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闻记者 李延兵 发自山东莒县
7月28日凌晨5时许，叶婷和母亲从屋里出来坐在沙发上，从外地赶回来的大伯哥张宇点了一支烟，婆婆躺在五个孩子玩过的泡沫垫上，四个人一言不发。
叶婷站起来，拿出前几天为孩子刚买的新裤子，她重复做一个动作，展开，再叠好，再重新放回。
叶婷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10多年来，她的生活很简单，几乎每天都是抱着孩子过日子。洗衣，喂饭，丈夫张茂全种地和开车赚钱养家，她觉得这样的小日子很幸福。
噩耗来得太突然。7月23日晚，山东日照市莒县峤山镇大陈家沟村，31岁的村民张茂全驾面包车坠入峤山水库，张茂全和他同车的5个未成年子女全部溺亡。莒县公安局工作人员称，经过山东省公安厅、日照市公安局、莒县公安局三级专家审定分析，排除了交通意外事故，张茂全有厌世情绪流露，初步认定，系因家庭矛盾等原因自杀。
案发现场。 微博@北京青年报 图
“有生儿子情结”
7月27日，莒县峤山镇大陈家沟村的家里，叶婷右手打点滴，左手拿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她指着照片里最小的孩子说，那是她第五个孩子，也是唯一的男孩，才两岁半。这张有7口人的全家福，是今年过年拍的。墙上，叶婷和丈夫张茂全的结婚照，很多来过家里的人，都说二人有夫妻相。
除了墙上的结婚照，墙壁上的几张奖状同样让叶婷感觉很骄傲。“这都是女儿的奖状，大女儿11岁，学习成绩非常好，还获得过三好学生和学习标兵。”
叶婷很怀念以前的日子。她说，家务全是丈夫一个人操持，他还种地，开车挣钱养家。如今，丈夫不在了，孩子也没了，家里连拿个主意的人都没有。
叶婷和张茂全是在青岛打工认识的，两人同岁。夫妻俩在青岛先后生下3个孩子后，才回老家登记结婚。这以后，一家人一直生活在村里，因为张茂全有“生儿子”情节，叶婷前后共生了五个孩子。
“我如果不爱他，为什么会给他生5个孩子，农村人有这个情结，家里想要个儿子，我就给他生。”叶婷哭泣，10多年的情感，就这么一下子碎了。
叶婷告诉澎湃新闻，虽然有五个孩子，但并没有影响她们一家七口人的生活，家里什么都不缺，丈夫张茂全还经常安慰她，放心吧，日子会越来越好。
“不止一次要妻子改嫁”
叶婷说，她想不明白的是，丈夫为什么会带着孩子一起自杀。
去年10月，张茂全分期贷款21万买了一辆二手的集装箱货车，专门给物流公司跑运输，跑长途有时候需要六七天，短途也要三四天，因此，一回到家就说很疲惫，不怎么说话，大多时候倒头就睡觉了。
除货车外，张茂全还有辆家用的面包车。7月21日下午，因为货车超载被扣了，还被扣6分，张茂全托人想办法能把车开出来继续干活，结果没办成，回到家里，他告诉妻子叶婷，开不了车就打算把车卖掉，再干点其他活。
叶婷回忆，从去年10月开货车开始，张茂全一个月需要还车贷1万元，加上车险和加油费用，基本上拿不回什么钱。
“以前从来没有被查过车，这次不知道为什么被查扣了。”叶婷说，如果车子不超载，赚不了钱，也还不了车贷。有关张茂全货车因超载被扣的说法，澎湃新闻在莒县县委宣传部工作人员及警方处得到了证实。
此前，北京青年报报道，大陈家沟村村民称，张茂全载着5个孩子冲入水库自杀，疑因家庭压力大造成，事发前疑似张茂全的朋友圈显示，“最近怎么老是事事不顺心”，在事发当日，他还发过一张疑似在水库附近拍下的照片，并附文称“天不容我啊”。同时，张茂全在开车坠入水库前，还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劝她找个好人嫁了。
莒县公安局工作人员7月28日对澎湃新闻称，张茂全在开车坠入水库前，给妻子发了一条短信，意思是劝她找个好人嫁了。该工作人员还展示了事发前张茂全一条“最近怎么老是事事不顺心”的朋友圈。妻子叶婷和侄子张超均还表示，事发当日张茂全还发过一张在水库附近拍下照片后附文“天不容我啊”的朋友圈，不过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张茂全发发牢骚。
对此，叶婷告诉澎湃新闻，以前夫妻两人发生争吵时，张茂全也说过“找个人嫁了吧”这样的气话，在事发前几天，两人拌过一次嘴。两人在吵架时，有时候还会在微信里谈到“离婚”后孩子怎么抚养的想法。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农村夫妻吵架后说的一些气话。
