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科技大学湖畔的书院
撰文 | 邓巍巍(南方科技大学力学与航空航天工程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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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双城记》开场白的经典在于它捕捉的两面性在任何迅速发展变革的时期都适用。它可以来描述法国大革命,可以形容互联网时代,甚至可以概括大学生涯。而互联网时代的大学生涯更是良机和危机共同四伏的时期。互联网给高等教育带来诸多便利的同时也带来变革的压力,但我从不担心在线教育会取代真正的大学,因为大学远远不是录播一些公开课视频那么简单。大学(以及党校和商学院)最大的附加值是使人有机会和一群有才华有梦想的同龄人用人生中信仰与怀疑并存的几年去建立深度联系。也有父母把选择大学上升到给孩子选dating pool(找对象的池子)的高度。这两种想法本质是一致的:我们看中的不是大学的围墙和建筑,而是大学里的同伴和老师。
不论一个人的朋友圈名单有多长,普通人能够维持的真实朋友圈最多也就一两百人。这里“真实”是指能叫出名字、有深入了解、有过高质量的互动,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不会觉得突兀。下面这组数据可以做为佐证:天下英雄好汉无数,梁山聚义厅里只有108人;中国十多亿人口,开起中央委员会只有205人;美国三亿人口,参议院只有100人。根据所谓的六度分隔(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也就是任何一个人可以通过至多六个人认识世界上所有人),把六十亿人口开六次方,那就是平均每人认识135人。也就是说,人际关系的重点在于质量而非数量,因为数量在一两百的时候就趋近饱和。(有趣的是,《海归记》在朋友圈的活跃读者大约100人,你若读到这里就说明你相当于是我的中委、参议员)。
所以,大约是因为强调人际关系的深层互动,美国私立名校都无一例外地推崇小班上课和高师生比。如果只算本科生,几所顶级名校的师生比都相当高:普林斯顿一比五,耶鲁一比六,哈佛一比七。在同样的指导思想下,剑桥、牛津和耶鲁甚至实行residential college制度(住宿学院制,简称书院)。比如耶鲁把五千多本科生分成十二个书院,配备由大牌教授直接参与的支持体系,包括院长(Master)、学监(Dean)、驻院学者和研究生Fellow。每所学院都会举办自己的特色活动和院长下午茶(Master’s Tea)。这样每个书院的同一个年级就只有一百多人,四年下来完全可以做到相互熟识知根知底。有朝一日,若某个同学要做一票事情,小至创业大至组阁,想搭班底之时脑海中已然有了自己的人才库。
南科大规划的是八百教授和四千本科生,师生比完全是朝常青藤看齐。创校校长朱清时把书院制作为全面教育的核心组成部分,现在设有致仁、树仁、致诚、树德、致新、树礼六个书院。各书院以学生公寓为核心,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活动和社团。书院为每位学生分配一位教授为导师,为大学学习生活提供咨询意见。根据官网,书院“致力于促进学生在认知、情感、社会性等方面的多维度成长”,“营造一个关系密切、互动交流的师生社区”。这些理念我都极为认同,而且对南科大书院的真实状态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天晚上,暮色四合凉风习习,我晚饭吃撑了于是在南科大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散步。手中没有地图,从专家公寓出来就顺着校河逆时针溜达。河那边影影绰绰是一片荔枝林,想到中午在食堂里刚品尝过南山的荔枝。走了不久,水域开阔起来成为一个湖,湖心有个半岛,上面错落有致分布着九座别墅。这是给院士住的,名叫九华精舍。“精舍”最初是指儒家讲学的学社,后来也指出家人修炼的场所,现在精舍多指都市人追求人生真谛而求学的地方。
与九华精舍隔湖相邻的是学生公寓,那几座楼的外墙配色与院士楼几乎一样。我离本科住校生活已近二十年,很好奇现在的学生们晚上在做什么,于是过了桥去一探究竟。来到的第一座公寓映入眼帘的是半埋入的底层,窗户与外地面平齐,里面是座位充足的自习室,三三两两的学生拿着笔记本电脑,但绝不是玩游戏,而是以此为工具查资料或看课件。旁边一座公寓底层则摆着好几张台球桌和乒乓球桌,也只有五六个学生在玩,球桌的闲置率很高。下一栋公寓的一楼很大一个房间里屋顶吊着几个飞机模型,架子上摆着若干3D打印机和其他常用的创客利器。果然,门上匾额写着“创客车间”。
除了做为学生公寓的几座高层,紧挨湖畔还有几座低矮的建筑,几乎四面全是窗户,里面灯光映出来在夜里像几个发亮的水晶盒子。这些湖景屋想必是书院的活动室了。有一个活动室里在举行一场讲座,看题目是和培养领导力相关的。第二个活动室里是在上现代舞课,台上一个很帅气的男生在左手右手分解示范一个慢动作;下面十几个学生,男女各占一半,很专注地跟着模仿重播。稍后节奏感超强的音乐响起,台上台下一起开始青春的舞动。在下一个活动室门口看到一个长发长裙女生正在俯身调整古筝的琴弦。从门往里望去,里面十几个学生在分别摆弄二胡琵琶笛子笙箫各种民族乐器。这应该是南科大著名的民乐团吧。正当我离开时排练开始了,第一次近距离听到现场民乐演奏,一时间真是鼓乐“轰”鸣,颇为震撼。
