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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作品里为什么没有女性?”

看理想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24-09-12 13:10

正文

《将来的事》

很久没有看过一本让人感觉清爽的科幻小说了,读完后,像有一股冷冽的风吹向你的脸颊。

《2181序曲》是一本科幻小说集,出版两个月后,获得豆瓣8.8的评分,其中一篇作品获得了2024年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的提名。

在这本书的八个故事里,有的世界洪水已至,人们必须学会如何与随时会将住所淹没的暴雨相处;有的世界中,人类放弃了自己的肉身,决定活在虚拟空间里,过一种无菌般的、无烦恼的生活;也有的世界,神将陨落,祝祷不再有意义,混沌笼罩了人间。

作家顾适的本职工作是城市规划师,她将自己对于世界的想象和思考付诸笔端,写下那些可能会发生的未来,重构神话中的过去。如果要对《2181序曲》做一个提炼性总结,除了那些仿佛近在眼前的未来预言,或许会是,这本书中的每一位主角都是女性,她们有母亲、姐妹、女儿和朋友,正在一起摸索着如何应对充满未知的生活。

但在顾适开始创作的时候,她所写作的故事并不是这样的,直到一位国外的读者问她,“你的作品里为什么没有女性?”

顾适开始认真思索这个问题,改变慢慢出现。《2181序曲》不仅是一本想象力令人心悸的科幻小说,也是一本由女性创作的关于崭新未来的故事集,“当你建构起来非常有效的、有力的叙事的时候,事情就会这样发生”,顾适说。


01.
未来已来

看理想:书里有的故事共享同一个背景,比如《母舰来到大孩子中央》《择城》,人类世界被洪水侵袭,被海水吞没。这与近两年气候异常相连,北方多雨,南方高温。创作的时候,为什么选择将洪水作为未来的毁灭性灾难?

顾适:每一次我们经历气候性灾难,大家都会注意到一些小说某种程度上预测了它。但其实这两篇都是委托创作,是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科学和想象力中心合作,他们申请了一个课题,要找来自世界不同地方的四位作家来基于气候变化进行创作。

他们对我的要求也很清晰,因为我是城市规划师,所以首先是偏向近未来的背景,然后要跟你所在的社区相关。我当时很自然地想到可以写大禹治水的故事,洪水是我们最容易从气候变化里面去找到的一个点。

我在接到这个题目的时候,对气候变化议题还没有特别的感触。但是一旦去尝试关注这个方向的内容,就发现这很有可能是我们这一代人类需要面对的最大灾难。

我之前有一段时间认为最大的灾难可能来自人工智能,后来发现不是的,是气候变化。气候变化实际上切断了所有你跟所处环境的联系。在这样的前提下,或许只有依靠人工智能才有可能扛过灾难。

我们一直在讨论怎样不让气候危机升级,但从科幻的视角来看,这种讨论已经太晚了,因为它必然会升级,之后必然会产生一系列非常严重的气候灾害。当一种可能性有可能发生的时候,在科幻小说里它已经发生了。

《星际穿越》

看理想:这本书中几乎每一篇的未来都与我们当下的现实生活有某种勾连,除了上面提到的气候,还有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的问题,这让它读起来有种“这一切可能真的会发生”的紧迫感。在创作这些故事的时候,你的原动力是对现实的思考吗?

顾适:对,《2181序曲》是我的第二本书,关注的议题跟第一本书《莫比乌斯时空》很不一样,第一本书还有一些比较明显的关于时间循环,或者是某种意义上“更科幻”的讨论。创作的转变或许是与各种委托创作相关的,他们出的题限定了具体的时间,我不得不去关注近未来。

不过,可能与大家想象中相反,对于科幻作家来说,近未来比远未来要难写。比如虫族入侵、毁灭地球,这种事情很容易让大家关注到你的文本,所有读者的注意力都会立刻集中起来。而写近未来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们所处当下已经有了非常大的变化。

