日,白海朋的父亲白书德(音),因脑血栓无法说话,儿子出事后,见到村人就哭
家里仅剩下父亲白书德(音)和患有精神病的母亲。老两口的收入来自三亩玉米地,每年差不多有2000块钱。白书德因脑血栓无法说话,见到有村人来就哭。院子里,斜靠着一架铁梯很久都没用过的铁梯。在当地,有很多人家都有这样的梯子,为的把玉米等粮食晾在屋顶。儿子外出打工后,白书德无法负重爬楼,只好把玉米晾在地上。
▵白书德家院子里的铁梯,为的是在屋顶晾晒玉米方便。儿子不在家,没人能负重上楼,他只好把玉米晾在地上
白文杰的儿子白雁朋比白海朋年纪长一岁,两人小时候常厮闹在一起。这段友谊延续到了下一代,白文杰家的大门上,至今留着白海朋女儿量身高的痕迹。“小孩都这么高了。”他说,伴以一声叹息。
堂兄弟俩初中毕业后,一同辍学在家,白海朋先进了镇里的厂子,后赴南方打工,他曾邀请白雁朋同行,而那时白文杰老伴的类风湿越来越严重,几乎不能起身,白雁朋须在家照顾母亲,脱不开身。现在,白雁朋结婚后也和妻子也进了城,只不过他们没去南方,而是在离家较近的天津,白雁朋做室内装修,妻子在服装店卖衣服。隔几个月他们会回老家一次。
母亲很满足儿子现在的生活。她的风湿病从2015年开始更严重了,背永远是躬着的,发病时经常痛到发抖,每天都得从枕头旁边的包裹里找药来吃。从老伴口中得知儿子的发小自此阴阳两隔,哀叹、惋惜之余,她有些庆幸儿子没有去江西。
在白文杰的回忆里,白海朋浓眉大眼,长得很俊,又很聪明,小时候就会摆弄机械,谁家的自行车、摩托车坏了,他仅凭声音就能判断出问题出在哪里,后来打工去了南方,最近三四年学会木工手艺,娶妻生子,生活蒸蒸日上。没想到,他的人生永远停留在了33岁。
深夜,白范疃唯一的诊所还亮着灯光。年轻人小白顶着夜色去拿药。“死了10个人,大家都怕啊,都躲在家里啦。”他说。
即使没有这样的气氛环绕,这里的黑暗也是凝重的。秋收早就结束。在务农仍几乎是村内唯一谋生手段的村庄,这是一年中最闲的日子。天寒地冻,入夜后,鲜有人在外面走动。
小白是从朋友的朋友那里知道村里出事了的。在村民们的眼里,在遥远的异乡漂泊求生的村民,生命像稻草一样轻,又像麦秆一样易折。
出去能做什么呢?小白的回答很干脆:什么危险、什么来钱快,就做什么,没有什么固定职业,之前知道高空作业挣钱多,打工者一窝蜂地拥进了这行。
于这里的家庭来说,对金钱需求的迫切,让他们暂时把危险搁置在一边。太多地方需要用钱了:盖房子,娶媳妇,供孩子上学……白文杰估算,把孙子培养出来,一年最少要四五千块,这是他们家一年的全部种田收入,还没考虑到大学之后的支出。
在大学扩招的今天,从这个村子考出一个大学生,依然不容易。障碍来自于赶早挣钱的观念,以及捉襟见肘的教学质量——因为担心孙子学业,白文杰甚至写信向“上边”投诉过班主任让水平低的实习生代课的事。如今,年轻一代辍学打工的比例虽不及儿子那时多,却依然有一半人做出了无奈的选择。
白文杰相信孙子会有不一样的命运。这次震惊全村的噩耗,使相信变成了坚信——孙子绝对不能重复那样的轨迹。
白文杰已年过花甲,仍在镇上谋了一份差事,一直不敢彻底歇下来,因为需要钱。说到这里,他慨叹这次事故损失的10名青壮劳力,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他们不在了,意味着一个家庭被倾覆。
培养孩子毕竟是后话。换个角度看,拥有这项“烦恼”,在村里已算是成功者。大概从10年前开始,村里娶不上媳妇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彩礼钱一路飙升,从5万元涨到了现在的15万元,还得有车有房,否则根本没有媒人肯上门。眼前的白范疃村,白文杰说到处晃荡的光棍小伙子得有20来个。
小白是其中之一,30多岁了还没有对象。他说父母已经急疯了,可是没有办法,家里拿不出房子,买不起车,父母溺爱他,也不愿他去打工。小白只有妥协,在家陪着父母,穷极无聊就去镇上逛逛,觉得自己一辈子可能就这么悬着了。
白范疃村正值多事之秋。白文杰算了下,3个月时间里,已有13人离世。在这之前,有3人分别因为触电、溺水、高空坠落而死。
触电者是一名村干部的侄子,此事一度上了新闻。这些年,村干部一家流年不利,两个儿子死了,妻子也死了。白文杰跟他关系一直不错,但现在很少叩开他家的门,怕见到他脸上深深的沟壑里那些埋藏的悲伤。
凌晨4点23分,白范疃有了鸡叫声。未曾划破的沉寂中,黑暗像一堵没有缝隙的墙。
鸡啼声在6点多彻底停止,第一缕晨光拨开黑暗时,已可见早起的村民窸窣的身影。要再过一两个小时,村道上才陆续有人,大都是开着摩托车离村。
▵11月27日,天气变晴,村庄的道路上依然鲜有人影
从白范疃村到李家疃镇,摩托车只有不到20分钟的路程。道路两侧是抛荒的黄土地,和耸立着的铁丝网——它们立在那里很久了,已不知道用途。对于外界,村民们普遍有某种顽固的印象: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
譬如离此不远的漳河以南曾有一队持枪劫匪。已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白文杰的老伴有一天听到“劫匪”爬到自家房梁上的声响,吓得她一夜没有睡。好在,这么多年,劫匪没有再出现过。
白明熙印象里的劫匪是另一回事。他记得,村里的老人说,劫匪现在还在几个村子之间流窜,专门抢小孩子。
尽管外面的世界被一些村里人描述得充满凶险,仍无法挡住村民外出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