我继续散步,身后的民乐越来越远也越悠扬。我禁不住经常回过头来看那几个闪亮的水晶盒子。想起自己大学时代,竟有种莫名的心痛。那时自己在教室和图书馆间机械穿梭像一部按编好程序运行的学习机器,那种压抑和单调让记忆中的多数画面都是灰的暗的,以至于很少去主动回忆。我好羡慕现在的他们,羡慕他们可以被零距离的美好事物熏陶照亮:在宿舍楼下就可以选择打台球或上自习,在桥上就可以和院士和校长点头致意,在湖畔就可以起舞或抚琴。可以想象,如果自己也在这里度过大学生涯,记忆一定会像水晶盒子那般明亮。
►南科大所在的深圳南山区十年房价走势
当然不是。
前些日子朋友圈被一篇“房子不是最重要的,爱才是!”刷屏(作者微信公众号《小万工》)。2008年毕业于清华建筑系的小万工在北京打拼近十年,负责设计操作多个楼盘,而今年携北大物理系毕业的老公和两个小娃返回武汉。文中充满了积极向上的正能量和对生活对家人的热爱。但很多清华毕业生在北京买不起学区房而撤离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清华本科买不起一线城市学区房,那么清华本硕加耶鲁博士呢?答案是:更-加-买-不-起!原因很简单:国内飞速发展和房价飙升的那黄金几年我们都用来去读书了。一位扎根上海的同学直言不讳说我在国外期间错过了房地产红利。现在祖国强大了,一线城市的房子可贵了,远超美国中产阶级可以负担的水平。在美国,房子虽然是像积木加石灰板搭起来的,但是真心实惠啊。我们曾经居呆过五年的奥兰多也算是宜居的百万人口级的城市,有迪斯尼乐园、海洋公园和曾经辉煌过的NBA魔术队。当时买的是典型的四居室,两百平米使用面积,独栋前后院带双车库游泳池,步行距离到很好的小学。总价?不到两百万人民币,折合一万一平。再看深圳,其房价已处在厚积薄发的“发”的阶段:2010至2014年深圳商品房均价徘徊在两万一平,2015年突然翻倍到四万多,2016年均价到五万四,而南科大周围要八九万一平了。这个价格不见得是泡沫,因为年轻、高收入人口源源不断涌入的刚需。深圳面积不到弗吉尼亚的百分之二,人口却是弗吉尼亚的两倍。加上深圳靠海且多山,土地供给非常有限,而需求又十分旺盛。比如今年年初北边雾霾严重的时候,不少在北京的朋友在寻思腾挪置换到深圳去。有能力置换的必然是财力雄厚的,这使供求关系更加紧张而给房价推波助澜。所以,幻想房价回落是无望的;而以教授的工资,想在深圳维持在国外的居住水平也是同样无望。南科大的老师几乎是清一色海归,恐怕也都和我一样错过了这黄金十年,买不起外面的房子,那大家住的问题怎么解决?
目前的答案是校园东边的六栋十多层高的教师公寓。公寓有两居室和三居室的选择。两居是一百平米的样子,月租金不到两千人民币。教师公寓是名副其实的拎包入住,里面基本家具电器和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大到空调冰箱洗衣机智能电视,小到锅碗瓢盆牙刷牙膏被褥拖鞋。水电网也都是包括的,只有大约煤气需要自己开通。而多数老师选择根本不开煤气,整年炊烟不举,因为楼下就是教工食堂。食堂一日三餐都是自助,早饭十块,午饭和晚饭二十五。有两点原因让我很信赖教工食堂:首先,饭点儿结束时,食堂师傅们自己也吃和我们一样的饭菜;另外,陈校经常在食堂就餐,本身是对食堂工作的最有效监督。这六栋教师公寓楼围成一个天井,正中心就是南科大幼儿园,有小型的塑胶跑道滑梯秋千甚至外教。对于孩子还小的老师这简直就是大写的方便:每天带娃到楼下食堂吃饭,吃完抹嘴送娃上幼儿园,走五分钟就上班,丝毫没有通勤之苦。
南科大提供的虽不是锦衣玉食,但完全可以保证衣食无忧。更奢华的物质带来的边界效益已经微乎其微,导致初次惊艳之后很快麻木乃至视而不见;而其高昂的维护成本甚至让人怀疑是否值得。对此我深有感悟:我们在美国十多年来先后买了四次房子,面积从小到大又变小,从联排到独栋又回归到联排,为的就是不想再操心院子的杂草和泳池的绿藻。人到中年,慢慢地发现,好多东西都可以比房子重要,而且重要程度与是否曾经拥有过有很大关系。Been there, done that(去过,ZUO过)的就没有原来重要。做为有文青情怀的理科生,文青那部分让我们看到是没有产权的公寓之外的诗与远方;理工那部分让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静止的状态,而是其一阶和二阶可导性,以及导出的速度、加速度、以及加速度带来的推背感。
至于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个问题见仁见智。我也思考了很久,自己得出的答案是:家。家和房子可以重叠,也可以完全是两回事。家的含义要宽广得多,能在其中获得温暖、慰藉、宁静、安全的地方就可以是家。只要爱人在一丈之内,茅草屋也可以是家;对爱旅游的人来说,四海都可以是家;对热衷事业的人,单位就是家。小万工文中很触动我的是一段话是她指出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里“从来没有承诺我们有TOP级的物质生活,更多地是让我们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不失德,都不丧志。”拆迁和彩票可以造就一夜暴富的新贵,而只有用心读许多年书才可能形成她文中体现的贵族般不凡的见识与自华的气度。校训的教诲正是让我们努力去做君子,做精神的贵族,去寻找和建设精神的家园。