之前发生过一件小事,可能我那两天比较倒霉,有人说你应该去查一下老黄历。我突然开始想,在几千年的人类的文明里,我们是通过什么来指导今天的行动?是通过古代圣人说的话?是老黄历里面写的内容?是跟我的八字对应的那个人曾经发生过什么,写了什么?还是上一次星星连成某个形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事情最近可能又要发生,所以我最近就应该怎么做,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正在一个飞机上或者火车上,我发现所有人都在做PPT,PPT实际上就是一种对未来的推演。我们当下是通过规划、通过计划、通过绩效、通过考核,来指导每个人的行动的。当所有人的思维方式变成了一种偏未来式的时候,未来跟现实就已经挂钩了。

我自己是个城市规划师,我们的规划会做到2035年,2035年其实是一些科幻都没有写到的时间点。我们在书写未来的时候,事实上也在书写现实,如果我们没有能力从科幻的视角来切入,那么我们是无法完全表达现实的。

02.
女神们做了所有具体的工作

看理想:你曾在自己的社交媒体里分享,最初是有国外的读者提问“你的作品里为什么没有女性”,才开始思索科幻故事中性别观念的问题。《2181序曲》里,几乎每一篇的主角都是女性,她们成为主体,有女性朋友,有母亲和女儿。改变是如何发生的?

顾适:当时我还反驳了那位读者,我说是有的。但是后来我想了一下,在电影领域,有一个贝克德尔测试,想要通过这个测试,需要电影里有两名女性角色,两名女性发生对话,对话的内容不是男性。

我测了之后发现,我第一本书里能通过的作品少到离谱。我又反过来,看自己的故事有没有两个男性,两个男性有没有发生对话,对话内容是否跟女性相关,结果大概一大半都能通过。我意识到原来这是有问题的。

《异形:夺命舰》

她提出的问题是有价值的,可能因为我运气比较好,比较早听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我先开始转变了。当你有了一定自信之后,才敢拥有这样一种主体性,原来其实是没有这种自信的。我最初看到的都是星球大战同人文,主角是两个男的,科幻作品大部分都是男性作家写的,我们可以列出特别长的一个名单。

但是现在我会发现,也有很多女性科幻大师,她们写的可能比同等名气的男性科幻大师要好。好几次我都很震惊,她写得这么好,为什么会跟他是齐名的呢?不管是发出中国女性的声音还是发出其他国家女性的声音,都非常有必要,我们需要让别人看到中国的女性作家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

看理想:在转变发生的时候会产生自我苛责吗?

顾适:还好。读者的批评是挺狠的,但是我所写下来的是我当时认为好的作品,我拿出了我当时最好的态度来进行创作,这就足够了。在每一个阶段有不同的刻度,是很美妙的事情。出版第一本书的时候,我34岁,现在第二本,我38岁,在这个年龄段依然有非常明显的作为一个人的思想变化,说明我在成长。

很多我特别喜欢的女性大师,像厄休拉·勒古恩,她早期和中期的作品完全不一样,她所处的时代也在变化。我上次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证言》,读到最后整个人在家里暴哭。因为这本书是她80岁写的,一个作家在80岁还写得这么好,依然有如此完美的结构,如此令人震撼的思想,写作把她的整个职业生涯都拉长了。

我原本觉得一生都不可能达到我想要写到的程度,但现在突然发现,我还有40年可以努力。说不定到了75岁的时候,我可以写出一篇自己满意的作品。

《降临》

看理想:拿《弑神记》这篇来举例,它的变化很明显。你在这篇作品里重新书写了神话,《山海经》里太阳神羲和与月亮神常羲都是东方天帝帝俊的妻子,但在《弑神记》里,她们变成了同一个人——羲和——ta才是天帝。并且,在这篇故事里,神被设定为性别流动的,最重要的责任是孕育。为什么做出了这些改变?

