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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富死了

真实故事计划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7-19 21:11

正文


曾经制霸山西金矿的金大器,带着三桶泡面和两包老鼠药,住进了市里的殡仪馆。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193 个故事


“他自己把尾结得好。”哥哥说。

金大器自杀的消息震动了全县。他是自己去了安康市殡仪馆,住在那里的房间里服毒的。

头一天晚上,有几个岚皋人到殡仪馆招待所开房,金大器也开了一间,招待所服务员把他当成了岚皋人一拨的。第二天中午岚皋人办理退房,服务员说你们还有一个人。岚皋人说他不是我们一块的,服务员这才想到去敲门。门关着无人应声,打开一看,人躺在被子下面,以为还在睡觉,走近了才知道过世了,衣服穿得好好的,身上都硬了。

屋里有一股泡面的味道,垃圾桶里除了两个老鼠药小包,还有三个泡面桶。从头天住进旅馆起,金大器没有出门,只是叫了三碗老坛酸菜牛肉面,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伙食,耗掉了衣袋里剩余的几个钱。

除此之外是一封遗书。书中说,他走到这一步,不怪别人,都是自己的原因。希望殡仪馆把他烧掉,骨灰不用保留,撒进阴沟冲走。

半年之前,哥哥和我去松杉河金大器的老家。有些地方留着越冬的青,多数是枯黄的,除了路边零星纸灰,看不出刚刚过年的气氛。比起外边的太平河来,这条沟开春似乎迟些。路旁零星有些早年起的二层楼房,眼下都变得陈旧,经过新农村建设后完全落伍了,正面贴的瓷砖发黑剥落,比陈年土房更黯淡,透露着屋主人的际遇。有时还会突兀出现一座落伍的茅屋。

我到这条河里来过。在路旁一幢土屋的二层,壁龛上摆着家主人的遗照,他像这条河里很多男人一样,因为尘肺病在两个月前去世,病中掏空了单薄的家底。昨天圆了坟,大儿子已经出门去山西下矿,正是他生前打工和患上尘肺的地方。妻子略作收拾,明天也要去山西,在矿上做饭。那里是唯一的生计,没有人可以真的回来。

这是当年金大器带他们去的地方。 

金大器的家住在河对岸。我和哥哥开车绕下坡度急骤的小道,穿过空旷稻田间泥泞的路辙,经过一座桥。这条小路在当年金大器兴盛的日子里也并未硬化,连同松杉河的道路,成了他不恤乡里的话把之一。 

过河打听了两家,找到金家的院子,在传说中的荷叶沟口,有几棵大树。通向院子的便道以前能过车,现在有些被溪水漫过,四处是荷叶的残根,夏季里会遮严一半路面。一排瓦房连同二层小楼,都有些旧了,看不大出高低的分别。院坝地面长了青苔,一个老人坐着小马扎砸煤炭,脸上揩汗弄脏了一道。

这是金大器的父亲。 

听哥哥委婉说了来意,老人有些没好气地说,金大器好久没回家了。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似乎他多年来一直没想明白过,儿子到底算个什么样的人,即使是在眼睁睁看着他成了大人物的那些年代里。眼下世事轮转,他也只是坐在这里砸煤炭,没法去想清楚儿子的事情。

但这也有可能是一种卫护,替躲避的儿子应付可能上门的债主。金大器也不在县城置的房子里住,自从深陷债务之后,行踪便鲜为人知。

他的二弟在家,认识哥哥,领我们到屋子里坐。弟弟也是个普通的农民,没有在金大器手上挣到多少钱,看去面容消瘦,似乎还有尘肺的影子。屋里是水泥地面,墙壁刷了涂料,离地半米画着区别颜色的横线,靠地面一截涂成耐脏的深色,排水沟也是暗的,看得出来当初的讲究,只是后来在屋里生了地炉子,还挂着一段悬吊罐的铁链,长年烟熏之下,已难以看出原貌了。二弟在恹恹欲熄的炉火上催水,为我们倒两杯茶。金大器的母亲过来烤火,像一捆拢在炉边的柴禾,一问三不知。

当初金大器在老家起楼房的时候,大家都讲他是太有钱了,把楼房起在山沟里头。不久却有很多打工回来的人跟风。当时传说,松杉河二岸一年从山西兑回来的款,十元的票子要用蛇皮袋装,变成了不少山沟里的楼房,甚至还有阳台这种东西。那天我却没注意到金家有阳台,连瓷砖也没有印象了。

金大器的老家在荷叶沟顶上,失了火才搬下来,穷得好多年盖不起房子。金大器是在茅棚子里出生的,出生时脐带绕喉,老爹以为没气了,拿个箬箕盛到田里打算埋掉,坑已经挖好了。这时金大器遇到了贵人,背个带红十字的卫生箱下乡出诊的医生,我的爸爸。