南科大这六栋公寓很可能是世界上教授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在80米乘120米的范围内住着近300名教授。早中晚老师们都聚在食堂,人气旺得很。大家经历相近背景相近,又每个人都擅长不同的兵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往来无白丁。我脑洞一开甚至联想到:多年前西南联大在战乱之中诞生,在颠沛流离的逃亡中还大师辈出,跟当时许多才华横溢的人被迫聚居在一起朝夕相处交谈切磋想必也有某种关系。所以,深圳房子贵到买不起的程度也好,直接断了置业的念性,客观上把一群买不起学区房的教授们牢牢圈在一起,是促进思维碰撞产生火花的捷径,是一起构筑精神家园的良机。
2016年8月初,我结束了在国内的暑假兼职,回到在弗吉尼亚州居住的小镇。这个小镇人口不到五千,镇中心只是一个有4-way stop sign的十字路口。有一条铁路横穿小镇,可是上面内燃机车牵引的火车跑得慢悠悠的,感觉还没我百米冲刺来得快,跟中国子弹飞一般的高铁更加不可同日而语。与暑假在国内热闹的奔波截然不同,眼前的生活骤然平静下来,今年从夏到秋感觉过得尤其慢。日历缓缓翻到了11月4日,收到南科大邮件通知:我通过了青千函评,两周后到南科大参加校内组织的预答辩演练。
这个预答辩是日臻成熟的青千引进工作中的一环。青千越来越受到各高校重视,其原因很多,南京工业大学校长黄维院士对此做过精辟的分析。他认为青千“入选者年龄分布合理、学缘结构良好、阅历丰富多元、科研潜力巨大,是一流师资队伍的生力军”。从年龄来讲,三十到四十通常是学者创造力最旺盛的时期,也是青千的目标年龄;学缘大致可以理解为学术血统或血缘,英文对应的是pedigree。青千要求海外三年以上经历,国内毕业的博士做得再好也必须外放,这使得学缘多样避免近亲繁殖。据教育部统计,中国将在2018年之前从最大的人才流出国转为人才回流国。加上青千是双向选择的结果,有市场机制的特性,而且传统名校编制迅速趋于饱和,这给许多非985和非211(“双非”)高校带来了逆袭的机遇。所以,黄维院士主张“高校应当抓住高层次人才回流机遇,主动作为“。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主动作为的高校比如中科大、华中科大、南科大都相继摸索出了青千引进的工作套路。如果还用学术江湖的说法,这个套路就像比武招亲。这些高校在三月份甚至前一年的十二月份就开始摆擂台,先召开一个青年学者论坛,学校提供盘缠请各方青年才俊来自己学校看看,集中做学术报告展示功夫,学校从中预筛选中意的女婿们。经过这个相亲见面会互相看对眼儿的就先订婚(签意向性协议),依托学校在六月底七月初向岳父老泰山(中组部)提交青千申请。中组部委托江湖中已经成名立万的高手对申请的本子进行函评,函评通过的准女婿通常要在依托学校接受礼仪培训(预答辩),保证在进京见公婆(正式答辩)时不怯场不超时。公婆首肯之后会张榜天下(公示),没有异议之后有彩礼送上:个人补助50万和启动经费200到300万。这些钱往往不及地方配套给的多,但这是由中央财政直接支持,像是全国人民凑份子给的,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鞭策。
根据通知要求,“申请人以PPT形式进行现场汇报,汇报时长15分钟,回答问题10分钟。汇报重点内容包括:① 教育及科研工作经历;② 主要学术成绩或技术创新成果;③ 全职回国工作设想;④ 用人单位支持保障开展科研情况”。以我行走江湖这些年参加各种武林大会的经验,45分钟的正常job talk和3分钟的sound bite都比15分钟好做。45分钟的篇幅可以从容地起承转合讲故事;3分钟则像个广告,主要目的是引起兴趣而不是讲清楚问题,内容可以炫可以装可以煽可以讲情怀。最难的是15分钟:讲故事呢不好讲深讲透,炫技呢时间又太长容易审美疲劳甚至露出破绽。材料的取舍本身已经不易,再把要求的四条讲清楚更加困难。
况且,我给自己提了更高的要求。不止一个同事说我申青千over qualify了,可越是这样就越要over prepare, over deliver。由于自己终身教授的身份,必须在宽广度、成熟度、全局性、前瞻性显示出与博后的区别。答辩不能局限于若干独立问题的孤芳自赏,更重要的是要让评委相信我可以迅速独树一帜建立根据地,把一个专长的学科领域做到国内领先世界前沿。我最后思考的结果是打出”精准雾化“的鲜明旗帜,用这个概念来统领过去、现在和将来的研究。大致逻辑轨迹是这样:国计民生(从制药到杀虫)对精准雾化有强烈需求,而我所练的泰勒锥是精准雾化的神器,修炼多年有独门心法,也解锁了许多招式变化,可以帮助解决国计民生的若干关键问题。PPT初稿经自己批阅两周增删十次,系内反馈再修改两次。我为每张PPT都写了中文脚本,微调几次定稿后朗诵录音,有空就听。22张一共3500字,语速300字每分钟,加上视频,14分钟结束,误差不超过30秒。可以说自己对每个字每个停顿都了然于胸。不禁想起了那首《飘洋过海来看你》,真可谓是“为了这次相聚,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在进京答辩前夜,陈校设宴给十八位南科大准女婿动员壮行。陈校微笑举杯,如炬的目光从他眼镜上缘投射出来环视大家,鼓励我们答辩时表现出朝气,自信,意气风发,让评委看到青春,未来和希望。
2016年11月20日,星期日。早八点,一辆中巴车停在南方科技大学专家公寓门口,十几个青千候选人鱼贯上车。带队的是人力资源部的龙老师,她看起来很像一个小学班主任,拿着名单清点人数,确认没有失散的孩子之后出发前往机场去北京参加答辩。虽然大家以前基本互不相识,但毕竟还是中组部眼中的“青年”,所以也很快熟络起来,还有人拿出零食饮料分享。一时间中巴车里人声鼎沸,颇有去郊游的气氛。
三个小时的飞机把我们从有蓝天白云的温暖深圳带到了雾霾压城的寒冷北京。入住的酒店名字很气派,叫做万世名流。我第二天答辩,呆在房间里心情莫名的烦躁。我认定这是孤独感在作怪,于是打电话给在北京的阿萌说你能过来陪陪我吗?