顾适:这是一个很自然的中国式写法,有很多论文在论证太阳神羲和与月亮神常羲是同一个人。而且,羲和的原身是凤凰,凤凰本身就是凤和凰,是一雌一雄的,观音菩萨也有不同的形态,有男有女。这在神话和妖怪系统里很天然。

强调“性别流动”可能有点像排雷。试读的时候,有老师说性别一转,代入不了,会从整个故事跳出来。但我觉得还行,就这么写吧。

至于孕育为什么重要,你看《山海经》里有无数个“生”字。我在文献里找了半天,帝俊这么重要的神,只干了一件事,就是生。而且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女神生的女儿是有名字的,这些名字是对应着故事的;而写帝俊生孩子都是要好几代,他的后代才能链接到具体的人和事件。可能因为他的生育力很强,所以他很著名,大家都去找他生。也可能是后世的人想要把自己的祖先定位为一个名人。

看理想:我在《古山海经图说》里看到,羲和与帝俊生了十个太阳,常羲与帝俊生了十二个月亮。但是在《弑神记》里,帝俊只是普通人类,并且生活在母系社会。

顾适:是这样的,帝俊跟羲和与常羲生育之后的事情,都是常羲与羲和干的,羲和要给太阳洗澡,常羲要给月亮洗澡,羲和还要给太阳驾车,羲和好像还制定了历法。这些具体的活儿,其实都是女性在做。

《妖猫传》

父权社会改写了古代的故事,它把一个看起来更强的人搁在上面,但没有办法改变事实,这个事实就是女神们做了所有具体而又重要的工作。

《弑神记》的前面部分我写得很快,但是写到帝俊那个角色,用了两个月,因为人的社会很难写,并且我发现我自己读过的故事里,没有一篇小说比较合理地展现过母系社会的逻辑,我也没有找到相关的学术论文。

我当时很震惊,为什么我们的神话里有这么多非常清晰明确、毋庸置疑的母系社会的痕迹,但是近几十年的学术论文里没有相关讨论?当然有可能是因为已经研究过了,不需要再研究了,但是我想要找的很多细节都没有人研究过,很奇怪。那么,只能自己来建构一个相对来说合理的母系社会。

03.
不在于对抗,在于建造

看理想:女性视角下的科幻小说很不同的一点是,她们会打破旧的结构,用文字探索破局的方法,虽然征途阻挠重重,可她们能够创想出不同以往的未来,《2181序曲》也是如此。对你来说,创想一个新的解法困难吗?如何才能创作出一个有希望的未来?

顾适: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女性可能会因为她所处的处境,优先考虑到弱者。我印象里有几位老师曾经讨论过几个人被围困孤岛,要不要吃掉其中一个女性之类的事情。而女性想到的肯定是,我就是那个女的,我只能看看有没有工具可以离开孤岛。我们只能先破掉整个大局,因为所有人都被拯救了,你自己才能获救。

这是一个很自然就能代入的问题。我不想被吃掉,怎么办?必须跳出叙事框架本身,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我们已经有很多对抗性的创作了,但还缺少建构性的创作,如果这个世界上女性占了非常重要的地位,那么它是什么样子的?女性应该做哪些工作?负担起哪些责任,拥有哪些权利,如何让世界变得更好?

当你建构起来非常有效的、有力的叙事的时候,事情就会这样发生。 

看理想:虚拟与真实,虚无与意义,也是贯穿整本书的主题之一。在现实愈发充满不安与冲突的情况下,似乎借助技术搭建的虚拟世界才是舒适的未来,但在虚拟世界里,人的存在失去了意义。你会认为自己的视角是悲观的吗?