爸爸听了婴儿的心脏,说还在跳动,做了一会按摩救过来了。老爹没有忘记这事。十二年后,我家来了一个农民领着儿子,提着一块腊肉,感谢爸爸救了娃子,现在算是成年了。

这件事我没有印象,是金大器出名后,爸爸偶然提到的。金大器当时出名是因为抢案。据说他们胆子大,在八里关垭子上抢班车。公安来抓,金大器会武功,飞岩逃走了。爸爸晚饭后谈天偶然提到这件事,还微笑地说了一句“看来我还不该救他”,以后常常拿这个例子来教育我们,“你们不好好上学,只好学金大器,当抢犯!”

多年以后得知,有轻功的金大器终究还是坐了牢,不过并非由于抢劫,是盗窃。

出狱之后,在家乡无处存身,赶上山西的矿井放开承包,金大器成了第一批去那边下矿的年轻人。

当时遍地黑口子,老板抢口子,工人抢班上,都靠火拼。金大器个子并不大,干活不行,却靠着下手狠,很快冒了出来,成了工头。

哥哥是后来去到山西的,那时金大器在山西繁峙县金矿行当一呼百应,手下有一万多工人,在各个口子上都有干股。哥哥听说金大器最有名的事迹,是带领陕西人赶走了贵州人赵匡胤,夺下了浪家山金矿。那一次械斗动用了炸药包和自制步枪,死了十九个人却没有上报,其他的零星火拼中,金大器手下也不知过掉了多少人命。但他有一宗好处,对陕西矿工管理严格,不让他们挣了钱嫖赌喝酒,存下钱兑回老家,因此能服众。

哥哥在矿上的职责之一是负责善后,把在零星矿难中死掉瞒报的人拉去大同,在黑火葬场火化。都是晚上去,黑火葬场藏在巷子院落深处,只有一个炉子,专门接收矿上的生意,舍不得多放汽油柴火,肉烧不掉就乱敲乱打,不同人的骨灰渣子混在炉膛里,随便抓两把给家属。哥哥闻不得气味,站得远远的偶尔瞥见炉口打开,露出红红一坨火苗,心里就不是滋味。

几年后发生了繁峙六·二二矿难,瓦斯大爆炸死人太多,加上焚尸灭迹的行为被曝光,事情惊动了国务院,温家宝总理亲自视察,繁峙县的金矿一律关闭整顿,沙河镇三万多名矿工回家。以前在矿上死一个人,赔偿不过万把块,温总理发话一律提高到三十万,“要让黑心老板赔得倾家荡产”,从此矿工的人命就值钱了。

当时我在矿难的报道中,零星看到了金大器的名字,但不知他牵涉多深。几年后金矿重新开张,我去哥哥的矿上玩,才听说那次金大器上了通缉名单,逃到北京被抓,坐了一年多牢。因为他不是主犯,只是在矿上有干股,其他事情又没被牵扯出来,刑期不长。 

但出狱之后形势大变,黑口子和矿工人数锐减,山西矿井的战国时代已经过去。金大器不再呼风唤雨,只是在重开的一些矿上有股份,以后又去了甘肃包矿。 

在哥哥打工的矿上,混乱年代的遗迹比比皆是。早先据说能行船的沙河,因为地下口子太多已经只剩下沙坝,平地上的黑口子被炸塌封严了,山上却四布采空废弃的黑口子,没有任何标示,就那么张在地面,四周覆满荒草,走近了才看见,房子大的黑窟窿,深不见底。人一旦失足坠入,永不见天日。山体张开大大小小的裂缝,可轻易吞下一个人。

半坡上有一些石洞,塞着石块和蛇皮袋,尽管正午阳光强烈,却莫名透出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以后听家乡人说,这些石洞里面大都是出事的矿工,有的长年荡在山西,无亲无戚,随便往里一塞,堵上些石头。有的死于矿难,有的是被谋害。有时路旁一捆包谷杆子,伸手一摸,会摸到一手的臭。井下的大小岔洞,水仓和边沟,都能轻易藏匿一条消失的人命。 

这地方出产金子,石头上带着金线,在哥哥工作的选厂里淘出来,连碾子下汰余的槽泥也带着幽幽的反光,却似乎遭到了诅咒。正像金大器的名字,有人说他姓金,正该发在金矿上。

松杉河一河二岸的人大多也姓金,都依托金大器的势力,在金矿上当炮工抱钻机,工作时间短,工资高,胜过裸体背矿石袋的贵州人和大凉山彝族,直不起腰,更别提终身洗不干净的煤黑子。钻头下弥漫的粉尘,却最终给这条河带来了灾祸。