阿萌是我高中同班同学。我和阿萌一起做过许多可以称为浪漫的事。高中时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阿萌总要蹭我的自行车(现在大家都管这叫单车了),后座上的阿萌手永远抓着我的腰。高一时我做语文课代表,每星期全班的周记都要交到我这儿来。我会先找到阿萌的,欣赏那一手娟秀小字。我和阿萌甚至在同一张床上并排和衣而卧多次,要么是一人一个耳塞静静听歌,要么是相视而笑讨论学校春晚一起演节目的细节。此时担心我人身安全捏一把汗的读者请放心啦,阿萌是个如假包换的爷们,只是声音比较细、字体比较清秀、话比较多、不会骑单车而已。
阿萌大学去了同济,常有书信往来,寄来的信封上的校徽怎么看都像三个豆芽菜一样的小人儿在划船。他本科学的是给排水专业,研究生考到清华环境系,又在一起度过了两年时光。跟阿萌在一起很轻松,因为他自己是话痨,多数时候主要听他眉飞色舞地讲就可以了。他的存在是我小而确定的幸福:高中或大学郁闷的时候找阿萌排解,他总是随叫随到,而且几句话之后就变成听他吐槽而忘记了自己的不快。现在阿萌定居在北京西南角,而万世名流在东北角。他接了我的电话二话不说就横穿京城赶过来了。过了这么多年,阿萌还是我的那个小确幸。
和阿萌在酒店餐厅坐下时才意识到,两人恐怕有十年没有聚在一起吃饭了。他刚生了老二,声称是计划外的(但有某位犀利的同学评论道:只要没有打掉,都是计划内)。阿萌言谈举止间那颗曾经骚动的心显得安静了许多。提起新添的千金,他那满脸的笑容、温柔、和幸福让我感觉熟悉又新鲜。由于阿萌的专业,我们还谈到了雾霾和环境。他告诉我,中国对环境的治理有切实的决心和人事布局,例证是他读研时候的环境系主任被不同寻常地擢升为清华校长和环保部部长。我对雾霾治理和控制气候变暖这些宏观环境问题也很感兴趣,因为自己有些近乎科幻的想法。比如,也许可以用无人机带着成百上千个泰勒锥释放带电量很高的成核种子(nucleation seeds)去捕捉雾霾颗粒进行雪崩式反应,成为污水雨沉降。另外,还可能用很多泰勒锥在大洋高空形成无数盐颗粒组成明亮的人工白云(叫做“云层增亮”或者marine cloud brightening),这样可以反射太阳光减少地球吸热。九点多和阿萌告别,天空中已经飘起了北京2016年冬天第一场雪。
11月21日早上8点,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醒来。对着镜子,穿上西装,皮鞋擦亮。男人的西装很像女人的高跟鞋:穿上的感觉并不怎么舒服,却是改善外形最有效的神器;这个矛盾也在宣示着对某个场合或某个人的重视。我是不懂西装的,但只需听行家的意见就好。读博士的时候有个同系的师兄,我们称他为“不忘“吧。不忘师兄毕业前要去华尔街面试,他夫人丽珊带我们一起去给他买正装。到了mall里也不需要逛,直奔布如克斯兄弟(Brooks Brothers)。神奇的是,商场里服装品牌数不胜数,偏偏这家的衣服可以让你很自然地联想到银行家和律师,连这家童装都透着浓浓的私立学校味道(preppy)。丽珊托着一件衣服说:他家的免烫衬衫真的是免烫的。从此也就简单了,衬衫西装都在Brooks Brothers解决。
11点来到北京会议中心。报到,领了胸牌。工作人员是学生的模样,很真诚地说:祝你好运。会场像个酒店,大堂里很多人,其中西装革履的“青年“大都是来答辩的。这些人的博士加博后经历都在十年左右,而展现才华的时间只有那十五分钟。真可谓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
在技术层面上,中组部委托国家自然基金委(NSFC)来做函评和会评的工作。美国自然基金委(NSF)也分函评和会评,但通常是同一拨评委:第一步先下载本子审过给出评语并打分定下大致名次,第二步评委聚到阿灵顿NSF总部在一起开会讨论做排名的微调。也就是说,美国所有本子都上会,但只有百分之十可以过关。而中国正好相反:函评的是小同行,会评则是大同行,两拨评委不见得有重叠;而且函评要刷掉一大半,只取计划名额的百分之一百二十左右数量的本子上会,所以上了会就是把握比较大的。这也符合国内“上会”的规则,要讨论的议题通常都是会前对各个方面已经做通了工作,达成基本共识的情况下才上会。
答辩分为24组,多数是在二楼的几个小会议室里。我在工程二组。到二楼逛一圈找到了自己所在会议室的位置,接着走到这一层的角落,找到一把椅子坐下。旁边的会议室是信息三组。我拿出电脑,再默读几遍脚本,考虑一下可能会问到的问题。不过我的主要注意力都被旁边的几个人吸引了。经过几分钟观察,可以判断他们是一个学校的;那个背着手的应该是人事主管领导,旁边两男一女是他下属。估计他们学校的候选人正在里面答辩,而他们讨论的是怎么做好外围和服务工作。古人说功夫在诗外,而各种评审较量得也绝不仅仅是答辩本身。我正观察得津津有味,有人拍了拍我,是学校人力资源部的戴副部长带着两个女同事。我这才想起来,原来俺也是有团队撑腰的啊,而且我们女同事比你们还多一个呢,顿时底气足了很多。年轻的副部长很善解人意,他招呼我去喝咖啡,闲聊打发剩下的时光。他告诉我说陈校正好是工程二组的组长。