顾适:我对技术的发展是有一点点不乐观的,但是我对人还是充满信心的。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当我们去关注科技发展的时候,会看到一个非常可怕的事情,技术正在逐渐地取代人,虽然每一次技术革命的时候,我们都会感受到相似的恐惧。

《降临》 

很多科技概念里都有“无人”,除了无人机不可怕,因为我们本身不会飞,其他都很可怕,无人驾驶、无人超市……反正我看到“无人”的时候,整个人要抖一下,人去哪里了?现在很多人拼尽全力地奔跑,依然没有办法追上未来。大家跑得那么努力,但是技术一定比你快。

在这点上我不是特别的乐观。通过科幻,我想要表达对未来可能的场景预警,我们都要做好准备。接下来可能会出现一些任务平台,这些任务是一些细碎的、小的,人失去了本身的价值属性,只剩下了工作属性,只能消耗自己的时间,换取一些基本的钱财。这是现在整个技术语境下给人的生存空间,它已经不再给你留下进行自我叙事的空间和构建意义的空间。

但是我依然对人还是有信心的。人类这种生物,最后还是能够活下来的,能够找到一种方式和新时代的新技术共存。过去这种大规模的失业和人失去意义,发生过很多次了。

我们不能要求科幻担负起预测未来的责任,但是科幻可以去展示一些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究竟是不是大家想要选择的呢?从现在起在技术方向上做出一点调整的可能,一点对它的限制,给人类预留一些空间,我们或许可以走到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去。

04.
登上山顶

看理想:你的故事里有很多“莫比乌斯环”式的创作,故事成为循环,主人公是自己以为拥有独立意志的个体,也同样是更大范围内的npc。好像一切曾经坚固的部分都被打碎了。那么,在这样的虚无世界当中,什么是真实的?如何辨别真实?

顾适:我觉得没有特别大的必要去辨别真实。今年我去意大利参加了一个写作活动,所有的作家都被放到一个农场里,有太阳,有狗,有游泳池,早中晚饭把你喂饱,你在那儿写作就可以。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回到了当下。

讨论真实与虚构,可能不一定是个有效的讨论,因为你永远可以在虚无上找到更虚无的东西,你也可以在真实之下找到更真实的东西,它像一个克莱因瓶,你可以在里面转来转去,没有穷尽。

所以,把当下的事情做好,不管你的启发来自哪里,最终的事情都是把今天这一天要做的事情做好,同时,你知道自己还有一个方向,就可以了。有些时候,原谅自己今天什么都没做,也很重要。

《将来的事》

看理想:我也看到你曾在个人社交媒体分享,科幻小说的设定几乎已经被穷尽了,再写出新的内容是很难的事。这会影响你的创作吗?你如何看待科幻中的新视角?

顾适:大概在2016年左右会影响。后来,我看特德·姜的作品得到了很大的启发,他有一篇小说叫《软件体的生命周期》,我特别喜欢那篇作品,原来有一种科幻的写法是不在于你的点子有多新,而在于你的点子的完成度有多高。

我自己的实践就是《<2181>序曲再版导言》,冬眠是一个太常见的点子了,但是冬眠的完成度恰恰是不够的,如果你能够在一个别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把一个点子写得非常到位,永远都可以有创新。

科幻最棒的地方就在于它是用来打破边界的,所以它不太可能被穷尽,你会很兴奋,原来还有很多可能性,每一代的作者都可以有自己的创新。

看理想:你会给自己什么奖励吗?比如说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之后。

顾适:写作本身就是奖励。写作的痛苦是前面那一大部分,因为没有找到方向的时候,整个人都在自我怀疑是不是要完蛋了,江郎才尽了,这辈子也不可能达到自己的目标了。但是在完成的那一瞬间,你会特别快乐,那一整天,哪怕是在赶公交车快走几步,都一样会昂首挺胸,很得意,尾巴都翘着。

我有一种迷之自信,每写完一篇都认为是自己最好的作品。可能过几年回看,会看出很多问题,但是我也不会进行修改,因为我已经变了,我改不了当时写的作品。那就是我的生命年轮。

还是要找到写作让你快乐的点,那个点真的挺难到达的,可能三年、五年,你在山脚下已经迷路了很久,怎么都没有办法再往上一步,但突然回头,原来它就在那里啊。
 
这个状态特别好玩,就像攀岩,前面你一直在手疼脚疼,终于登顶的瞬间,会超级无敌快乐。虽然你上去之后还得下来,人不能一直在悬崖顶上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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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写:汁儿

策划:看理想新媒体部

封面图:《将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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