叶婷说，丈夫会做很多事情，不会因为车子被扣就有压力，“他对家里很好，几乎不会让家人担心。”
“他性子急，想多赚钱还贷”
“弟弟出事那天晚上，我接了8单外卖，家里人打电话说弟弟出车祸了。”张茂全的哥哥张宇告诉澎湃新闻，他长期住在青岛送外卖，工作比较忙，平时没时间回家，母亲一直是弟弟张茂全一家照顾的。
张宇介绍，弟弟很能干，对老人和孩子都很好，很实在，就是不大爱说话。张宇也想不通为弟弟为何要带着孩子自杀，“我不敢相信，他会自杀”。
张茂全的侄子张超告诉澎湃新闻，在他看来，二叔是一个性格温和、待人友善、勤劳能干的人，二婶也很朴实，通情达理，家里婆媳关系也很好。
针对聊天记录里劝说二婶改嫁，微信朋友圈发布“天不容我”的说法，张超认为：“这只是发牢骚，谁都会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张超说，在大陈家沟村，很多家庭都是三个孩子，大部分人家都想生男孩，农村里孩子，给个馒头就吃饱，也不讲究什么生活质量，攒钱过好日子就不错了，不会考虑将来有什么保障。
在村民张文眼里，张茂全为人很好，工作上，性子比较急，喜欢多干活。在他看来，张茂全因为孩子多，是想多赚钱还车贷，赚钱养家。
张文说，张茂全经常给他提及，媳妇给他生了五个孩子不容易，想多赚钱给媳妇买些好衣服。
张文回忆，7月21日下午，张茂全还想去日照市多拉一趟活，结果在半路因超载被扣，最后被扣了6分，还要交罚款。事发当天下午，张茂全还和张文聊起过关于如何处理车子的事情。
“他有五个孩子，孩子要上学，上幼儿园，应该有点压力，车子被扣了，就干不了活，还得搭上保险，还不上车贷。”张文说，开货车，要是不好好干，往往赚不到什么钱，张茂全就是想多干活多赚钱养家。
出事前要给母亲装空调
叶婷回忆，出事当天，丈夫张茂全一早就离开了，中午1点左右才回来，当时，她正在屋里给儿子喂奶。
午饭后，丈夫张茂全提出要给婆婆装空调，说明天就很热了。随后，他给空调师傅打电话，并留给叶婷3000块钱后躺在沙发上睡觉，大女儿在屋外看电视，其他孩子在屋内玩耍，叶婷搂着儿子在屋里睡觉。
叶婷告诉澎湃新闻，张茂全告诉她，一大早找人帮忙解决货车被扣的事情，结果没有办成，扣完分，有可能一年半载再也开不了车。
叶婷回忆，当天下午4点左右，张茂全跟孩子们说，要带他们出去玩，大女儿问去哪里，他说，带你们去一个开心的地方，去了就知道了。
叶婷说，因为丈夫要带着孩子出去玩，想着不会走太远，她没有问去哪里，丈夫也没跟她说去峤山水库。她特地叮嘱丈夫给儿子带上纸尿裤，还灌了半瓶奶给儿子，没想到，这竟然是最后一面。
当天下午，叶婷找不到丈夫，随后，她看到他发来的信息：“找个好人嫁了吧”。叶婷随即回复“茂全你回来”，可是没有回应。再后来，叶婷听到了村民前来告诉婆婆，张茂全的车子掉水库里了。
警方：生前有厌世情绪
7月28日，莒县公安局工作人员告诉澎湃新闻，事发当天上午，叶婷和妯娌发生过争吵和推搡，下午，张茂全带着孩子离开，直到下午5点左右，叶婷找不到丈夫，还发现他把钱包也放在了家里，打电话给丈夫，一直无人接听，于是报警寻找。
上述工作人员介绍，当日晚上7点30分左右，叶婷终于打通了丈夫的电话。没想到，张茂全说：“你不用管了”，之后，叶婷就收到他发的一条短信“找个好人嫁了吧”。
据事后警方调查，张茂全在事发当天三次去过峤山水库，上午步行去过一次，下午开车去过两次，其中一次是单独过去的。警方通过调取视频监控和走访判断，张茂全开车坠入水库属个人行为。
是何种原因导致张茂全作出这一极端行为？警方称，在张茂全和妻子叶婷的聊天记录里，谈及到孩子的抚养问题，同时表露过孩子留给“继父”会不会被欺负的情绪，经过省市县公安机关三级专家分析，张茂全生前有厌世情绪，排除交通意外事故，初步认定系家庭矛盾等原因自杀。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除张茂全外，其他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本期编辑 郦晓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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