评审小组是双组长制,到我的时候,陈校请另一个组长主持。一切都非常流畅,直至第一个视频——点击不动啊。这有些意外,因为答辩通知里讲了PowerPoint软件的版本,而我们也用那这个版本测试过播放无误。但此时只能随机应变,大致描述视频展示的现象。这对节奏还是有些影响,不过此时过度准备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我对这些内容如此熟悉,可以有多种说法连接补救,所以很快就回到正轨。倒数三张ppt的时候工作人员默默举起一个牌子,上面写着“还剩三分钟”。于是很从容地讲完最后几张,估计14分半的样子,刚刚好。进入提问环节,陈校出会议室回避。组长微笑着直奔主题:青千的名额很宝贵,像你这样有tenure的情况比较少见,你给大家说说为什么想回来?言下之意是你是认真的吗?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而且昨晚刚和阿萌详细解释过一番。我简单说了三个理由:一、中美科研投入此消彼长,美国的实际人均投入在逐年下降,而中国迅速上升;二、在一项事业的边缘与核心的感受和情怀很不一样,比如最近天宫二号成功发射,我在美国看大家刷朋友圈,而一个大学同班同学是在发射指挥大厅里发朋友圈;三、父母老了,不宜远游。评委多是有海外经历的人,对我说的应该有共鸣。一位评委问起我的CAREER Award,我们还从资助金额和入选率角度把NSF CAREER与国内NSFC的几个青年项目试图对标。另一位评委问起我想做的海洋云层增亮控制全球变暖的课题,我讲了思路,他说这个很难;我说没错,这个问题的确难极了,同时也重要极了,而青千应该去尝试解决重要且难的问题。回想起来,那一刻我的神情应该是蛮倔强的。
十分钟的提问环节很快结束,我出来与陈校握手道别。答辩之后返回美国,这里已经开始进入假期模式(holiday season)。先是11月下旬的感恩节,学校通常要放假一周,之后两周就到了期末考试,12月中旬大学和小学都放寒假,紧跟就是圣诞和新年了。这两周假期在这个冬天将显得格外漫长,我们应该怎么去度呢?
►耶鲁大学-梅森馆
每年节日长假的时候就要琢磨去哪里。读博士时前几年娃还没有出生,那时和媳妇的玩心很重:可以花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去背包游欧洲,可以期末翘课去坐十一天的加勒比邮轮。开始工作的时候在奥兰多,与迪斯尼乐园、环球影城公园、海洋公园同城紧邻,并且美国最美的白海滩之一也在九十分钟车程范围之内。随着时间的推移,能让自己心痒、十分想去的地方越来越少,我们也越来越头疼下次度假该去哪里。
另一方面,今年这次假期与往常不同:由于对未来的不确定性,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有什么心思去积极计划这个假期的行程。可随着年底逐渐接近,如果两周都憋在这个小镇里也不是办法。十二月中旬和媳妇商量去度假的目的和目的地,一致同意要吃得好、玩得好,甚至前者更重要些。有了这个指导思想,我们决定去东北部访友,尤其是厨艺好的朋友。此外,我们还打算带娃再回一趟耶鲁。
如果美国也有龙脉的话,我想那应该是在东北部,尤其是纽约、新泽西、康州、麻省四个紧邻的州。从历史来看,独立战争的第一枪是在麻省,康州是宪法之州,而纽约更是美国的象征;从教育来看,常青藤的五条大藤中藤都在这里;从经济来看,这四个州的GDP总量与德国等量齐观。最重要的是,几个多年的好朋友也居住在这里。怎么定义“好”呢?那就是可以我们一家三口都那里吃住而不觉得不好意思。如果每个人朋友圈都有中委会,那好朋友就是常委。几个电话一打,几个常委刚好在圣诞节前后都不出远门,行程就这么敲定了。圣诞节前三天先飞到波士顿到一个前同事家里,他夫人给我们做正宗的哨子面,那是从面粉开始,和面醒面,压面片,再压面条。他们夫妻俩忙活,我和媳妇咽口水,娃和他家三个孩子快乐地围着我们带来的亚马逊人工智能助理Echo Dot叽叽喳喳问话。次日一起去了麻省的一个室内水上乐园,孩子们乐不思蜀。12月24日中午告别他们前往位于康州海港城市纽黑文的耶鲁。
我和媳妇在耶鲁前前后后呆了六年,娃就是在耶鲁医院出生。娃没满周岁的时候我们就毕业离开了,现在娃已经八岁多,我们也有近八年没有回来过了。记得一次有人问了我博士母校后就笑道:那你是不是很会吼?我想了几秒才得到了它:Yale和yell(吼)发音相近,还跟媳妇讲了这事儿。后来娃犯熊媳妇冲她凶的时候,娃说妈妈你能不能不那么大声吼啊,媳妇回答:为娘做不到啊,我上了Yale就可以冲你yell,有本事你将来上Yale可以yell回来。
