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河濑直美(Kawase Naomi),就有一种马上要揪心的准备。学绘画又到巴黎学电影与艺术理论的王派彰,是台湾国际纪录片双年影展创始策展人,他说,曾见过河濑直美带着婴儿,游走在影展试片之间,一边哄孩子一边饥渴地看电影,完全不愿意错过任何机会,即使对日本人来说,这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河濑直美,日本著名女导演
那种不顾一切的专注,你在她掌镜的画面里,随时能捕捉到
,即便是在说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绝对有本事一直铺陈到让你悸动为止。她拥有得很饱满,不在意流泻点滴给你。
我看了两次《光》,中间刻意相隔了一周。看电影过程,无比专注,甚至忘记自己的感受,就是那种想要钻进屏幕里,直接与之对话的那种融入。散场后,看到光点的维纳斯问我如何,才忽然像被打开已封锁的开关,溃堤了,连自己都感到错愕,非常尴尬。
《光》的特写镜头非常多,几乎占八成,却多得让你不嫌多,每一幕静止的特写都浓郁葱葱,像奈良茂盛疯长的森林,
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每一张脸,写满了故事
。几秒钟的特写,就是一则故事。
《光》电影海报
我有被击败的触电感,河濑果然是金手指啊!自己拿摄影机的导演,就是这样精准得惊人,她非常清楚每个镜头具体呈现的意义,即便是空镜头。
影片中的影片是《光》的主旋律,女主角美佐子是视障语音电影导览员,负责撰写描述画面,让看不见屏幕的视障者,也能用自己的想象力去赏析电影,凝聚另类的奇幻世界,而美佐子的工作,便是
负责描述,却不能介入主观评论,避免阻碍视障者的想象空间
。在语音导览定案前,美佐子每次写出来的稿子,必须经过一批视障语音测试人员同步检验,大家共同讨论沟通,如何让这些描述产生直捣画面隐含的意义。
美佐子甚至带上初稿直接采访了导演,自导自演的创作者,被询问:“您与电影中的主角是否有共通之处?”导演不软不硬地回答:“我们都是老头。”河濑一定经常被问,因为我也经常在她的作品里看见她自己。
导演问美佐子为何结尾写:“他脸上带着活下去的希望。”美佐子不解:“我错了吗?我想在你的作品中找到生之希望,可你有许多含义模糊暧昧的画面。”导演无奈地说:“不是对错的问题。”美佐子焦虑又受伤地看着导演,这是二度创伤,因为她先前已受到视障测试员的批评,此刻,其实是来找导演背书。
“如果他第二天就死了呢?”美佐子错愕,导演又继续说:“别忘了他是老头子啊!有些人想死死不得,有些人想活却不能活。生死这件事,到了我这样的年龄,才慢慢感受到超越生死的模糊暧昧。”啊?美佐子胡涂了:“我就是不想暧昧啊!难道你的电影就不能清楚地给人带来希望?”导演表情更受伤,起身握手:“很高兴认识你。”
用刻意温暖的方式下逐客令,又用明显亢奋的语气说天空下雨了,来逃避这场尴尬
。
其实美佐子并非没有人生经验,她只是太痛,痛得锁起来而忘记去感觉,又或许根本不敢去碰,以免无法承受。
记忆的封锁,是被逐渐全盲的中森先生撕开的。他曾经是摄影大师,失去视线的痛苦,比任何生来视障者,还可怕。逃!谁都想,却避无可避。
他们都是身怀剧痛的人,一眼便能戳中对方的要害。
视障导览测试员,用尽量和缓的语气,来检测美佐子非常努力撰写的语音导览,她仍然受伤了,咬着嘴唇含着泪水。她拼命地努力,鼓胀着勇气,却一戳就破。没有人是恶意的,就像辅导员说的:
“视障者能有语音导览已经很感谢,平时不太愿意表达意见。
”因此这些带着针尖的话语,其实很珍贵,妳可以用来戳伤自己,也可以用之补缀。
失踪的父亲,失忆的母亲,以及她试图捕捉的遗物,在中森先生的痛感里,逐渐打开了真实面貌,记忆里的感觉一一浮现。需要导览的最后一幕,从“脸上带着活下去的希望”变成了“
从他的视线望过去,有光!
”那是带着晚霞的沙滩,红通通地弥漫,你明知无法捕捉,仍想要追逐,这就是光的迷人之处。
这群失去视力的人们,教会了用视力导览的美佐子,描述画面,但不介入主观的评鉴。一位视障妇人问美佐子:“你看完这部电影的感受是什么?能否告诉我们。”这位充满善意又很努力的导览员,一时语塞。妇人又说:“我们看电影最大的享受,不是来自画面,却有想象的乐趣,仿若进入一个奇幻世界,任你悠游。”美佐子闭上眼睛,行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结论是:“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