爆炸发生前的那些年,金大器在家乡已经成了传奇。在我家引起的明显变化,就是爸爸提到他时的语气。

据说有一年金大器回乡,走到安康市,县城四大银行的行长争着去迎接,想要拉他存手上几百万的现款,十元的票子装了两口小皮箱。他成了县首富,第一个身家突破千万元的人,销了案底,当上了政协委员。 

救活金大器的事,以前爸爸只在抢案发生时提到一次,以后教育我们时都略去了。眼下却常常在有外人时,似乎随意地提起来,结论也改了,说是“看来他就是有命”。

相比于成为首富,金大器当了政协委员,似乎是对有大学学历的爸爸冲击最大的事情,他常常捧着茶杯提起这件事,说:“一个字不认识,却当了委员!”

在内心深处,爸爸或许希望着金大器有天还会自己来拜访他,答谢当初搭救的恩情,甚至是在矿上找点机会。甚至我们心里,也模模糊糊有这种念想,一遍遍试图回想他十二岁那年,和老爹一起来我家答谢的情形,据说当时我在场。自然,金大器再没出现过。

不过他倒是去找了小时候给他算过命的李瞎子。李瞎子就住在松杉河口上,一场高烧过后瞎了眼,却成了半仙。金大器小时候,家里穷得讨米,不务正业,李瞎子却对他老娘说,将来这娃子要发达,当人上人

眼下金大器想起了这事,带了些礼品去答谢瞎子,要他当面再给自己查一道。言语之间有些傲慢,李瞎子说莫看你现在风光,你将来还要落到讨米。 

在金大器最终衰败之后,这件事情也流传甚广。尽管在我看来,李瞎子算得一点也不准,譬如他给我查八字说,我上学只能到初中程度,娶个能挑水的媳妇。 

大爆炸之后,金大器隐隐有了走下坡路的迹象。主要是他好赌,出手太大,赌运又一向奇差。

那次去沙河镇玩,哥哥讲了金大器在赌场上的事。他喜欢诈金花,不封顶,不开牌,往桌子上掼现钱,一叠子一叠子的,从银行新取出来,像拿刀砍出来的齐整,最多的一夜出去一百五十万。不管牌大牌小,他一律猛弹,到了后半夜,有时开了牌也没看清,糊里糊涂地输了,也不排除人家打夹胡,套他的钱。

暗地里都说,他的人命债太重,挣来的钱,注定要从赌桌上流出去大宗。哥哥说,金大器手上最多的时候有三四千万。但再多的钱,也经不起这样输。

一个证据是,他子息不行。金大器年轻时说不起媳妇,后来发达了找了个年轻媳妇,但生了个儿子是脑瘫,顶多只能歪着个头靠在轮椅上,眼睛是斜的,时常流着口水,说不出话。这个儿子在老家放过几年,后来就呆在金大器在县城置的房子里,没有什么人见过。

哥哥觉得,金大器衰败的根子,是他不恤下人。大爆炸之后,金大器手下的几个带班工头分散到四方,以后都赚了大钱,身价过亿的有好几个。在合伙开采金矿当中,金大器独吞了收入,然后说口子亏损,得罪了伙计。“不然他有那么大势力的人,好比树高了要倒,有周围的树撑着,稍微依靠众人扶持,哪里倒得下来?” 

人一旦走下坡路,事事不顺,几次投资失败,后来难以为继,金大器竟然还去找过当初的对头赵匡胤,赵倒也大度,让他在矿上管事,只是他又看不上小钱。国家整顿矿业,钱比以前难挣,以前的伙计也不愿让他参与投资,就这样一步步塌下来,赌瘾又戒除不了,三五年就见了底。

到近两年,有人看见他在广佛镇上打小五块的麻将。还有人在街上遇到他,给他递十块钱的烟,说你抽惯了好烟的,我这孬烟你莫甩了。这人以前曾找金大器弄个事做,金大器态度很大套,说你能做啥子,现在故意挤兑他。金大器拿出自己的烟,是五块的红河。

亲兄弟没有挣到钱,自己衰败了,爹娘没有足够的老本,显然也是他不恤人情的例证。那天我们离开时,老父亲仍在院坝里砸煤炭,老院子静悄悄的。

走到停车的荷叶沟口,我看到桥头有块碑,讲叙了修桥缘起,说以前只有木桥,年年被水冲毁,“有志之士金大器”捐资修建了这座水泥桥,方便乡亲。碑志大约出自一个有文化的老年人,给了这个不算评价的评价。

字迹尚清晰,墨色的底子有些显出灰白,落款是2002年,就是大爆炸的前一年。 

那一次我们还得知,当年爸爸救活的,并非是金国宗,而是在老屋里为我们催水泡茶的二弟。十二岁那年到家里来答谢的,也是老爹和二弟。

 