耶鲁最核心和精华的建筑是在Sterling图书馆周围:如果要拍美版的哈里波特,在这里取景肯定没错。但我更想看的是曾经战斗过多年的地方:梅森馆(Mason Lab),也是机械系、化工系、环境系共用的系馆。我在梅森馆留下了太多记忆:一楼休息室里的微波炉几乎是每天中午热饭都要用的,与不忘师兄丽珊夫妇一起吃过很多次午饭;我曾做过工学院研究生组织的CEO(Chief Eating Officer),负责置办周五下午happy hour的食物,在梅森的lobby里给同学们serve晚餐。梅森馆旁边是校医院分部,我跟娃讲:你还在娘胎里的时候第一次B超就是在这里,我们看到屏幕上一个灰点迅速收缩,那就是你十几周时候小生命的心跳。梅森后门出来是庙街(Temple St.)。庙街上的“还能害得你好”宿舍楼(Hellen Hadley Hall)是中国留学生扎堆的地方,发生过许多不大不小的传奇和八卦故事。有个狭小的胡同横穿庙街通向附近的香港店食堂,每到中午,计算机系的若干中国学生会成群结队穿着黑衣像黑社会一般鱼贯穿过那个胡同去吃午饭(或早饭),差不多可以凑成庙街十三少。梅森馆所在的房山路(Hillhouse Ave)被狄更斯和马克吐温不约而同地誉为美国最美的路,没有之一。逛完了这美国最美,天色渐晚,我们也必须继续赶路了。心中颇有些不舍和留恋,因为如果真的海归了,还真不知道下次故地重游会是什么时候。
但想起下一个目的地,我们还是满心欢喜,因为今晚及今后的五天将在丽珊家度过。有一种朋友的家里始终散发着独特的吸引力:他们家开party是大家都会排除万难参加的,就算不开party也是要找借口讨扰的,不为别的,就是因为和他们心有灵犀。而通向朋友心灵的是——味蕾。不忘师兄和丽珊就是这样一对与很多朋友都有灵犀的一对神仙眷侣。他们都是四川人,他们家的火锅party就是大家的节日。2003年在他们家第一次知道,火锅蘸料可以是简单粗暴的麻油、蒜泥加味精,就这样霸道地把我征服了。(我才不管谁说味精有什么不好的:咸靠盐,甜靠糖,鲜自然靠味精,其他鲜味来源都是谷氨酸钠的马甲而已。)被征服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批吼校友。毕业之后大家都分散至各地,但微信兴起不久,丽珊就建群把大家统一起来,我们很开心地重新紧密团结在丽珊和不忘师兄周围。每年夏季丽珊要组织大家和吼二代召开为期一周的聚会,大人和小孩都圈起来培养增进感情;每年冬季,丽珊还会做四川辣香肠派送给大家,北美包邮。
平安夜天黑之后到了丽珊家。进屋之后香气袭人:一长条餐桌,两个大火锅。丽珊的父母也在,经过多次蹭饭,彼此也都熟识了,一时间饭桌上觥筹交错一派祥和的节日气氛。大快朵颐之后又有蛋糕端上来,原来今天正好是丽珊爸爸生日。伯父浓眉大眼,皮肤好的很,让我不由得猜测辣椒一定会有显著的养颜作用。蜡烛点上,生快唱响,烛灭鼓掌,蛋糕分享,做葛优躺。
媳妇跟丽珊边嗑瓜子边聊起我海归的想法:她发愁一方面很珍爱自己那份AP的工作和在美国简单的生活,另一方面也知道金牛座的我倔强起来的想法怕是拦不住的。媳妇能听进去话的人不多,而丽珊的意见媳妇一直很看重。我猜一方面是因为吃人家嘴短,更重要的是丽珊不仅厨艺高,口才也极好,见地独到深入。丽珊旗帜鲜明地表示理解媳妇也理解我的想法,而且非常支持我走这一步,为我这个机会高兴。她认为海归高校与归公司不同,风险要小得多。丽珊还强烈建议一家人要尽量在一起,一个先归一个留守的做法并不可取。丽珊一席话让媳妇想法有了松动,开始由不反对转向支持。
聊天的时候网路电视放着《锦绣未央》,此剧服饰华美、剧情拖沓,非常适合作背景画面和声音,隔几分钟扫一眼插值脑补也不会缺失关键信息。很快我们就根据剧情归纳出一个结论:秀恩爱的肯定不长久。我在沙发上舒服地摊开时也深感度假与旅游的不同:年轻时的旅游是不停地走马观花到此一游留些照片;现在的度假是放松地享受好朋友在一起的时光,聊着各种有聊无聊的话题都一点不觉得无聊。
12月29日清晨在师兄家醒来,发现微信里好几条消息,都是来自国内的同事同学,内容也都是新鲜出炉的青千公示名单。今年青千3048人申请,约800人上会,最终公示601人。在美国,生日是个人隐私,至少年份是不公开的。而在中国因为年龄是各种人才计划和职务升迁的杠杠,生日与国外工作单位一起成为青千公示的两个重要信息之一。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是意料之中,但公示之后就意味着海归的天平已经不可逆转地向东方倾斜。
►邓巍巍的团队2012年与美国时任能源部长、诺奖得主朱棣文博士合影
度假回来已经是2016年底。2016可以被四整除,所以是闰年,英文叫leap year。Leap也有大跃进的意思。2016是个多么难以置信的年份,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了,比如英国脱欧,川普当选,小熊夺冠。那么海归呢?能否实现海归愿望需要集齐七颗龙珠。数了数,我已经有了六颗:
第一,获得了媳妇的支持;
第二,这是一所崭新的学校,没有历史包袱而且理念先进,追求的是小而精而非大而全;
第三,和陈校是小同行,所属的力学系是学校计划打造的优势学科;
第四,学校的配套完善贴心让人无后顾之忧;
第五,深圳是个比自己更年轻的移民城市,但高等教育是短板,政府投入慷慨;
第六,拿到了青千的帽子。
还缺第七颗:一个核心团队。于是我微信小杨。小杨是我的第一个博士。记得六年前我奔赴奥兰多去做AP之前,我的博士导师跟我谈话,告诫我招第一个学生一定要慎重,因为这个学生可以成就AP的tenure,同样也可以毁灭AP的tenure。当时我托朋友在国内各大BBS站点贴了招生小广告,十几份申请中小杨的简历脱颖而出: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中科大本科并且当时已经在美国的佛罗里达州立大学,更因为他的名字拼音跟我一模一样。跟他电话面试了一下,觉得这个学生挺稳重,应答得体,于是当即录取。我很幸运,小杨成就了我的tenure。我做的流体力学可以很工程,也可以很物理,还可以很数学。做为导师,我工程方面的想法很多,但理论方面的物理和数学需要能静下心来的学生去琢磨和推演。小杨本科是物理专业,他的物理素养和数学功底在工程问题面前显得十分游刃有余。机械工程的专业课他没有修过,但稍事准备就轻松通过博士资格考试。我们实验中发现的有趣现象,他找到了数学模型做出了精彩的解释,立即把这项工作拔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最终发表在Physical Review Letters上,还被选为封面文章,着实令人骄傲。他博士期间的课题之一是用显卡(GPU)做为并行计算工具去算静电喷雾中的多体(N-body)问题,而恰巧他快毕业的时候,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在金融公司IT部门需要GPU方面背景的人,小杨就不到四年毕业直接去那个公司了(工资马上超过他的导师)。本来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安排,因为科大学生做金融的很多,小杨编程也颇有天赋,以此切入金融行业似乎比传统的机械工程更有前途。而他工作后显得不那么开心,最近两次交流发现他也有和我一起海归的意思。这次跟他好好商量了一下,他说下决心归。真好。
然后我又微信小李。小李是我的第一个博士后。她的博士导师安教授和我合作多年,我的第一个NSF就是在他倾力帮助提携下完成的。小李博士专业是材料,而我们也用泰勒锥打印一些新材料,小李是实验室唯一既懂泰勒锥又懂材料的多面手。她动手能力很强,而且做事干净利索,善于多线程同时推进,实验室里事无巨细她都可以管得井井有条。我转到VT的时候,她家刚在奥兰多已经买了房子,就没有跟我过去。这次再跟她说海归的事情,她居然很干脆地答应了。真好。
天下大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如今我与小杨小李分别两三年了,都很怀念当时一起在实验室摸爬滚打通宵达旦的奋斗时光,虽然钱不多而且工作很辛苦,但是气氛愉快融洽,并且有蒸蒸日上日新月异的美好感觉。现在,我又重新找到了左膀右臂,第七颗龙珠已然集齐,可以召唤神龙实现这个海归的愿望了。
►与在VT教的最后一批学生合影
2017年4月27日,下午两点。我看着眼前流体力学课上的五十来个学生,心情有些复杂。我把上课是当作一个TV show,每节课都是一个episode,每集都尽量讲一个自洽的故事,同时和前后集乃至整个学期都有不同程度的桥段(arch)衔接。而且故事也尽量安排有层次有悬念有转折有诙谐有煽情。每节课开始还要做Previously(前情回顾)来为下面的内容做铺垫。如此动脑筋是因为一个称职教授的核心能力之一是要能“hold audience’s interest”(保持听众兴趣),而在漫长的一个学期保持兴趣是需要统筹编织的。今天我在黑板上写下“Season Finale”(本季大结局)。有几个学生吃吃笑了:他们只以为我是模仿美剧的说法来指最后一堂复习课,却不知道这也是我在VT乃至美国讲台上的最后一课。在美国做老师整整七年,仅流体力学这门课就教了上千学生,眼前这是最后五十个。
几年前曾有一个在国内高校做老师的高中同学来奥兰多度假,中途好奇来到我的课堂,之后在朋友圈发了如下文字:“下午旁听邓老师上课,颇有感触。本科生的一门基础课,热传导,应该属于不那么有趣的典型工科课程,也有很多公式,在我们的课堂上应该是没多少学生愿意抬头听的课。我看到他们上课的状态是,每个学生都在听课、做笔记,没有任何人交头接耳讲话,教室非常安静,邓老师那么温和的轻声说话在最后一排也听得非常清楚。同时,很多学生随时举手提出自己的疑问或回答老师的问题,整个课堂是非常融洽的讨论问题的气氛,既安静又热烈。我上了那么多年课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状态,通常是相反:老师讲课时候学生在下面小声说话或做自己的事情,一说要提问,全场立刻鸦雀无声没人回应。这样的差别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想这里面很大的一个原因是个人兴趣和对教育机会的珍视。美国学生在童年的时候通常都是父母的蜂蜜宝贝和甜心,但一上大学后好多父母就突然撒手不管了,连学费要自己想办法。打一两份工的学生很普遍,有些学生甚至要先去当三年兵再享受政府提供的学费。加上在美国选专业和换专业都是完全自由自愿的,所以他们来到教室是因为最初的兴趣并且为止付出了代价,没有理由不去尝试投入。当然学生的初心能否保持很大程度上看老师的教法。