接到哥哥的电话后不久,我回了一趟家乡,在县城去看了金大器的房子。

这是新区的一幢小别墅,看去半新不旧,栅栏门关闭,人去楼空。邻居说,房子买下时花了八十八万,是个吉利的数字,附带有五个门面。

以往金大器的媳妇带着儿子住在这里,媳妇喜欢外出打牌,也是把栅栏门一锁,儿子留在家里,躺在轮椅上看个电视,只能固定看一个频道。据说他的心里完全明白,只是动弹不得,表示不出来。有时情绪激动,就会造成痉挛,需要服用缓释药,每天要一百多块钱。金大器发达时,这不是问题,眼下就困难了。

金大器当初在西安也买了房子,后来出手抵债了。有人劝他在北京投资,他不感兴趣。巅峰期的时候,他过生日要开车去北京,为此还出了一次车祸,差点搭上命,但却只想到在家乡置业。

这幢县城的房子也早已抵押出去,只是还没有被法院拍卖。一侧的五个门面都关了门,以前营业的广告耷拉下来。一间成人用品无人售货的灯箱还完整,只是门面内空空如也。

金大器自杀以后,媳妇带着脑瘫儿子住到了娘家去,不知道是否还会回到这座屋子里来。

见到哥哥,他说自己去参加了金大器的丧事。

和金大器遗书中交代的不一样,他的丧事很风光。哥哥说,殡仪馆通知金大器的家属后,金大器当初的手下,现在的大老板别健派弟弟去了市殡仪馆,提出把金大器的全尸运回平利土葬,说他是“给平利带来了改变”的人物,殡仪馆不答应,市里实行统一火葬,人到了那里就拉不回来,最终别勇出了一万块火化费,把骨灰拉回老家荷叶沟下葬。

谁也没想到,葬礼上去了那么多的人,老院子院坝都坐满了。别健虽然没亲自露面,但让别勇另送了一万块礼钱。有别健主持,远近跟金大器有过渊源的人都来了,包括一个叫羊娃子的商洛人,接手金的口子挣了钱,上了五千块钱礼,又送给金大器的老爹五千。

公安局一个退休副局长送了一千,以前是抓捕金大器的刑警队长,金大器在看守所和他结下了交情,以后让他在山西的矿入干股。这位副局长还在葬礼上大骂县农行的一个行长,这个行长当初拉金大器存款,三个人交情很好,这次却没有来。

大大小小的煤矿包头,和在金手下带过班跑过井的人,都送的五百一千,似乎大家在这天一齐忘记了金大器为人的短处,念起了与他的渊源来。车从院坝一直停到桥头,封严了道路的荷叶被踩成一地绿泥。收的礼金可能有七八万,够他的媳妇儿子支持一阵了。

葬礼上大家谈的都是山西下矿的往事,感慨了一番,似乎这个人没了,那个陕西人叱咤风云的年代也就真的逝去了。哥哥那次带我去荷叶沟,无非也出自这种心情。至于说那些躺在病床上和田地里的尘肺病矿工,没人有心情想起他们。

赋闲在家的哥哥送了三百块。他这次才告诉我,自己刚去山西时,给金大器当过六天司机。给金大器当司机的感觉也不好,他到哪里去吃饭去耍,不安排司机吃的耍的,只是让在车里等他,离开一会都不行,当下人的感觉太明显,只干了一个周,金大器大概也意识到这样不合适,给哥哥调换了一个管伙的职位,这样慢慢扎下根。

以后金大器换了好多司机,出了两次车祸,大约都是老司机受不了他的做派,只能找新手。

在葬礼上也有人揭金大器的短。一个邻居说,金大器小时候家里没吃没穿,腰间系一根葛藤,手里拿个编织袋,经过别人的包谷洋芋田,顺手掰包谷扯洋芋,往袋子里一装,别人还不敢搜他

一个瞎眼老头颤巍巍地摸索前来,说金大器几年前问他借两万块钱急用,他的几万块钱是在金大器矿上眼睛失明的赔偿,心里想这么大的老板,借点钱不好拒绝,结果一去无回。

他并不知道,当时他面前的金大器,已经进入了县法院的失信债务人名单。在葬礼上,老人拿不出借条来,只能抹着紧闭的眼窝里渗出来的泪,发呆地听人唱凄切的丧歌。

金大器埋在荷叶沟里面,老屋的地基上,坟垒得不小。哥哥说,假如他眼下不死,再拖几年,未必还有那夜的风光,也帮不到身后的媳妇儿子。

他大约也是想到了李瞎子的话,决心不再落到童年讨米的地步,自己结了这个尾。


作者袁凌真实故事计划总主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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