学生在新上每一门课之前这方面都是白纸一张,在这些白纸上留下什么痕迹是属于教授的绝对权力。学生应该尊重教授的权威,而教授自身更应该对这种权威有所敬畏。与其他享有绝对权威的角色(比如美国医生和Google)一样,老师最起码的准则是Do no harm (不做伤害)。一个学生很容易因为一个老师而喜欢或者憎恶一门课,而且这种感觉是会持续一生的烙印,因为那是第一次。教学在战略上是严肃的事情,但在战术实施上可以是活泼的,课堂气氛轻松愉快的对师生的心理健康都有好处。做到这点其实不难,选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教就好了。就像看到某个人谈起他或者她的爱好眉飞色舞如数家珍,具体内容不重要,但那种热情和激情是有感染力的,是可以让听众爱屋及乌的。我非常开心的一件事就是经常能看到学生在匿名的教学评估里说他们能感到Prof. Deng是genuinely passionate about the subject(真心喜欢该科目啊)。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任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论是师生还是夫妻,对期望值的控制都至关重要。伤害不是来自买卖,而是来自于期望值的落差。给他们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先给他们讲了MIT对机械工程系毕业生的调查结果。调查的内容是问毕业生在工作中那些知识和技能是常用的。不出意外,“软实力”类比如独立思考、系统思维、工程分析、沟通、团队合作等等是每天都要用到的,而具体科目用得要少得多,尤其是流体力学,一年就平均用到一两次。我问学生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学生怯生生地说:“Useless(毫无用处)?” 我说对,也不对。那些软实力类似于健身之后的马甲线,绝不是凭空来的,具体的科目是训练各处肌肉的跑步机杠铃和游泳池。这门课也许是最难的器械之一,你们要准备流汗受折磨。随后我微微一笑:“It is my job to torture you”(虐你我乐意)。这番预防针也让学生对后来无穷无尽的数学公式有了心理免疫。
可惜的是,在美国学术圈“重经费、轻教学”的趋势愈演愈烈。刚入职的时候系主任就明确讲:教课要花最少的精力,从而挤出尽可能多的时间去写本子出差跑项目。现在多数学校在评终身教职的时候经费可以一俊遮百丑,只要钱拿得多,教学、服务哪怕马马虎虎也可以顺利通过。在如此的指挥棒下,许多教授不愿意也不敢花心思去上课,甚至经常让研究生或者博后代课。我反对对教学的忽视,因为教书是老师的本分。大学和医院相似,两者都是试错成本极高的地方。教授不用心教书而一味追求经费就相当于医生不用心诊断而开高价药,都是有昧良心的做法。面对这群目光清澈的孩子,我没有办法不认真用心对待他们。
复习课结束,我用一黑板归纳了课程的框架,如果要起个朋友圈文章的名字话可以叫《一张图看懂流体力学》。课后与学生集体合影,拍拍手上的粉笔灰,看它们在下午的阳光中飞舞,脑海里迅速估算了一下空气中尘埃的雷诺数,然后转身绝尘而去。留在身后的是在美国十五年宝贵的青春,虽然有些不舍,但一个校庆福签说的好:“所有的失恋都是为真爱让路“。好聚好散,我要回故土去寻找事业的真爱了。
最开始和朋友提起海归的想法的时候,不少人用中年危机或者七年之痒来说事儿。甚至有朋友打趣道:矫情啥,生个老二,包治百痒。而自己知道,这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生活绝对不是每天早早起床的动力。决心下了之后想把思路梳理得清楚些,就打算在学期结束之前完成这个连载。这相当于给自己设了十几个deadline,因为每周日之前必须更新,不少群众瓜都早早切好了呢。写的时候发现自己非常享受慢慢码字的时光,而时间的确像海绵里的水,对自己喜欢的事总是挤得出来。
我喜欢老师这份职业如同人们喜欢音乐,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其中的节奏。除了一年分两个学期,还有基金季、招生季、考试季、毕业季、论文季等定期主要工作。每周上课时间更是固定的边界条件,一周的备课答疑都要围绕着上课来。这些节奏看似限制了许多时间发挥的自由,但是就像律诗的字数和平仄一样,在规则下的创造力与美并不见得会被抹杀,反而可能会被激发。每周更新《海归记》也是这节奏里的音符。
我和很多我的小伙伴们都是生于一九七七。那一年,刘文正主演电影《闪亮的日子》,他请罗大佑谱写了同名歌曲。用这首歌的大意来做结尾也蛮合适:过去四个月都在见缝插针写《海归记》,仿佛是“我来唱一首歌”,那首海外游子都曾默念过的古老的归去来兮的歌。一个人静静敲动键盘颇有“轻轻地唱”的感觉,而亲爱的你们也非常体谅地在票圈“慢慢地和”。写与读的时候你我也许问过“是否你还记得,过去的梦想”。如果说长期在海外的“你我为了理想,历尽了艰苦”实在是一点不为过:求学、求职、绿卡哪一样不是咬牙拼出来的啊。这些经历让 “我们曾经哭泣,也曾共同欢笑”。我知道“你会记得,永远地记得,我们曾经拥有”,而且会继续拥有——闪亮的日子。
制版编辑:斯嘉丽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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